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和澎湃新闻联合主办的“贺友直百年诞辰纪念展”在今天落下帷幕,而26卷皇皇巨著《贺友直全集》经过7年多编辑,今天在2022上海书展终得与读者见面。
为连环画家出全集,这还是第一次。在今天的上海展览中心上海书展《贺友直全集》发布会现场,贺友直夫人谢慧剑动情说道:“全集也是把贺友直一生的成绩向大家汇报。明天就是他100岁的生日,虽然他没有看到全集出版,但假如他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也会非常感谢大家。”
贺友直生前好友、画家谢春彦在现场说,“贺老是中国连环画史上的顶级人物,再过一百年,再过一百年,我相信他仍然会被记起,他一生是努力艰苦的,他的一生,是在清清白白做人。贺老为当下和未来所建立的人物画的体系与规范,都是他深入思考与观察寻得的语言。”
贺友直先生
《贺友直全集》发布会现场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党委书记、社长侯培东在现场介绍说,此次出版《贺友直全集》(以下称《全集》),从资料收集到编排创意,先后历经7年有余。为连环画家出全集,这在中国出版史上尚属首次。
《贺友直全集》收录贺友直从艺50多年已发表、部分未发表的美术作品,以及文论、书信等文书。时限上起1949年9月,下迄2016年3月。全集第1卷至第16卷为连环画卷,收录贺友直个人创作及与他人合作的连环画200余种,包括深受读者欢迎和喜爱的《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白光》《小二黑结婚》《十五贯》等;第17卷、第18卷是沪甬风俗画卷,收录贺友直晚年创作的有关沪甬两地的风俗民情画13种;第19卷至22卷为插图卷;第23卷、第24卷是综合卷,包括组画、水墨和速写等;第25卷是文论卷;第26卷是书信年表卷,成为对贺友直艺术成就、艺术思考和艺术精神的一次最系统和全面的总结。
《贺友直全集》书影
《贺友直全集》发布会现场 贺友直夫人谢慧剑发言
《贺友直全集》发布会现场
知名艺术评论家、画家谢春彦说:“贺老是中国连环画史上的顶级人物,再过一百年,再过一百年,我相信他仍然会被记起,他一生是努力艰苦的,他的一生,是在清清白白做人。有时中夜醒来,想起贺友直先生生前与自己建立的关系如此朴素,其实他是我们的师辈……感谢上海人美社,这是一家有情有义的出版社。没有上海人美,贺老这样的煌煌巨著,不可能出版。”
贺友直 山乡巨变
贺友直作品
贺友直作品
贺友直系列作品《我来自民间》,这幅作品的自述是:“给帮工的送点心,也是贪图能吃上一份。”
现代连环画兴起于上海,与新中国的成立与发展息息相关,并得到了几代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指导和关怀。连环画图文相辅、故事性强,重视艺术的教化功能,积极宣传党和国家的政策和主张;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倡与建设理想的新中国相符的传统美德;长于讲述战斗故事,塑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涌现的英雄人物。连环画在精神层面上对大众进行鼓舞与引领,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同时生活气息浓厚、时代感强,满足了大众的文化艺术需求,成为20世纪极具中国特色的现代美术奇观。
贺友直先生,是公认的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连环画泰斗和连环画时代的一座里程碑,是中国几代连环画读者的偶像,曾荣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和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贺友直在讲课(上世纪八十年代)
在他的连环画中,人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他一直以平实白描的手法致力于人物造型、生活场景及总体构图,从而使连环画脱离了小儿科而成就了蔚为大观。贺友直先生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连环画的创作,也在于一代知识分子在对人性与人本主义的弘扬。从而成为海派艺术的又一座高峰。
