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内禅”之谜

北宋宣和七年(1125)底,金军“入寇”,十二月二十三日,“二十六年临御”的宋徽宗匆遽“内禅”,旋即于第二年,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日夜仓惶出逃,一时间,“衣冠惶骇,倾国南奔”。(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为《会编》,卷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23页)徽宗“内禅”及“南奔”,是两宋之际政局演进的重要转捩点,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甚至认为,徽宗“内禅”是导致北宋王朝最终覆亡的关键因素:“徽宗南奔以避寇……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王夫之:《宋论》,卷八,中华书局,1964年,第156页)

宋徽宗


《宋论》刊刻于清同治年间,迄今百余年间,王氏此论,却鲜有人提及,王氏本人更不可能对徽宗“内禅”的初衷加以考察。徽宗君臣对于“内禅”的可能危害真的一无预见?如果有所预料,那么,一向“刚明勇决”(《会编》,卷三十七,第278页)且贪权恋栈的徽宗为何执意“内禅”?

宣和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金人……谓中国独西兵可用,今以粘罕一军下太原,取洛阳,要绝西兵援路,且防天子幸蜀;斡离不一军下燕山(今北京),取真定(今河北正定),直掩东都(即开封),乃会于东都,而后不逊也。”(《会编》,卷二十三,第167页)

十二月二十三日,宋徽宗“法尧禅舜”,(《会编》,卷三十九,第293页)手诏:“断自朕心,以决大计。……皇太子桓可即皇帝位,凡军国庶务,一听裁决。”(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以下简称为《纪事本末》,卷第一百四十六,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59页)

赵桓就是后来的宋钦宗,此即徽宗“内禅”事件。至于“内禅”决策的始末,靖康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太学正吴若上书钦宗,“指(吴敏)为蔡攸死党,前日建请上皇逊位,乃蔡攸父子钩探先旨,计会吴敏为之,冀敏立朝,庇其宗祸。”(《会编》,卷四十一,第309页)大约同时,与御史中丞许翰的信中,吴若大致重申了这一说法,认为吴敏“饕天之力,以为己功”。(《会编》,卷四十一,第311页)

吴若是时任中书侍郎张邦昌侄婿,张邦昌是有资格参与和见证整个“内禅”决策过程的宰执之一,由此,吴若的说法想必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可信度。对此,当事人李纲也在《辞免知枢密院事劄子》中坦言,“太上皇厌万几之烦,欲遗圣子,意有未发,臣与少宰吴敏力建大策,赞成内禅。”(李纲:《李纲全集》,卷四十三,岳麓书社,2004年,第515-516页)

有关吴敏、李纲力赞“内禅”的经过,朱熹门人包扬进一步补充,“上(即徽宗)将谋内禅,亲书‘传立东宫’字,以授李邦彦,邦彦却立,不敢承,白时中辈皆在列,上踌躇四顾,以付(蔡)攸。攸退,属其客纪事中吴敏,敏即约李纲共为之,议遂定。”(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中华书局,第3128页,另《东都事略·蔡攸传》言及“内禅”事略同,史源似出于此)

但徽宗本人另有说法,“道君(即徽宗,钦宗即位之后,尊徽宗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常从容言及内禅事,曰:‘外人以为吴敏功,殊不知此自出吾意耳,吾苟不欲,人言且灭族,谁敢哉?’”(《李熙靖传》,《宋史》,卷三百五十七,中华书局,1985年,第11228页)度情揆理,徽宗所言非虚,后来,其子高宗在和宰执大臣们的谈话中,同样认为,“徽宗内禅之事,诚意素定,非因人言。”(熊克:《中兴小纪》,卷二十六,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08页)

无论考诸旁观者吴若、包扬、宋高宗,还是当事人宋徽宗、李纲,都表明徽宗先有“内禅之意”(“先旨”、“旨意”、“欲遗圣子意”),后有蔡攸、吴敏、李纲等人“赞成内禅”的言行,正如《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以下简称《拾补》,卷五十一,中华书局,2004年,第1574页)及《靖康要录笺注》,(汪藻:卷一,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7页)将徽宗“内禅”决策过程概括为“内禅之意遂决”以及“内禅之议已决”两个阶段。

