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笔记:曹丕的“叙诡笔记”都写了些什么?

志怪笔记:曹丕的“叙诡笔记”都写了些什么?

这一期“叙诡笔记”,笔者偷个懒,请来一位嘉宾客串,他就是中国历史上写志怪笔记的最高级别的作者——魏文帝曹丕。

说起曹丕,恐怕很多读者马上想到的是热播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里由李晨出演的形象。老实说,笔者觉得李晨演的曹丕过于正气憨直了一些,和高希希导演的《新三国演义》中于滨扮演的曹丕恰成两级——于滨版的曹丕又过于奸诈阴毒了一些。历史上真实的曹丕其实是一个“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的人物,政治谋略和心机是有的,但在外面上俊逸非凡,既不是老干部式的一身正气,也不是谨小慎微,眼珠子一转八个主意那种人。而曹丕撰写的《列异传》,更是体现出了他作为“类型文学作家”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一面。

壹 比宋定伯更勇敢的刘伯夷

《列异传》中最有名的一篇,当属《宋定伯卖鬼》,这篇文章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被收入《不怕鬼的故事》一书,以其对神鬼的蔑视,而鼓舞大众以唯物主义的精神面对一切困难和挑战,引起了深刻的反响。很多人以为这个故事取材于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却不知原作载于《列异传》,干宝只是“摘编”而已。

南阳人宋定伯年少时,走夜路遇到鬼,鬼问他是谁?“定伯诳之,言:‘我亦鬼。’”那鬼便跟他一起去宛城。一路上宋定伯搞清了鬼最怕人朝它吐唾沫,就将其带到集市上,一阵唾沫之后,鬼定型成一只羊,宋定伯将其卖掉,“得钱千五百,乃去”。

古代笔记中,捉弄鬼的故事很多,传授怎样“制鬼”的文章也不少,除了宋定伯的吐唾沫,洪迈在《夷坚志》里写过扇嘴巴(连批其颊),钱希言在《狯园》里写过扔枕头(举所卧枕头掷之),袁枚在《子不语》里还写过吹气(乃已鼓气吹妇,妇当公吹处,成一空洞,始而腹穿,继而胸穿,终乃头灭),都是退鬼乃至灭鬼的“家常招式”。

不过《列异传》中另外一则“不怕鬼的故事”,则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在我看来,这一则更具有胆气和正气。

汝南的北部督邮(北部督邮是官名,汉代各郡负责司法和抓捕逃犯工作的属吏)刘伯夷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有一天夜里他在外巡视,困乏之时想找个地方留宿,前面是一个叫惧武亭的地方,有人告诉他说:“不要去惧武亭住,最近一段时间去那里住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恐怕是闹鬼。”刘伯夷一听,径直往惧武亭去了。

进了惧武亭,刘伯夷先灭掉一切火烛,将自己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然后背诵了一会儿诗书五经,让妖怪以为自己只是过路的普通书生,然后“以絮巾结两足,以帻冠之,拔剑解带”,才躺下睡觉——也就是说把包头发的头巾裹住脚,又把帽子戴在脚上,让妖怪黑灯瞎火中把他的脚当成脑袋。

“夜时有异物稍稍转近”,刘伯夷一跃而起,用衣带将其捆住,然后点亮烛火,发现原来是一只“色赤无毛”的老狐狸,刘伯夷当即“持火烧杀之”。

第二天刘伯夷在惧武亭里仔细搜查,发现楼屋间里“魅所杀人发数百枚”。原来传说中狐狸能收集一千人的头发,就可以变成神,所以这只老狐狸干起了杀人剃发的勾当,谁知最终碰上了足智多谋、胆大心细的刘伯夷,从此“亭遂清静”。

贰 三年内不能用烛火照射

《列异传》中还有许多篇章,被后人引用、借鉴或别有生发,遂成名篇,比如干将莫邪的故事,这个故事最初见于西汉刘向的《列士传》一书,“干将莫邪为晋君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雌雄,天下名器也”。但在《列异传》中,晋君变成了“楚王”,后来干宝在《搜神记》中讲述这个故事时,也变成了“楚王”。

还有望夫石。“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在我国古代,人化为石的故事非常多,而且大多是妻子等待久不归来的丈夫,比如《宣城记》中的楚人之妻、《临海记》中的渔人之妻,当然还有最有名的孟姜女。

不过要说在“模式”上最具典型性的,还要数《谈生》这篇。书生谈生只知道发奋读书,年过四十了还没有老婆,这天晚上,突然夜半三更有个“年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的美少女主动上门,要嫁给他为妻,谈生当然是意外加惊喜,少女只提出一个要求,不能用烛火照她,三年之后再用烛火照就没事了。谈生乐得头都晕了,哪里还管什么条件,对方说什么他都连连点头。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还生了个儿子,谈生却对妻子那个“勿以火照我也”的要求越来越感到好奇,这天夜里,谈生趁着妻子睡着的工夫,偷偷地点燃了烛火照视之,登时吓得七魂出窍!“其腰已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原来这是一个还没化为人形的女鬼!