这位来自民间的平民艺术家,一名以小见大的文化观察者,用他的精炼白描,以 “四小”(小动作、小孩儿、小道具、小动物)和“六字要诀”(记得牢,搭得拢)记录平民烟火、时代变迁、大千世界。他的连环画、风俗画,抑或插图、漫画,浓缩了一个时代中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一笔一划都真实反映人民生活。用贺老的话说,“都是画给人民大众看的”,自己既不会“为艺术而艺术”,也不会“为谋财而艺术”。贺老从生活中获取创作灵感和素材,从传统艺术中寻求适合的绘画语言,真正把中国绘画的白描艺术与当代生活完美结合起来,解答了“艺术为何”的问题。贺老的创作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为时代立传、为人民抒怀。他身上的平民性、人文性,与他的大格局、大视野,形成了他一生的艺术底色,使之成为上海乃至全国连环画艺术创作的一座“高峰”,也成就了海派艺术的典范。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作为中国连环画出版的重镇,在新中国成立后连环画创作室就拥有 100 多名连环画创作人员,人称“一百零八将”,走出了以贺老为代表的一大批推动中国连环画发展、代表中国连环画艺术水平、在中国现代连环画史上响当当的艺术家,他们为新中国美术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党委书记、社长侯培东介绍,此次《全集》的出版,从资料收集到编排创意,先后历经7年有余,渗透了出版社和编辑的心血和深厚情感。为连环画家出全集,这在中国出版史上尚属首次。
《贺友直全集》内页
《贺友直全集》内页
贺友直作品 白光例图
贺友直笔下的“三仙姑”
《全集》回顾了贺友直先生的艺术历程,是对贺老艺术成就、艺术思考和艺术精神的一次系统和全面的总结,展示了这位艺术大师对中国传统白描艺术再生创造和改革创新的伟大实践成果。《全集》不仅是贺老个人艺术的展现,更是中国连环画艺术的缩影,对唤起人们对这一传统艺术的重新认识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对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正如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顾问朱国荣先生在《全集》卷序中所描述的:“《全集》的问世,其意义并不在于告诉世人他一共画了多少种连环画,而是将贺友直先生一生的绘画艺术,特别是连环画艺术的发展脉络第一次完整地呈现给世人,让读者,尤其是研究者有机会能够全面审视这位中国连环画大师留给我们的艺术遗产,通过对照、比较等阅读方法来进一步了解他的艺术,以及他对中国连环画艺术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其实这是我们对贺友直艺术大师最有意义的纪念。”
为了深切缅怀贺友直先生,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联合上海市集邮有限公司发布的《纪念贺友直诞辰100周年》纪念封,以贺友直先生手绘头像及其所创作的《胖嫂》《朝阳沟》《蛐蛐》《南京路上好八连》等四幅作品为设计元素,活泼典雅,极富艺术趣味及纪念意义,也和《全集》同时发布。
首发式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党委委员、副总裁彭卫国主持。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新闻出版局局长徐炯出席首发式并发表讲话,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黄强致辞。
《贺友直全集》发布会现场