“内禅之意”,无疑始于徽宗个人的主观意愿,但其时尚犹疑未决;“内禅之议”,则是徽宗和他的宰执大臣们集体讨论之后的最终决议,意味着“内禅”决策的最后完成。但是,什么促成了徽宗主观上的“内禅之意遂决”?仍然是一个问题,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就需要进一步还原徽宗“内禅”决策始末。

史料中有关徽宗“内禅”决策始末的记载,绕不开几个关键的历史事件或时间节点:

“丁巳(二十日),(徽宗)御笔:‘皇太子除开封牧,余依故事。’”(《徽宗本纪》,《宋史》,卷二十二,第417页)

“戊午(二十一日),皇太子入朝。……赐以排方玉带。排方玉带,非臣下所当服也。上又赐以小直殿二人。……盖上初即位,钦圣皇后以二侍人赐之。上时已有内禅意,故踵前迹,而有是赐。”(《纪事本末》,卷第一百四十六,第2455页)

“(己巳)二十二日,谋南幸。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相日赴都堂聚议,易置东南之地(笔者注:此处疑有脱漏,应为“监司、帅臣”),宰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有司已择二十六日视开封牧事。”(《会编》,卷二十五,第189-190页)

“庚申(二十三日),诏内禅,皇太子即皇帝位。”(《徽宗本纪》,《宋史》,卷二十二,第417页)

“辛酉(二十四日),(钦宗)即皇帝位。”(《钦宗本纪》,《宋史》,卷二十三,第421页)

由此可见,截止二十二日(《宋史·徽宗本纪》及《纪事本末》系为戊午日,即二十一日),徽宗可能“已有内禅意”,但正如李纲的疑问,“建牧之意,其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李纲:《靖康传信录》,《李纲全集》,卷一百七十一,第1697页)而且,从“有司已择二十六日视开封牧事”可知,直至此刻,徽宗仍意在仅使皇太子为“(东京)留守”,甚至连“监国”的名号都不肯轻易授予,更遑论直接禅位于皇太子,所以,又有“辅臣奏请皇太子监国,上允从”,至于奏请的时间,联系下文“后两日,遂内禅”,则在二十二日无疑。(《纪事本末》,卷一百十六,第2458,另见《拾补》,卷五十一,第1576)

其实,仔细考察《纪事本末》以及《会编》中,作为“戊午”“上时已有内禅意”的两个标志事件,其一,“赐以排方玉带”;其二,“赐太子小直殿二人”,顶多只能证明徽宗有意传位于皇太子桓,这也是当时宋人最为关注的,所以,误将其视为徽宗打算禅位于皇太子的预兆。

政和五年二月,徽宗立嫡长子桓为皇太子,但是,宣和以降,“道君尝喜嘉王(后改封郓王),王黼辈尝摇东宫。”(《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第3127页,另,有关钦宗与郓王楷之间的皇权之争,详见张邦炜:《靖康内讧》,《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三期)因此,所谓“上时已有内禅意”,只是表明钦宗在和皇弟郓王楷的皇位继承权之争中暂时胜出,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马上即位,因为徽宗是否会在生前主动退位,尤其是何时主动退位,一切都尚付阙如,但是,次日,即二十三日,徽宗“诏内禅”,并当即退位。其间的转圜,不可谓不繁剧、匆遽,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使得徽宗迅速转变心意?

