从旧都到新城——北京那些“新旧交争”的历史时刻

1919年,在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担任干事的美国人西德尼·D.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曾如此记录他对这座城市的观感:“北京虽然是一个古老帝国的都城,但并不是一个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城市,它正迅速地接受着现代生活方式。电灯、自来水、马路、排水系统、火车、汽车,甚至飞机都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北京越来越成为一个当代共和制的国家。”就在同一时期,溥仪的英文教师、英国人庄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刚刚来到北京,他看到的景象是,“这个城市正在努力追赶着时代的步伐,力图使自己无愧于伟大民主的首都地位。这个城市的大学中,聚集着渴望变革的学生,他们正怀着不顾一切的急切态度,将现代科学和哲学,与世界语和卡尔·马克思的著作一起,用来夺取过去被儒家传统和腐朽圣贤们占据的领域。”

两人观察的重点虽不相同(前者侧重于物质,后者侧重于精神),但传递出的态度却是相似的,他们都对北京正在发生的改变表示了乐观与期待。不过,当庄士敦通过神武门进入紫禁城时,却似乎进入了“一个空间与外界迥然不同的新世界”,那里有坐在四抬大轿上的高级官员,他们头戴镶有红宝石和珊瑚珠以及孔雀花翎的朝冠,那里还有依照不同等级穿着不同服饰的宦官,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一位十几岁的少年皇帝。紫禁城的围墙将墙内与墙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帝制与共和,这种空间上的割裂感给庄士敦留下了深刻印象,“通过这道城门,使我不仅从一个共和国度回到了君主国度,而且使我从二十世纪的新中国倒退回了其历史可追溯到古代罗马之前的古老中国。”

1912年清朝覆亡与民国建立之后,北京作为政治意义上的“帝都”身份已经丧失,但与之匹配的一套制度体系与伦理观念并未马上退出历史舞台。在与民国政府达成的优待条件的保障下,逊清皇室仍然占据紫禁城的北半部分,作为一个微型的政治实体,这个“小朝廷”仍保留着一套独特的运行体制,延续的是前清的衣冠正朔,使用的还是宣统年号,如同东交民巷一样,都是“国中之国”。隆裕太后的葬礼与溥仪大婚仍是北京社会层面的大新闻,前朝的步军统领衙门也仍然留存于民国国都的社会治理体系之中,銮仪卫也在执行自己的使命,北京城依旧每天响起暮鼓晨钟。这种政治结构对民初北京的文化环境影响巨大,各种性质迥异的事物相互之间似乎界限分明,但也并非不可通融。

清王朝已经倾覆,皇权已经崩解,但“皇帝情结”仍然弥漫在一些北洋官员以及一些读书人之中,他们与逊清皇室保持着密切联络,关系暧昧。溥仪堂弟、也是“伴读”的溥佳回忆说:“每逢婚丧嫁娶,光弄到大总统的匾额还不过瘾,总要设法让溥仪也‘赐’给一块,才觉得体面。”当时在北京政府外交部任职的顾维钧也注意到:“每逢废帝生辰或新年,总统要派专人去祝贺,群众对此也习以为常。但更奇怪的是,在前清做过官的政府高级官员也进宫表示个人的祝福。他们可以得到一轴条幅或盖有御玺的‘福’‘寿’字幅的赏赐。”顾氏因未在清期做过官,所以也没进过紫禁城的“小朝廷”,但他列举了同为留学生的颜惠庆曾得过溥仪赐给的大“福”字,挂在自家客厅壁炉之上。

另一位当事人、同在北洋政府任职的瞿宣颖对北平风物非常熟稔。1936年,他在上海的《宇宙风》杂志上连载十期《北游录话》,以与友人对话的方式系统介绍了北平的历史、地理、人情等,其中的一些说法正与上述记录相印证:

庚子所改变的,是西洋化之输入,而根本未十分动摇。辛亥所改变的是革命色彩之加入,然后不久还是屈服。自辛亥至于戊辰十七年中,虽然奉的是民国正朔,而帝制色彩的确保存不少,官僚化的程度似乎不逊于前清。虽然号称加入革命色彩,其实不过添了一班起于草泽的军阀与夫归自西洋的官僚而已。人家客厅里还常看见挂御笔字画,胡同里不少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对联。

如果再把时间向前推至1918年,李大钊如此描述当时社会的新旧共生:“中国今日生活现象矛盾的原因,全在新旧的性质相差太远,活动又相邻太近。换句话说,就是新旧之间,纵的距离太远,横的距离太近,时间的性质差的太多,空间的接触逼的太紧。同时同地不容并存的人物、事实、思想、议论,走来走去,竟不能不走在一路来碰头,呈出两两配映、两两对立的奇观。”几乎与此同时,鲁迅也有类似的感慨,中国社会“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他们谈论的虽是宽泛意义上的“中国”,但主要还是出自在北京的生活经验;如果将两人的观感置放在北京这一更加具体的场景中,读者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十几年之后,李大钊、鲁迅的看法越来越成为一种“共识”。1932年北平《独立评论》上的一篇文章仍提到:“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四方八面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同在这一年,上海《社会新闻》的观察则更加具体:“故都春梦中的北平,本来是谜一般的都市,一方面有遗老,王公,古物,宫殿等等封建古典主义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有共产党,学潮,社会思想,大洋楼等等的时代产物在茁张……往往一个青年,早晨参加革命的会,中午碰到了父辈遗老,下午游了三海,晚上跳舞去”。正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区间内,社会发生剧变,具有很大矛盾性的不同事物共存于有限的空间范围内,进一步放大了彼此的差异与对峙。北京作为延续数百年的“帝都”,面对近代中国的历史大变局,受到的刺激与冲击更加直接,正如后来沈从文感受的那样,北京“把附属于近八百年建都积累的一切,在加速处理过程中”。