主办方表示,《贺友直全集》皇皇26卷巨著正式首发,希望不仅能受到广大连友的热爱,也能被更多的艺术研究、收藏机构典藏。现场还举行了赠书仪式,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党委副书记杨春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党委委员、副总裁彭卫国,贺友直女儿贺小珠,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党委书记、社长侯培东,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邱孟瑜一起向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上海图书馆、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等重要文化艺术单位赠送了《贺友直全集》。
此次活动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主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承办,上海市集邮有限公司特别支持,来自上海市文化艺术界的学者、专家,贺友直先生家属、亲友齐聚于上海展览中心,深切缅怀纪念这位德高望重,在艺术界和读者中享有盛誉的平民艺术家。
延伸阅读|朱国荣:贺友直连环画艺术的美学思想
清末,石印技术进入中国后,上海的《点石斋画报》中始有连环画这一样式出现,随之涌现出一批插画和连环画大家,早的有吴友如、周慕桥、金蟾香、符艮心等,之后有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等。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从事连环画创作的就有数百人,仅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以下简称“上海人美社”)连环画创作室就拥有100多名连环画创作人员,人称“一百零八将”。贺友直进入上海人美社后,曾暗自把自己放在一百零八将中排座次,最后认为自己最高也只能算是三流的。半个多世纪后,87岁的贺友直荣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这无疑是中国美术界对贺友直连环画艺术的最高褒奖。贺友直从上海一家出版社的三流画家变身为中国现代美术界的艺术大师,完成了他在连环画艺术上的“逆袭”,也证明了“小人书”中可以出大师。
一
贺友直最初画连环画,完全是为了糊口活命。1949年,他画第一本连环画《福贵》的起因是,书商承诺给他的报酬是4石大米。后来《福贵》出版了,贺友直却一粒米也没有拿到。不过贺友直很享受这一创作过程,并由此喜爱上了连环画。从这点来说,《福贵》倒是诱导贺友直走上连环画道路的“第一桶金”。
贺友直为了生活过得好一些,拼命画连环画,他出手极快,有时一个月竟然能够画出300多幅。1952年秋,他考入上海连环画工作者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学到了许多连环画绘画技法,比如黑白画法、钢笔线条画法、素描画法等。1953年,贺友直与卢汶合作一本连环画《火车上的战斗》,获得1957年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从1952年进入新美术出版社,到1957年获奖,五年中,他一共画了32本连环画,不仅数量多,在绘画表现手法上更是多种多样。这期间,《连升三级》是一本别开生面的连环画。贺友直采用民间木版年画的形式,画面单纯,构图奇特,线条简洁,色彩鲜艳,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
现在回过头来看,整个20世纪50年代是贺友直学习和吸收连环画表现技巧的阶段。这一阶段,他画得多,画得快,涉及的题材广,表现手法多样,在造型能力、构图营造、画面处理等方面均有很大提高。1958年年底,上海人美社交给贺友直一个重要创作任务,根据周立波小说《山乡巨变》画一套长篇连环画,作为向中国共产党成立40周年的献礼书。1963年,贺友直倾多年心血创作完成的《山乡巨变》在第一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中获得绘画一等奖。他以精练优美的白描线条赋予连环画一种独立于文学作品之外的绘画审美价值,使连环画摆脱了依附文学的属性而登上高雅艺术的殿堂,从此令人对“小人书”刮目相看。《山乡巨变》意味着贺友直第一次登上了连环画艺术的高峰,在新中国连环画史上树立起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贺友直创造了《山乡巨变》。也可以说,《山乡巨变》成就了贺友直。