毕竟,两宋崇尚“祖宗之法”,而“内禅”素无“故事”,做此决定,不可谓不艰难。仔细爬梳史料可知,这一切都和童贯仓惶赴阙时带回的金朝“伐宋”檄书有关。

“初,粘罕之犯境也,茹越寨得虏之牒文,及开拆,乃檄书,其言不逊,所不忍言。贯得之,归与大臣议,恐伤天子意,而不敢奏。……李丞相邦彦谓:‘不若以檄书进,用激圣意……’二十三日早,大臣于宣和殿中以檄书进呈,上果涕下无语,但曰:‘休!休!卿等晚间来商议。’”(《会编》,卷二十五,第190页)

对此,《纪事本末》记载大致略同,而《纪事本末》成书晚于《会编》,史源或出于《会编》,或二者出于同一史源,但《纪事本末》明确将“盖此日,内禅之意遂决”(《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六,第2458页)的结论,紧置于宰执们进呈檄书之后、吴敏请对之前,而李纲则“不复得对”,(《靖康传信录》,《李纲全集》,卷一百七十一,第1576页)可见,《纪事本末》的编著者杨仲良同样视“以檄书进呈”为促使徽宗转而决定当即“内禅”的关键事件,这一判断和是时的情势应该大体契合。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疑是金朝“檄书”,因为檄书涉及的内容过于敏感,宋人文献里未见收录,金人纂集的《大金吊伐录》予以保留,题为《元帅府左副元帅右监军右都监下所部事迹檄书》:

“宋人贪婪无厌……遽凟誓约,结构罪人,使图不轨,据京为叛,贼杀大臣,邀回户口,啖以官秩,反令纳土,仍示手诏,窃行抚谕。”“昔彼纳平山,是图我疆;今伐汴宋,是图彼地。”(《大金吊伐录校补》,以下简称为《吊伐录》,中华书局,2017年,第102-103页)

檄文中的“罪人”,即张瑴,又名张觉,《金史》将其列入《叛臣传》,《宋史》则将其列入《奸臣传》。张瑴,平州(今河北卢龙)人,金太祖入燕(今北京),招降张瑴,并以张瑴为临海军节度使、知平州,后来,改平州为南京。但“北宋希望以承认张瑴的利益为代价,换取平州的归附,从而恢复汉唐故疆”,(倪洪:《论张瑴势力的政治态度与宋、金的应对》,《烟台大学学报》,2016年第三期)因此,宋朝也选择了招降张瑴,并成为金朝侵宋的重要借口。

考诸《三朝北盟会编》、《大金国志》,皆以宋朝纳降张瑴事件作为金朝南下侵宋的原因,“自张瑴平州之叛,南北之衅启矣。”“破平州,得宋朝所赐瑴诏。……自是归曲宋朝,未几入侵。”(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之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38-39页)

上引檄书中的“手诏”及《大金国志》中的“诏”,其实,指的都是徽宗朝中后期盛行的“御笔手诏”,(蔡條:《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110页)“上御笔金花笺手诏赐瑴者,用是又为金人所得,故其后执以藉口者,此尔。”(《会编》,卷十八,第131页)

所谓“御笔手诏”,即徽宗“亲御翰墨”的“御书手诏”,其实质是徽宗集权和独裁的重要途径和方式,政和三、四年之后,“上(即徽宗)自揽权纲,政归九重”,于是,“越过宰辅,直接以御批指挥政事”,(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0页,有关徽宗御笔,另见李德全:《徽宗时代的御笔手诏》,《信息与权力——宋代的文书行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御笔”遂行的其实是徽宗的个人意志,却也因此引火烧身,金朝借此将攻击的矛头直指徽宗本人。

“况赵佶(即徽宗)越自藩邸,包藏祸心,阴假黄门之力,贼其冢嗣(即哲宗之子、献愍太子茂),盗为元首,因而,炽其恶心,日甚一日。”(《吊伐录》,第103页)由此,金朝“仗顺临逆”、“奉天伐罪”,从而,赋予宋、金之战以某种近乎“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政治伦理。这一话语体系下所隐藏的金国战略意图和目标却往往被交战双方有意或无意地加以遮蔽。