从辽金时代开始,北京从一个北部中国的军事重镇,逐渐发展成为大一统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作为五方杂处之地,没有哪一座城市能够比北京容纳更多如此相互对立的事物。诗人钱歌川就曾描述说,北平“真是一个怪地方,新的新到裸腿露臂,旧的旧到结幕而居。”无独有偶,一位笔名“老向”的作者也注意到了类似现象:“赤着大腿的姑娘,和缠着小脚的女人并排的立着走着,各行其是,谁也不妨碍谁。圣人一般的学者,和目不识丁的村氓可以在一块儿喝茶,而各不以为耻,如同电灯和菜油灯同在一个房间一样,各自放着各自的光。”他为此不得不感叹:“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划分。他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在他是受之泰然,半点不调和也没有”。

朱自清曾评论:“北平之所以大,因为它做了几百年的首都;它的怀抱里拥有各地各国的人,各色各样的人,更因为这些人合力创造或输入的文化”。正是这种城市特质赋予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一种极大的自信,瞿宣颖可以“嘲笑”上海街市只有“西服”和“尖顶瓜皮小帽与硬领长衫”,如果要穿第三种,则必为市人所目笑,而北平则决然不同,“从紫袍黄褂的蒙古西藏僧徒,蓝袍青褂的垂辫老者,光头大肚的商人,蓝布罩袍的名士,中山服的政军服务人员,加上上海的种种,无不兼容并蓄。他们的思想,从忠君爱国一直到共产;他们的生活,从游牧民族一直到工厂的工人;他们的来历,从冰天雪地一直到炎天热海;他们的信仰,从拜佛一直到无神;他们的时代,从乾隆一直到一九三六。形形色色,比肩并存于一城之内,这是何等奇观!”

如果说,长期生活在北京的瞿宣颖因为天然的无法切割的地缘情感有可能被影响看待北京的态度与眼光的话,福建人林语堂居住在北京的时间很有限,但在离开多年之后,仍用具象的细节描述出与瞿氏大致相同的历史场景:

满洲人来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欧洲的白种人来了,以优势的武力洗劫过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现代穿西服的留学生,现代卷曲头发的女人来了,带着新式样,带着新的消遣娱乐,老北京也不在乎;现代十层高的大饭店和北京的平房并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壮丽的现代医院和几百年的中国老药铺兼存并列,现代的女学生和赤背的老拳术师同住一个院子,老北京也不在乎;学者、哲学家、圣人、娼妓、阴险的政客、卖国贼、和尚、道士、太监,都来承受老北京的阳光,老北京对他们一律欢迎。

顾维钧则用了他的亲身经历提示了民初北京的“过渡特征”:

从施政方式和政府结构来看,北京表现一种奇特的现象。官方行文完全和前清一样沿用旧式文体,唯一的变化就是官衔的称呼变了。奏折和呈文现在是递给总统和总理,表达方式仍沿用前清旧习。在官方集会仪式中,叩头是免了,但在官员家庭中仍遵守旧习。在生日和新年节日,家人和奴仆还给老爷、太太叩头而不是鞠躬。成长中的年青一代则极力仿效西方风俗,穿西装,老年人则仍穿老式服装。政府各部中,至少一半人是在前清供职多年的旧官僚。归国留学生主要在外交部和交通部任职,其他如内务部或蒙藏事务局等部门还和自古以来那样墨守成规……例如,总长一到,仆役即从大门口直到各司高声通报总长到!每天不知喊多少次。总长出门拜客,回到部里又得喊。

以上罗列的一些材料展示了近代北京社会政治与文化领域纷繁缠结的历史画面,瞿宣颖曾把从北京庚子到戊辰(1900-1928)将近三十年的时段称为“新旧交争的时代”:“旧的一切还不肯完全降服,而对于新的也不能不酌量的接收。譬如拿些新衣服勉强装在旧骨骼之上,新衣服本不是上等的,而旧骨骼也不免失去原有的形状。”此处的“交争”一词客观呈现了那一时期北京各种不同性质的事物与现象之间既对峙又融汇的共生关系。

从表面看,作为曾经的“帝都”,既有前清贵胄遗老,也有大批民国政要,同时驻留着数量可观的外交官群体以及多国侨民。由于高校林立,大批新式知识分子在此聚集。除此之外,本地居民以及外来人口占据底层社会的大多数。不同群体之间虽有交集,但分享不同的城市空间,更多是在各自专属的轨迹中前行。各种不同的文化现象在时空中交错,特定的人口结构、阶层结构培育出北京多维杂陈的城市特质,它们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既是古朴的,又是欧化的;既是贵族的,又是平民的,哪一种类型的文化都有特定的拥趸与市场,没有哪一种力量能够完全占据主导地位。

如果抛开这些外部表象深入到城市深层可以发现,北京正在挣脱“帝都”身份对它的各种限定,成长为一座现代意义上独立的城市实体,这是明清以来几百年间一个根本性的大变化。不管是新的地方行政机构的创设、城市管理体系的调整,还是新生政权对北京城市功能的重新定位、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的不断演变……这些迹象一时表现的并不“张扬”,但相互叠加累积,展示出制度性变革的力量,预示了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犹如“新酒”装入“旧瓶”。从外在样貌看,北京这个“旧瓶”最初变化不大,但因“新酒”的源源流入,持续浸润瓶壁,发生化学反应,留下“浸渍”,“旧瓶”因内部分子结构的变化而不再是那个“旧瓶”,“新酒”也会受到“旧瓶”的反作用影响,不再是原来味道。

(本文为王建伟著《旧都新城:近代北京的社会变革与文化演进》导言节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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