在《山乡巨变》之前的十年里,贺友直能够运用各种画法来创作,可谓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但是他并没有在连环画上建立自己艺术风格的意识,直到创作《山乡巨变》第一稿失败后才猛然醒悟。他从明代陈洪绶的《水浒叶子》等木版绣像画中感悟到中国传统绘画线条的表现魅力,开始对线条的样式和运用做起深入的研究,发现线条能够表现出各种不同物质的质感、色彩感、光线感、空间感、透视感,既可轻描淡写,亦能力透纸背,进而发现线条在气质表现上也能发挥出特殊作用。他在《山乡巨变》中创造性地运用一种略带夸张、变形和富有装饰趣味的线条来描绘人物,又从传统山水画的皴法上发展出一种长短不同的线条,提高了线条的表现力,画面干净明丽,朴实耐看。对照他在第一稿上的描绘,忽粗忽细的线条,断断续续的,既不连贯,又缺乏韵律感,加上对墨块与灰面的运用比较随意,画面显得杂乱无序。《贺友直全集》为读者对贺友直线描艺术形成的理解和欣赏提供了便利。贺友直一贯反对别人称他为“大师”,唯独乐意接受“白描大师”这个称号。“说我是白描大师,评价很高,哈哈!中国绘画历史上有‘十八描’,你倒试试看创出另一种线描形式来。”细品贺友直的这句话,余味无穷。
“做戏”是贺友直对连环画创作要强调“表演性”的一个形象化比喻。他认为,连环画既要忠实于原著,忠实于文字脚本,但又不依赖和囿于文学描写,这就需要连环画作者会“演戏”,也就是要会制造情节的本事。比如上村互助组组长刘雨生劝张桂珍不要离婚时讲的一句话:“看在孩子的分上,你多想一想吧。”他就利用这句话,用四幅画面让孩子做了一场“戏”。又比如老贫农“亭迷糊”在龚子元家动员他入社的一个情节,内容只是两个人的交谈,但是有17段文字脚本。为避免画面单调乏味,贺友直就像一个摄影师登高伏低,从各个角度来描绘两个人饮酒、灌酒、醉酒的各种姿态,在画面经营上做了一场“大戏”。这段场景后来被视为中国连环画构图的一个经典范例。为做好“戏”,贺友直还总结出包括小动作、小道具、小孩儿和小动物的“四小”,通过细节表现来加强“戏”味。
贺友直在创作《山乡巨变》的后期,还接手社里交给他另一本连环画《李双双》的创作。在这本连环画上,他采用与《山乡巨变》类似的线描画法,但是在黑白灰的处理与装饰风格的运用上甚至要好于《山乡巨变》。
二
“文化大革命”结束,文艺界闻到了春天的气息。两部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上半叶的戏剧电影豫剧《朝阳沟》和昆剧《十五贯》最先公开上映。上海人美社领导敏锐地嗅到了气息中的时机,决定组织改编、创作这两本连环画。机会总是给予随时有准备的人。贺友直得到了这个重要的创作任务,而且是接连画了两本。贺友直在画《十五贯》时,凭着自己对剧中人物的理解与释读,将戏剧中的人物放到生活场景中来表现,由此脱开了戏剧表演的束缚,与舞台剧形成迥然不同的艺术趣味,并且与他人的同类作品也拉开距离,具有鲜活的个性。有人将贺友直画的《十五贯》与王弘力画的《十五贯》做对比,认为同为大师名作,画中的苦乐滋味大不一样。贺友直的画“有时笑得旷达,有时笑得暧昧,有时笑得写意,有时笑得心酸”。
《朝阳沟》是紧接着《十五贯》创作的另一本连环画。贺友直在创作《朝阳沟》时,有意跨过对现实生活再现的这道坎,将自己个性化、情感化的审美趣味用活泼、灵动的线条表现出来。比如在描绘银环挑水上山的几幅画面中,把人物挑水的姿势与扁担、水桶形成的多种节奏关系表现得非常优美,产生一种视觉上的美感,从中将银环不服输的倔强性格诗意化地揭示了出来。还有,村里的一群女孩子倚靠着土墙偷听拴保家吵架的一排身形姿态组合得极具形式感,相似中又有细微变化;二大娘与银环在溪边洗衣、梳发时的谈笑,三个人的俯仰姿势形成的旋律感等,都堪称是连环画构图中的经典例子。贺友直说,他认为画得最得意的作品是《朝阳沟》,而不是《山乡巨变》。原因在于在《朝阳沟》创作中,他有意识在文字要求下再编造了情节,注重对细节的描绘,尤其是在形式美上的表现,技巧性更高,也更耐看。五代画家荆浩认为“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强调艺术创作要从生活中摄取本质的东西,即所谓的“观物取象”。贺友直对此深有体会。他坦率地分析过《山乡巨变》与《朝阳沟》两部连环画的得失,认为《山乡巨变》的成功,在于他把在湖南益阳农村体验生活的亲身感受充分地表达了出来,是一种感情的自然流露,真情的表达。