女真人最初“臣服契丹”,一旦崛起,迅即灭掉辽朝、北宋两大王朝,但其崛起、开国的战略意图和政治野心却并非一蹴而就。起初,金朝在相继“征服渤海”“威服高丽”之后,一度以战逼和,希望通过谈判,使辽朝承认金朝“开国”的事实,并借以和辽朝之间达成对等的“敌国”关系,最终实现和辽朝平分中国北方政治版图的目的。(倪洪:《宋金海上联盟时期东亚政治格局演变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16年博士论文)

对此,铁州人杨朴之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变家为国,图霸天下,谋万乘之国”的谏言,被学界广泛征引:

“自古英雄开国,或受禅,或求大国封册,遣人大辽以求封册,其事有十:乞徽号大圣大明,一也;国号大金,二也;玉輅,三也;袞冕,四也;玉刻御前之宝,五也;以兄弟通问,六也;生辰、正旦遣使,七也;岁输银绢二十五万匹两,大宋岁赐之半,八也;割辽东、长春两路,九也;送还女真阿鹘产、赵三大王,十也。”(《会编》,卷三,第22页)

其中,真正和金朝开国有关的,仅限于一至五项,六、七两项仅在于比附辽、宋关系,构建金、辽之间的敌国关系,后四项则是金朝以战胜国自居,希望辽朝割地、纳款。但是,辽天祚帝仍将金朝视为昔日属国,册封完颜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亦即杨朴口中的“千乘之国”,亦即诸侯国,而非金朝渴望成为的“万乘之国”,也就是天子之国。

所以,“杨朴以仪物不全用天子之制,又东怀国乃小邦怀其德之义,仍无册为兄之文,如‘遥芬多戬’,皆非美意;‘彤弓象輅’,亦诸侯事;‘渠材’二字,意似轻侮”,(叶隆礼:《契丹国志》,中华书局,2014年,第127页)建议金太祖拒绝了辽朝的册封。

由此可见,金朝借与辽朝达成和议以实现“开国”的计划一时受阻,金、辽谈判破裂,再次激怒了金朝,于是,金、宋达成“海上之盟”,金朝联宋灭辽,而在与宋朝的外交活动中,金朝仍志在争取和宋朝达成同样对等的“敌国”关系,比如金太祖在和宋朝使臣的对话中便强调“自家(指金朝)、南朝(指北宋)是天地齐生底”,并以“吾家立国”为由,对“(宋朝)不以(国)书示,而以诏诏我”,屡屡表示不满。(《会编》,卷四,第24-27页)

金朝灭辽战争爆发,金天辅六年,北宋宣和四年,即1122年,“(金太祖)诏曰:‘若克中京,所得礼乐、仪仗、图书、文籍,并先次津发赴阙。’”(《金史·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36页)此处所说的“礼乐、仪仗”等所指与杨朴所说的“玉輅”、“袞冕”是一回事,也就是符合“天子之制”的“仪物”,中原王朝传统中与皇帝制度有关的舆服、仪卫等象征符号,这些都是金朝“开国”所必需。

中京虽是辽朝中后期事实上的都城,(戎天佑:《辽代政治中心之争的回顾与启示》,《中国史研究动态》,2022年第4期)但辽朝的政治中心在四时迁徙的“行宫”和“斡鲁朵”中,即随四时捺钵,为“流动之都”,(杨若薇:《契丹王朝政治军事制度研究》,第二篇,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后来,辽天祚帝自中京出逃燕京,因此,金太祖入燕之后,始见辽朝仪物,“燕人乃备仪物以迎之,其始至于燕之大内也,阿骨打与其臣数人,皆握拳,坐于殿之户限上,受燕人之降也,且尚询黄盖有若干柄,意欲与其群臣皆张之,中国传以为笑。”(《会编》,卷十二,第86页)

事实上,辽朝“仪物”同样源于中原王朝,由辽太宗得自后晋,《辽史·仪卫志》:“太宗继志述事,以成其业。……破(石)重贵(即后晋出帝,石敬瑭侄),尽致周、秦、两汉、隋、唐文物之遗余而居有之。”(脱脱等撰,陈述补注《辽史》,卷五十五,中华书局2018年1月,第2397页)

