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套装与钟形罩的外面

1983年,美国普利策诗歌奖颁给了美国诗人、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为她赢得这一奖项的作品是颁奖前一年,由她的丈夫泰德·休斯编辑的一部诗选。很难说这个荣誉和这部经后人之手诞生的作品对普拉斯是否还有意义,因为这时,距离普拉斯去世已过去二十年。1963年2月,英国一百年来最寒冷的冬天里,普拉斯在寒冬的清晨打开了煤气。被发现时,她的头在厨房的烤箱里,她用毛巾、胶带和布封住了两个孩子房间的缝隙。

西尔维娅·普拉斯


在普拉斯去世几日后举行的一次调查里,她被认定为因一氧化碳中毒而身亡。这句言简意赅的表述也许并不能回答当时那些关心普拉斯的人,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如今接触并认识普拉斯的读者来说,了解她以悲剧为落点的三十一年人生不再是一件难事,即便我们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塑造一个自幼年开始就与忧郁为伍的天才诗人形象,却无法避开她在人生不同阶段经历的创伤。这些创伤成为诗人和她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许多时刻,她一直努力对抗创伤,试着像打碎一面罩子那样,逃往它的外面。

普拉斯的墓碑


1932年10月,普拉斯出生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她的父亲来自德国,是波士顿大学的昆虫和生物学教授。她有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弟弟出生后,普拉斯随家人搬去一个叫温斯洛普的海滨小镇与外祖父母同住,那时普拉斯四岁。在后来收录于《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的一篇散文里,普拉斯写到关于住在那里的记忆,“我小时候看到的风景不是大地,而是大地的尽头——大西洋岸边寒冷的、浸着海水的连绵小山”。

回想幼时的大海,普拉斯写下了当时的内心感受,“我守着心中的恨意,变得讨人厌,爱生气,是个悲伤的海边顽童……我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之墙,我是我,那块石头是一块石头。我跟这个世界上的事物美丽相融的状态结束了”。这种悲伤的情绪或许与父亲的离世有关。普拉斯八岁时,她的父亲因糖尿病去世。同样是在《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里,普拉斯在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短篇小说里写了发生在女孩爱丽丝与父亲之间的许多亲密片段。父亲生病后,爱丽丝最后一次探望父亲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她感到失落,被背叛了,慢慢转身出了房间”。

《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是普拉斯去世后,出版于1977年的一部作品集,收录了她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这些小说几乎都取材自普拉斯不同时期的私人生活,它们并未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排列,像是编纂者摊开手,将死者遗留的碎片无序地散落开,以匿名的方式串联起她的童年和家庭生活、大学时代和婚姻经历。它们可以看作是作者层层叠叠的自画像,包含多个分裂的自我:童年时忧伤、倔强的女孩,对世界怀有无穷的想象。大学时仿佛陷入真空,被脆弱和迷茫的情绪包裹。在成为妻子和母亲后,她人生的中心变成六个月大的孩子,她期望身为作家的丈夫可以卖出剧本,又担忧丈夫成名后抛弃自己。这是短篇《成功之日》里写到的故事,主角在婚姻里感受不到安全感,这一点也确实发生在作家本人身上。

父亲去世两年后,普拉斯随母亲和外祖父母搬去内陆小镇韦尔斯利。这是她与父亲和童年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她写道,“我爸爸去世后,我们搬去内陆。我生命中的头九年自行封闭在一个瓶子里——美丽,无法接近,过时,是个到处流传的漂亮的白色传说”。在当地读完高中,1950年,普拉斯前往马萨诸塞州的史密斯学院就读。凭借学业上的出色表现,大三那年她被邀请成为《小姐》的客座编辑,这是一本女性时尚杂志,也出版作家的短篇小说,普拉斯曾在上面发表过一篇小说,讲述一个女孩试着借想象逃离眼下的生活。

在《小姐》任职时,普拉斯在纽约待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后来都被她写进了长篇小说《钟形罩》。小说里,在杂志社工作的女孩埃斯特正忍受纽约闷热的夏天,时尚文化圈里骄奢氛围和沉迷其中的同龄人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什么都驾驭不了,“因为不管我坐在哪里……我都是坐在同一个钟形玻璃罩底,在我自己吐出来的酸腐的空气中煎熬”。

或许因为主角虚无的状态,《钟形罩》被评论家看作是一部塞林格风格的小说。将小说史的坐标拨回当下,《钟形罩》与当代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笔下以讲述青年人情感生活为主的故事相当类似。区别在于,萨莉·鲁尼将情感生活当作青年人步入更广阔的社会领域之前,率先踏足的一个微小的、融合阶级身份和权力关系的角力场。《钟形罩》里的埃斯特则把它视为百无聊赖的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调剂品——既然有一个男孩上前搭讪,为什么不试着跟他聊一聊,坐一坐?