但是《山乡巨变》也有它不足之处,主要是因为画面构思和人物安排都是根据文字脚本来的,在创作上还是停留在“翻译”层面,即是用绘画来翻译文字,因而缺乏绘画艺术应有的创造力。实质上就是一个对“真”认识与理解的问题。刘永胜认为:“《朝阳沟》不仅是画家多年绘画经验的集中展示,也是画家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开始自觉强调想象在创作中的作用。既然想象的作用增大了,自然不可能如创作《山乡巨变》时采用的严谨写实的表现方式,对画家绘画语言的发挥要求也就更高了。”(参见《新中国连环画图史1949-1999》,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6月版)
贺友直在画《十五贯》和《朝阳沟》时,由于形势所需,出版社催得很急,这两本连环画都是以突击的速度赶画出来的。尽管如此,这两本连环画还是在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和第五届全国美展中分别获得绘画创作二等奖和三等奖。贺友直说他在画《十五贯》和《朝阳沟》的过程中才真正懂得了连环画。这说法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过于谦虚,其实乃是他的肺腑之言。因为在这两本连环画里,贺友直生成了他独立自主的艺术语言和与时代同步的审美意识。很显然,他的这些艺术追求和表现被评委们感受到了,并且得到了肯定。这对贺友直来说是莫大的宽慰,因为获奖意味着他在这两本连环画上的艺术追求得到了许多同行和广大读者的肯定。可见《山乡巨变》的成功,并没有让贺友直沾沾自喜,反而使他隐约地倍感压力。这压力正来自他已经形成的个人风格。贺友直觉得如果老是用同一种方法来画,不断重复自己,就是把自己陷进一个共性的泥坑里。当一种艺术样式成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如何熟中求“生”,是每一个艺术家都会面临的问题。不断地“反生”,就是要不断地给自己提出新的问题。
1980年,贺友直在创作连环画《白光》时走出了更为大胆的一步。鲁迅的《白光》是一篇内容十分简单,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的小说,着重刻画的是落榜的老童生陈士成这一人物的心理活动、幻觉,以及神经质的古怪行为。贺友直选择这篇小说来作连环画,其本身就是对自己以往创作经验的一种挑战。考虑到如何能够与小说内容和气质更相适合,他最后决定采用水墨画的写意的手法来表现。他将描绘的重点放在人物的形态传神上,加以似是而非的情绪、捉摸不定的气氛,以及铁青色的色调来贯穿整部作品。上手后,他发现如何运用水墨画表现形式还只是一个次要问题,重要的是如何能够画出与鲁迅原著相适合的“味道”来。这本连环画的文字脚本就是整篇小说的原文,不做任何删减与编写,创作难度可想而知。不过以贺友直的艺术秉性来说,这正是他所乐于面对的。贺友直一共画了36幅画面,艺术语言如同文字一样简洁、含蓄,充分留有回味的余地。1981年,连环画《白光》在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中获得了绘画创作一等奖。
贺友直在画完《白光》后,静下心来对自己走过的艺术道路做了一番回顾与反省,这是他在长期的艺术创作中养成的一个习惯,善于解剖自己,而且是深刻检讨。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画《山乡巨变》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每走一步都会有新的发现。在画《朝阳沟》时,自己对情节设计、人物之间的关系处理,以及细节刻画等方面依然是很有把握。他画完了《白光》,还得了个大奖,但是他感到心里不踏实,因为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那种艺术境地。他在给中央美院教过的学生侯国良的回信中写道:“《白光》得了奖,其实即使画完这个作品,对于如何表现《白光》的虚幻,作品冷峻的悲凉气氛,没有把握住。画画无论是表现感觉的,情节性的,都应心中有数。这里说的心中有数是指追求的,要‘说’的,并非指落笔时的要求,笔笔事先明白。落笔时,有时明白,有时又有偶然性,基本上是笔随情走。我画连环画,很少这种情况,画写意国画,我认为应是这样。”