但是,上引王夫之、倪洪等研究者,都未能注意到一点,金朝灭辽之后,虽然一度开疆拓土,完成了事实上的“开国”大业,但是,在象征和仪式上,金朝的“开国”目标仍然尚付阙如,其原因就在于金朝在灭辽过程中,燕人用以逢迎金太祖的“黄盖”等辽朝仪物,恰被张瑴截断、毁弃,而宋朝,尤其徽宗很可能以代表其个人意志的“御笔”的形式参与其中,由此,导致金朝灭辽之后,“开国”大业仍然处于未完成的状态。

“金人初欲徙国,籍燕地所得臣民、仪物,立都于显州而已,初未敢有意窥中原,及(张)瑴邀其辎重、仪物,且得中原与瑴诏、诰等,始怨诅违盟,因生不逊志,……今设盟才罢,诱张瑴毁我仪物等,使我立国不得,当取中国法物、仪仗,来立我国尔。”(《会编》,卷十八,第131页)而金人获取的辽朝仪物遭张瑴毁弃之后,金人开始战向宋朝寻求补偿,《金史》有关记载,也间接地反映了金朝的所谓“仪物”,如舆服、仪卫制度,直接源于宋朝,而非辽朝:

“(天辅)五年,(宗望)以宋……珪璋、宝印、袞冕、车輅、祭器、大乐、灵台、图书,与大军北还。”(《宗望传》,《金史》,卷七十四,第1706页)“金……克宋,于是乎,有车輅之制。”(《舆服制》,《金史》,卷四十三,第969)

当然,张瑴截断和毁弃的,不只是那些象征性的辽朝“天子仪物”,尽管“没有仪式和象征,就没有国家和政治”,(大卫·科泽:《仪式、政治和权力》,中文版序言,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但很多可以帮助金朝尽快建章立制,从而实现“开国”目标的,由辽降金的宰相、大臣们,也被张瑴集体屠戮殆尽,这才是张瑴降宋之后,金朝迅即侵宋,并屡屡以张瑴为藉口的重要背景。如此一来,灭宋就成了金朝“开国”征途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徽宗一度是宋朝君臣中对金朝这一情势最为清醒的那个人,并以此料定金朝一时难以“立国”,却也因此疏于防范,对于徽宗在联金灭辽及招降张瑴等过程中的表现及其得失,限于篇幅,兹不赘言。

但时移势易,金朝转而以灭宋为目标,开始了“二次革命”,借以重置金、宋之间的宗藩关系,最终实现“开国”目的,这才是檄书中强调“奉天伐罪”(而非宋人所说的“入寇”)这一政治伦理背后的内在逻辑,因为金朝将灭宋视为灭辽战争的延续。

可惜一旦檄书传来,直击徽宗即位背后的“篡弑”隐秘,导致徽宗分寸大乱,“我本性刚,不意蜂虿敢尔”,(《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六,第2462页)从而,匆匆上演了两宋历史上第一次“内禅”闹剧,甚至天真地以为,一旦自己退位,金朝伐宋将师出无名,无的放矢,所以,决定“内禅”的同时,徽宗便派出使臣,“谕以将内禅,且求和”。(《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六,第2458页)

徽宗“南奔”之后,钦宗君臣却始终昧于对金朝侵宋的战略意图和战略目标的误判,以为金人南下不过掳掠财物而已,因此一再地对金曲意求和,殊不知金朝必欲灭宋而后止。结果,宋朝在这场对金战争中落得个全盘皆输,而徽宗父子更几至于亡国、灭族。