惊慌失措中弄出了声响,为其妻察觉,其妻起床埋怨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被你用烛火一照,就不再能生肉成人,前功尽弃了。”谈生连连道歉,其妻却只是“涕泣不可复止”,很久很久才说:“我跟你情缘已尽,但顾及我儿,像你现在这样贫穷,我离开后,你很难养活自己和孩子,且随我来。”于是带着谈生来到一处“室宇器物不凡”的华堂,赠给他一领珠袍,说:“实在过不下去可以卖掉它。”然后割断了谈生一段衣服,飘然而去。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离开了妻子,谈生的日子很快就过不下去了,只好拿着那领珠袍沿街叫卖,被睢阳王用重金买去,谁知谈生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睢阳王王府的官兵抓了去,原来睢阳王发现这件珠袍乃是他去世的女儿陪葬用的物品,认定谈生是盗墓贼,谈生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最后只好挖开女儿的坟墓,发现坟墓并没有被盗的迹象,最重要的是,棺材盖子下面压着一段衣服,正与谈生衣服上的断裂处契合,睢阳王这才相信,女儿与他真的有一段夫妻之缘,赶紧将他和小外孙招入家中认亲。

这样的故事,读过《聊斋志异》的读者想必并不陌生,人鬼相恋,最终殊途,徒留一段唏嘘。人因为怕鬼,而往往负心;鬼固然可怕,却往往多情。

叁 两篇并非曹丕写的文章

在《列异传》中,还记载了曹魏时期很多“名人轶事”,可以让我们了解那个时代的名士风姿。

以“割席分座”(管宁和华歆是好朋友,一起读书时,华歆总是不专心,管宁隔开席子拒绝再和他为友)而出名的华歆,年轻时有一次夜宿在别人家门口,这家人的主妇恰好生产。华歆突然见到两个身着黑衣、面目模糊的小吏来到门口,正要往里面进,一看华歆在,往后倒退了几步,商量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没想到公(曹魏时期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在此,怎么办?这可冒犯不得!”踌躇良久,另一个说:“咱们这是办公事,没办法啊。”于是一起上前对华歆拜了两拜,走进了屋子。一会儿,孩子出生了,那两个小吏结伴走了出来,一个问“这孩子寿命几何?”另一个说:“三岁”。天亮后,华歆离开,但心里却惦记这事儿,三年后托人来问孩子情况,说是病死了。华歆明白了,那两个小吏是阴曹地府里负责生死簿的,他们既然说自己能升到三公的位置,准保错不了。

另外一个三国人物蒋济(曾经协助司马懿诛杀曹爽),也有一件轶事被记录在《列异传》里。蒋济当领军将军的时候,儿子死了,蒋济的妻子梦见亡儿涕泣说:“我生时为卿相子孙,现在在阴间当个小小的鬼差,憔悴困辱,不可复言。我听说有个叫孙阿的人死后能当掌管阴间鬼魂的泰山令,希望您帮我找他托付一下,给我换个好点的差使。”蒋济妻一下子惊醒,赶紧找到蒋济把事情说了一遍,蒋济说:“做梦罢了,你不必当真。”谁知第二天亡儿又托梦给母亲,说孙阿马上就要死了,把他的住址、长相一一相告,让她一定要赶紧找到他,再晚就来不及了。这回蒋济妻再醒来,催着蒋济必须去找孙阿,蒋济拗不过老伴,只好按照地址去找,还真的一下子找到了孙阿,把事情一说,孙阿十分高兴——不管在阳世阴间,只要当官就行。一口答应下来了蒋济亡儿的托付。

蒋济还不放心,“欲速知其验,从领军门至庙下,十步安一人,以传阿消息”。

果不其然,这一天早晨孙阿突然心痛,逐渐加剧,还没到中午就死去了。过了一个月,亡儿在梦中叩谢蒋济妻说:“多谢母亲,我已经转做阴间的录事了。”

在阳世当官需要走关系,没想到死了变成鬼,到阴间想改善境遇同样需要走关系。这篇文章的讽刺力度不可谓不大。不过有两点容易被读者忽略的历史事实是:一、华歆当上太尉是黄初七年(公元226年)的十二月,这一年的五月曹丕驾崩,升任华歆为太尉的是曹丕的儿子魏明帝曹叡;二、蒋济当上领军将军是在魏明帝景初元年(公元237年),那时曹丕已经去世11年了,换句话说,《列异记》里的这两篇文章,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曹丕撰写的。

事实上,围绕《列异传》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谁,始终存在争议,目前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这本志怪笔记主要是由曹丕完成的,后来西晋学者张华添加了一些内容,这便解决了上述故事内容和创作时间上的矛盾。不过不管怎样,有个喜欢讲鬼故事的皇帝,还是挺有趣的一件事,至少让现如今很多在纯文学面前抬不起头的类型文学作者想起来就提气!不是嘛,真正优秀的文学家不是天天端着架子故作高雅的,而是能吟诵得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这一千古名句,也能拍着大腿聊宋定伯卖鬼的。(文/呼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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