对于生活在钟形罩里的人来说,回到外面的世界并不容易。小说中的埃斯特很快面临一场精神危机,这是作家自己亲历过的。1953年,普拉斯尝试过几次自杀,被送往医院接受了六个月的治疗。从医院出来后,她回到学校,1955年从史密斯学院毕业,她的毕业论文是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她获得了一份新的奖学金,前往剑桥大学的一所女子学院继续深造。

相比普拉斯的诗歌,她的小说并未引起太多重视。《钟形罩》出版于1963年1月,是她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小说。普拉斯对待这部作品的态度很特别,“这是一部自传体的学徒之作,我只有写了这部小说才能将自己从过去释放出来”。她把写作这部小说当作一次自我疗愈,想要逃离钟形罩,将那段“黑暗、绝望、幻灭的时日”彻底封存。

普拉斯和两个孩子


从1959年到1962年底,写作《钟形罩》的这段时间前后,普拉斯的人生经历了许多变故。1959年12月,辗转美国多地后,普拉斯和丈夫休斯搬回英国。1960年4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弗丽达出生,随后,她的第一本诗集《巨像与其他诗作》(The Colossus and Other Poems)被出版公司接受,她经历了一次流产,做过一回阑尾切除手术,获得了一笔用于写作《钟形罩》的资助基金。1962年1月,儿子尼古拉斯出生,普拉斯的生活只剩下三件事:照顾孩子,打理家务,写完这部小说。期间,她发现休斯出轨,写完《钟形罩》后的九月份,普拉斯与休斯分居。

与休斯的婚姻是普拉斯人生中备受争议的一件事。两人因诗歌结缘,在1956年的一场活动中相识,四个月后结婚。普拉斯的死为休斯带来许多骂名,但并未对休斯的生活和职业生涯造成多大影响,他被看作那代人里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在1984年被授予桂冠诗人的头衔。他还成为普拉斯文学遗产的执行人,参与出版了让她真正被诗坛重视的遗作《爱丽尔》。

在私人的良心里,文学与道德之间应该还存在一条清晰的边界,它难以撼动累积起来的“文学丰碑”——即便这个丰碑矗立的地表之下,正埋着谎言和其他不干净的东西。

分居后,普拉斯独自带着孩子回到伦敦,租下叶芝曾住过的公寓。她把这看作好兆头,但这个寒冷的冬天并不好过。她的抑郁症复发,没有供暖系统的房子里水管被冻住,浴缸不断冒出脏水,为了对付停电她要排队买蜡烛。

也许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个冬天是勉强可以应付的,考虑到普拉斯的抑郁状态,正常失去了参考的意义。反而,她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完成了后来收录在《爱丽尔》中的许多诗作。给BBC的广播稿里,她提到这些诗的共同点,“都写于凌晨四点左右——那个寂静,幽蓝,几乎是永恒的鸡鸣前的时辰,婴儿啼哭前的时辰,送奶工在安置奶瓶时发出玻璃乐音的时辰”。她对这部诗集的构想是,由“爱”开始,以“春天”结束。

如果跳过《爱丽尔》里的绝大部分诗作,只读第一首《晨歌》和最后一首《过冬》,你也许会认为这部诗集是由柔软的爱和对度过冬天依稀的遐想组成,《晨歌》写给自己的孩子:“爱为你上发条,像只肥胖的金表/接生者抽打你的脚掌,而你突兀的哭声/在元素中落定。”《过冬》的最后几行是:“蜂巢可会活下去?剑兰可会/成功贮存火焰/而迈入新年?/那些圣诞蔷薇,尝起来滋味将如何?/蜜蜂正蹁跹。它们尝到了春天。”

它们是这组诗篇看似音调平和的两端,而它们的中间填满了普拉斯愤怒、绝望的声音。诗人在凌晨四点,这个世界即将苏醒并照常运转之前,将自己被抑郁和困境折磨的精神世界一点点托出,其中常常有死亡的影子:“死亡/是一门艺术,和别的一切一样。/我做得超凡卓绝。”(《拉撒路夫人》)“无论如何,今年我对礼物本就没有太多指望。/毕竟,我还活着,这已是一场意外。”(《生日礼物》)

她难以在白天做这些事情,那时她得照顾孩子,要独自处理冬天带来的问题。

普拉斯把《爱丽尔》献给自己的孩子。鲜为人知的是,她曾为她的孩子写过几篇童话和童诗,其中有一篇叫《无所谓套装》。根据普拉斯的日记,这篇童话写于1959年9月或之前,在她的第一个孩子弗丽达出生前不久。故事里,名叫麦克斯的七岁男孩发现,他周围的每个人都有套装,他们做不同的事情时会穿上不同的套装。麦克斯希望自己有一套套装,这身套装无论做什么事,一年到头都可以穿。后来他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套芥末黄套装。麦克斯穿着它上学、滑雪、钓鱼……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故事里没有说明这个包裹来自哪里,它的邮寄人正是普拉斯。从童年开始与困在头顶的钟形罩做对抗,普拉斯或许清楚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对抗来自心底和周围世界的偏见,她发明了这个澄亮的、如钻石般坚固的无所谓外套,借此保护即将出生的孩子能够从容地度过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普拉斯去世四十多年后,她的儿子尼古拉斯自杀离世。她的女儿弗丽达成为一名诗人、艺术家,出版过诗集和儿童作品。社交网站上的她热衷分享动物和自然风景,她养了几只狗和猫头鹰,创作了不少猫头鹰画。在她母亲献给她和弟弟的诗集里,有两首诗也写到猫头鹰,其中那首《你是》是这样的——

像个小丑,倒立的时候最快乐,

双脚指着星星,头颅是月亮,

生着鱼一样的鳃。一种常识

大拇指向下一如渡渡鸟。

包裹在自身中,像个线轴,

拖着你的黑影,宛若猫头鹰。

哑口无言,如一块从七月四日

一直放到愚人节的萝卜,

哦高升者,我的小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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