宣和末年,童贯“遁归”,徽宗“内禅”,由此引发宋廷一系列人事和政事的急剧震荡,并最终导致了北宋王朝的覆亡。

宣和七年九月,依前太师、领枢密院事、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进封广阳郡王童贯至太原,负责“措置北事”,是宋朝对金军政和外交的最高统帅,但十二月八日,童贯便自太原“遁归”,对此,河东宣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将其一度形容为“蓄缩畏慑,奉头鼠窜”,(《宋史·童贯传》,卷四百六十八,第13661页)童贯赴阙,或有畏懦的因素,但应该也绝不止于此。

事实上,在“联金灭辽”、招纳张瑴以及一系列对辽、对金交涉中,徽宗多以“御笔”亲自指挥,而“不复关三省(即‘政府’)”,而且严令“敢妄言边事,流三千里”,(《会编》,卷二十,第147页)或“命小珰主邮事,不隶宣抚司”,(《会编》,卷十二,第87页)而“附入内内侍省递奏闻”,(《会编》,卷五,第34页)所以,尽管云中府、中山府等沿边重镇有关金人即将举兵的探报不断,但大都为徽宗“左右”“匿之”,“宰相实不知也”,(《会编》,卷二十四,第180页)因此,与朝廷,尤其是徽宗本人的信息渠道拥塞,或许也是童贯亲自“连夜备奏”、“赴阙禀议”的原因之一,毕竟,惟其如此,才能上达天听。

其实,上文童贯“赴阙”之后,和宰执们最终决定“以檄书进呈”的过程和曲折,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事实上,童贯八日离太原,十六日抵开封,直至二十三日,才和其他宰执们达成一致,最终将檄书进呈徽宗。

作为前敌最高统帅,童贯仓促赴阙给宋朝防御带来的损失,显然是无以复加的,早在童贯“赴阙禀议”前,马扩就曾建言,“愿大王(即童贯)审度事机,移司入真定府,(真定府)与太原系临路,足可相为应援,兼城坚粮多,加以大王据之,左右多西人,惯熟守御,金人虽入境,绝不敢越以南渡。”反之,“大王退避,诸帅无统,军民气丧,不能更相应援。”(《会编》,卷二十三,第169页)

但是,童贯先自太原前线“遁归”,导致宋朝错失了积极、全面防御的最佳时机,钦宗即位之际,童贯甚至有“易置语”,(《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六,第2464页)公然对钦宗即位表达不满。之后,钦宗以童贯为东京留守,童贯却拒不奉命,转而“奉上皇南巡”,由此,导致童贯和钦宗君臣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钦宗下令诛杀童贯。

童贯“握兵二十年,权倾一时”,连徽宗都承认,“其统领将佐及四路(指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陕西路,涵盖了整个对金前线)守臣、监司并其门人故旧”,(《会编》,卷六,第38页)因此,钦宗诛杀童贯以及由此而来的对童贯党羽的不当处置,无疑造成了河东(今山西)、河北前线部分将士的解体,比如以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张孝纯等为首的文臣们对于童贯收编的降宋“燕人”将领的敌意和排斥,尤其是对童贯等人招募 “山后汉儿”创置的“义胜军”的集体不信任,导致手握重兵且据守形势之地的河东守将李嗣本及“归朝人”耿守忠及其统领的“义胜军”相继集体叛宋降金,而燕山府守将张令徽等也以既无援兵,又无粮草接济而降金,另外,童贯所创宋军最精锐的“胜捷军”也因文官集团的处置不当而接踵叛乱,(《九朝编年备要》,卷三十)从而进一步削弱了宋朝的防御实力,并从内部打乱和撕裂了宋朝的防御部署,为金军的长驱直入打开了一道缺口。

靖康年间,钦宗君臣更是对以蔡京、童贯等“宣和旧臣”为代表的徽宗势力及其政策的严酷清算和清洗不断扩大化,以及由此而来的两宋之际的政治转型,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政争和党争,进一步撕裂了宋朝上下,(张延和:《靖康“遵祖宗旧制”之政与两宋之际的政治转型》,《史林》,2020年第六期)置金人再度南侵的真正威胁于不顾,不能“愤起反攻,以图再造”,最终导致了亡国灭族的“靖康之变”的人间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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