贺友直在1979至1980年短短的两年间有三本连环画获奖,是他在时隔《山乡巨变》获奖16年之后,也是经历十年“文化大革命”煎熬之后,在连环画艺术上再次取得的重要成果,标志着他达到了第二个高峰。在这个高峰期里,除了《十五贯》《朝阳沟》《白光》三本获奖连环画作品外,他还创作了《曹冲称象》《愚公移山》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图解》等短篇连环画,以及与人合作《官渡之战》,还参与创作了《中国成语故事》《成语图画故事》和《中国古代科学家》。这一超出常规的创作丰收和骄人的成就反映出贺友直旺盛的创作热情和厚积薄发的艺术储备。
三
1991年,贺友直根据刘鹏春编文创作的连环画《皮九辣子》获得第四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二等奖。这与他的《白光》获奖相隔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是贺友直连环画生涯中最为忙碌而且精彩纷呈的一个时期。他被借调至中央美术学院新组建的年画、连环画系担任兼任教授,执教一届本科生、一届硕士学位研究生,长达七年;先后在浙江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学院、湖北艺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广西艺术学院等高等学府讲学,以及到各地美术家协会、连环画研究会、美术出版社做学术报告;被聘为第三届全国连环画评奖委员会副主任,担任中国连环画研究会副会长,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参加瑞士西耶尔、法国昂古莱姆、联邦德国埃尔朗根国际连环画节,举办“贺友直连环画创作回顾展”。
在这十年里,贺友直对连环画表现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多元性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索。他在《酸甜苦辣》中通篇采取狭长竖形的画面来描绘,意在构图上再做突破。这种特殊的幅面适宜于用俯视的角度来展现纵深感,产生不一样的视觉感受,但是在描绘人物和场景时会带来新的难度,特别在透视法运用上是个考验。而在贺友直看来,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画中许多生动别致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葛巾》是根据蒲松龄《聊斋志异》同名小说改编创作的,虽然画面也是采用竖式的构图,但在绘画风格上与前者迥然不同。他运用优美流畅的白描手法表现,从中吸收了明清小说插图的界画、树木、草地等的绘画图式,又在古朴中融入现代装饰艺术的趣味,透露出在现代美学上的追求。创作于1990年的《皮九辣子》可以说是贺友直这一时期艺术探索的阶段性成果汇报。这本连环画在内容上颇具黑色幽默,农民皮九的性格在贺友直看来与他有些相近。他常说自己这个人的性格是很不严肃的,最多严肃3分钟,第四分钟就要开玩笑,讲俏皮话了。他在这本连环画上借用了剪纸形式,人物线条简练概括,链接巧妙,“剪迹”干净利落。在构图上尽量少置背景,留出虚空,变有为无,以虚为实,虚实相生。他别出心裁地将文字框放进画面,左右两侧各置一条,恰似对联,清新奇特,在画面形式与文字内容上形成一种默契关系。《小二黑结婚》是贺友直最喜爱的一个绘画题材。早在1962年就采用传统的分格年画样式画了12幅连环画。他说之所以选择《小二黑结婚》这个故事来画,一是觉得它有趣,可以发挥;二是内容喜庆,符合作为年画的要求。他采用连环画的结构和表现手法,突破了年画通常的单幅、双联、四条屏等表现样式,为年画创作开辟出一条新路。之后应外文出版社约稿,贺友直又画过《小二黑结婚》的插图,同样附有4幅人物绣像,均是用白描法勾成,画面构图与年画已完全不同。1996年,贺友直应辽宁美术出版社约稿再画《小二黑结婚》,共66幅。由于《白光》的成功,他在画《小二黑结婚》时再次采用了中国画的写意手法,不过在表现手法上改用了一种轻快的笔调,以略带夸张的人物动作来凸显人物的个性,营造出一种喜剧的效果。在画面格式上,他从川剧的后台帮腔中得到启发,用左图来叙述故事主题,用右图来烘托主题内容,通过版面语言把文字内容言说得更为丰富和透彻。《小二黑结婚》在1999年第九届全国美展中获得银奖,再次证明了贺友直在连环画上多种多样的表现能力和创作实力。
整个20世纪90年代,是贺友直在连环画创作上创新意识最为强烈的时期,尤其体现在对连环画版式的研究与实验上。动漫的盛行,极大地冲击了传统连环画的形式,但是贺友直紧跟时代潮流,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初心不改。他的许多创新想法是在连环画套书、画刊连载的短篇连环画中进行实验的。这类新的表现手法最早出现在短篇连环画《贼说话》中,画面以切割、重组的构成形式将同一幅画的局部放大并组合在一起,以此来强调画家认为生动的特写镜头,如人物的面部表情或动态。贺友直将这一“切割特写”的表现手法归纳为让版面说话。之后,他在套书《中国古代寓言世界》里的《纪昌学箭》《截竹进城》《穷富之分》三个故事中再次运用版面说话的手法创造出许多新的布局:在《纪昌学箭》中,有意借用现代绘画的拼贴形式,古中求新;在《截竹进城》中,精心安排画面空间布局,以与寓言内容默契呼应;在《穷富之分》中,把每个版面分为上下两图,所有的下图只画艾子和朋友两人在路上行走,在上图画两人所看到的景象,由此扩展了画面的表现空间。上繁下简的图像对比产生一种视觉上的清新感。这一手法也运用在《这个婆娘不是人》中:每一版面两行线描画被压缩在版面的上端,人物组合有疏有密,富有节奏感,在下部留出的空白里,竖排文字,别出新意。在《连环画报》登载的《所谓免费》采用的也是上图下文格式,但是对图像分割更为大胆活泼。如最上部是上下两行扁长的画面,上幅画人群的下半身,下幅画人群的上半身,犹如将一幅长卷横向分开,再上下错位放置。中部的画面则是分为左右两幅,而又合成一幅,形成似分似合的效果。这套短篇连环画还借鉴摄影的后期处理手法,在白描的画面中,只对画中的主角——冒充旅行社人员的女孩身穿的衣裙施以鲜艳的红色,暗含警惕的意思。
四
1987年,贺友直画了他第一本自传体连环画《我自民间来》。十年后,他的第二本自传体连环画《贺友直画自己》问世。2010年,《生活记趣》开始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连载,以一图一文的形式讲述他自1952年进入新美术出版社成为一名专业连环画作者之后的故事,每周六刊出一篇,共87篇。三本自传体连环画相互补充,各有特色。《我自民间来》是其中画得最为精彩的一本。在这本自传体连环画里,贺友直叙述了自己如何从社会底层进入专业创作单位的故事,同时着墨于中国民间质朴有趣的风尚习俗上,故画中极为讲究场景的历史感和体验式的细节描绘。他到法国、德国举办自己的连环画艺术回顾展,带去的都是这本《我自民间来》。《贺友直画自己》是在《我自民间来》基础上进行再创作的一个版本,将故事的重点落在他的人生经历上,以纪实性的手法描绘,重于情感的表达,篇幅也比前者增加了一倍。《生活记趣》在故事内容上承接了《贺友直画自己》,用笔随性,真情流露,为他的自传续了一个圆满的结局。2011年,上海人美社将这三本自传体连环画合成一集出版,取名为《贺友直自说自画》。
贺友直的三本自传体连环画,从“量”来说不是很多,从“质”来说却有了一个跨越。几十年来,他在连环画中一直是在画别人的故事,而此时开始转入画自己,讲自己的故事。重要的是,贺友直从画自己开始,将原来的编文与绘画两者集于一身,开启了自编自绘的原创性创作方法。他认为:“连环画创作,本来就是文美合一的。作者自己编故事,用画面来表达自己所编故事。国外几乎都是如此,国内解放前也基本如此。”贺友直自编自绘,亲操井臼,为中国连环画在当代的发展做出了一个范例。
贺友直晚年的艺术创作集中于风俗画上,三本自传体连环画在贺友直连环画与风俗画创作之间起着承上启下、传承发展的重要作用,以致可以说,他的许多风俗画很难脱离连环画的影响。
有人做过统计,贺友直一生画了200余种连环画,但是具体数字是多少,则很难说清楚。《贺友直全集》的问世,其意义并不在于告诉世人他一共画了多少种连环画,而是将贺友直一生的绘画艺术,特别是连环画艺术的发展脉络第一次完整地呈现给世人,让读者,尤其是研究者有机会能够全面审视这位中国连环画大师留给我们的艺术遗产,通过对照、比较等阅读方法来进一步了解他的艺术,以及他对中国连环画艺术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其实这是我们对贺友直艺术大师最有意义的纪念。
2021年3月于上海雅仕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