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动物在哪里》系列电影最吸睛的法器就是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一同缔造的菱形吊坠——血盟(Blood Pact),它里面封存了两位顶级魔法师各自的一滴血,让他们无法彼此对抗。而在畅销全球的《哈利·波特》系列中,“血盟”更是为大众所熟知。J.K.罗琳很好地运用了“血盟”这个文学意象。
菱形吊坠
其实,“血盟”是一个早已有之的意象,在欧洲中世纪文学中就出现了“血盟”仪式。那么,欧洲文学史上哪些作品中出现了“血盟”?从中世纪文学到如今的哈利·波特,“血盟”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哈利·波特》中的血盟仪式
《神奇动物在哪里》系列电影的问世,通过回溯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所在的世纪,将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的构架进一步拓宽。显然,罗琳已经不再满足于塑造“伏地魔”式的戏剧性反派,通过刻画“格林德沃”式的种族论偏执,她将二战中尖锐的种族矛盾化为一段段隐喻性极强的故事情节,力图让笔下的文字展开现实世界的复杂维度。
根据小说的背景设定,在英国,霍格沃兹魔法学院最聪明的学生邓布利多正因复杂破碎的家庭环境而颇受掣肘:妹妹阿利安娜幼年因无意中施展魔法而受麻瓜袭击;受制于当时巫师界的《国际保密法》,父亲隐瞒了女儿与麻瓜的冲突,因替她报仇而被囚,以至于终老于阿兹卡班监狱;患上精神障碍的妹妹又误杀了母亲,成为家中顶梁柱的邓布利多只能返回村庄,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为无法施展才华抱负而终日郁郁寡欢。
与此同时,在海对岸的德国,源于对力量的极致渴求,天赋异禀的格林德沃因擅自试验黑魔法而被学校开除,孤身一人前往英国乡间的姑妈家做客。于是,在1988年的英格兰夏日,戈德里克山谷的草地上晃着日光,才华与野心外露的“金色大鸟”与被责任感压垮的孤独少年的道路产生了交集。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在巫师与麻瓜永恒冲突中不甘夹缝生存的两位天才一见如故,既在对方身上遇见自我的镜像投射,又撞见对等而强大的异质思路。谷仓里连绵不绝的言语交谈,晚间桌前倾诉衷肠的书信往来,才华与智识碰撞而迸发的火花如此明亮耀眼,孕育了足以颠覆魔法世界的新愿景——他们计划一同寻找死亡圣器,并运用这股前所未有的新力量领导巫师革命,推翻《国际保密法》和现存的巫师界秩序。这份理念被冠以“更伟大的利益”之名,献身革命的热诚将本就惺惺相惜的他们联结得更加紧密,灵魂几近合二为一。
于是有了电影里的画面:刀尖渗落的鲜血,掌心裂开的伤口,颤抖相扣的十指,缔结血盟这一幕的回忆杀不仅将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扑朔迷离的关系定性,也将理解与背弃、挚友与宿敌的张力拉满了情感的弓弦,一触即发。
《神奇动物:格林德沃之罪》剧照,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缔结血盟
邓布利多不知道么,眼前的人不仅是全世界最理解的自己的人,具备和自己同根同源的、追寻自由解放的热诚,也是具有残暴极权愿望的人,足以诱惑自己背离自身道德观而走上歧路。他或许不知道,但他一定感受得到,在宏大的梦想蓝图之下,也有令人不安的潜流淌入未知的方向。而格林德沃,他一直知道,面前独一无二的强大同盟,既是献身于一以贯之的信念,又是久居孤独无法抗拒惺惺相惜的诱惑,他要在对方领悟血盟完整的实质面前,让对方签下这份终身的不战之约。
复杂,微妙,强烈,危险……罗琳将“血盟”这一文学意象运用得实在精妙。当我们进一步剖析血盟的象征意义,便会惊觉,志同道合和极致信任是缔结契约的基础,而隐伏着的分歧和冲突的暗流才带来绑定情感纽带的需求。既是无限的认同与信任,又怀有被背弃的不安,于是血盟自身的文化符号为电影的世纪之战埋下伏笔,而哈利·波特这部畅销世界的流行文化作品,又将“血盟”这个冷寂而小众的文学意象带入大众的视野。
欧洲中世纪文学中的誓盟兄弟
在欧洲中世纪文学(11c-15c)中,血盟仪式是一个历史悠久且内涵丰富的意象,根植于誓盟兄弟(sworn brotherhood)的主题之中。早在13世纪末期,有多语种版本的浪漫传奇故事《亚密斯与亚密罗恩》(Amis and Amiloun)讲述的就是一对誓盟兄弟,他们二人的形象也在欧洲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该故事记载了一对相貌奇似但毫无血缘关系的青年——亚密斯和亚密罗恩,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恰好被父母送至同一位公爵家担任侍童,又同时于15岁受封骑士。他们相知相投,在某一天结为誓盟兄弟:
一天,这两个勇敢而警觉的年轻人,
发誓永远对彼此忠诚,
只要他们活着,
不论黑夜白天,
不论健康疾病,是非对错,
他们都会高尚地谋求
在彼此每每需要之时互相支持,
以言语,以劳作,以意愿,以行动……
《亚密斯与亚密罗恩》
后来,亚米斯受公爵女儿诱惑与之发生关系,在公爵的质问之下,不得不接受决斗审判。根据中世纪叙事的世界观,有罪的人在决斗审判中会因神的裁决而输掉比武,因此,为了帮助亚米斯脱罪,面容酷似的亚米罗恩不顾天使降罪于他的警告,代替亚米斯并赢得了决斗,使对方成功娶到公爵女儿。然而,亚米罗恩不仅受到天罚而患上麻风病,还遭到公爵女儿的驱逐,被迫与侄子在外乞讨为生。直到有一天,他们前往亚米斯旧日的城堡,因年少时的信物而被亚米斯认出。亚米斯痛心疾首,照顾亚米罗恩一整年。某天,他在梦中获悉可以用自己孩子的血液治愈亚米罗恩。当他决心牺牲孩子后,亚米罗恩恢复健康,孩子也奇迹般地毫发无损。数年之后,他们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并葬在一起。
出版于15世纪末骑士文学鼎盛时期的西班牙,以加泰罗尼亚语写作的《白骑士蒂朗》(Tiran le Blanc)是当时最受欢迎的骑士小说之一,也是整个骑士文学主题思想的缩影,以至于塞万提斯在其著名反骑士小说《堂·吉诃德》中屡次引用。《白骑士蒂朗》以第一人称详细描绘了誓盟的内容:
我,埃斯卡里亚诺,承蒙上帝的荣光,(身为)埃塞俄比亚的国王,作为一个忠诚的基督教徒及一个诚恳的天主教徒,将我的手放置于圣福音书上向你白骑士蒂朗发誓,在我有生之年,我会成为你可靠而忠诚的兄弟,我会是你朋友之友,敌人之敌;以兄弟之名,我会与你分享我现在所拥有的、即将获取的所有财产。如果你不幸在战争中被俘,我会尽我的生命和财力来解救你。除此之外,此刻我以我的荣誉担保,我将履行纯粹真挚的兄弟情义对我的一切要求,为了你。
《白骑士蒂朗》
亚米斯和亚米罗恩、埃斯卡里亚诺与蒂朗之间的誓盟,都体现了中世纪对同性情谊的终极理想——无关立场的全然支持、不顾一切的无私付出和终身绑定的不离不弃。
任职于牛津大学的中世纪历史学家莫里斯·金(Maurice Keen)曾仔细分析过这样理想主义的纽带:交换誓盟本身,就意味着对彼此的绝对信任。他做了一个极端假设,亚米罗恩甚至会由衷允许亚米斯爬上自己妻子的床,而不必担心自己或妻子的名誉。此外,无论他要求自己的誓盟兄弟遵循何种戒律,或者做出何种牺牲,都无损于自己的荣誉。誓盟兄弟之间的关系,是凌驾于一切社会关系之上的,纵有例外,也只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和封建附属关系可与之匹敌。
相比起感情充沛而高尚的理想主义纽带,莫里斯·金指出,现实中的誓盟往往是一份切实的、互惠互利的双向条约,包含着相当具体的职责范畴。尽管誓盟的内容较为笼统,但誓盟兄弟间的权利和义务却具备明确的法律效应。根据军事法,誓盟兄弟之间如同真正的亲缘兄弟,享有彼此的军事财产继承权(包括战利品和人质),一方被俘时另一方有交赎金的义务,等等。因此,誓盟不仅仅是感情纽带,也可以是有力的外交盟约和商业合约。
而誓盟的物质性与现实性也体现在它多样的形式之中。尽管文学作品中出名的誓盟兄弟关系往往呈现出终极的理想形态,饱含着一对一、生死缔结的情感张力,但誓盟无论是在文学还是历史传统上都不等同于终身绑定,也不具备排他性,一个人可以单单就某个事件交换誓言,也可以同时和几个人交换誓言(只要最初的誓盟兄弟表示同意),这些也都是中世纪时骑士们的常规做法。
当谈及具体的誓盟仪式和信物,誓盟的宗教属性也逐渐浮出水面。据哈佛大学出身的历史学教授伊丽莎白·布朗(Elizabeth Brown)考据,1370年法国王室总管贝特朗·杜·盖克(Bertrand du Guesclin)和英法战争军事指挥奥利弗·德·克里松(Olivier de Clisson)的誓盟内容如下:在一方受袭时另一方提供援助,共享战争收益,警告对方可能存在的威胁,并视对方亲如兄弟。而在誓盟的仪式中,他们需要对着福音书交换誓言,用火漆封缄誓盟的文字记录,因此我们可以推论,誓言的约束力和神圣性至少部分源自对宗教的信仰。另一份历史记载则显示,1421年7月12日,两位英国骑士侍从在阿弗勒尔的圣马丁教堂里缔结誓盟,尽管没有详细的仪式描写,也没有表明牧师在场,这个地点也说明了誓盟兄弟的结成与基督教的认可密不可分。
这些历史记载表明,誓盟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一定的宗教属性。那么,文学中具体的血盟的仪式又是从何而来呢?是基督教属性的一部分吗?抑或,以血祭祀这样的做法,源自更为邪典和异端的古老习俗?
誓盟主题与血盟意象的嵌合
用血液作为媒介来进行终身绑定的仪式即血盟。作为英文世界广泛出圈的早期传奇之一,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故事就清晰地展现出血盟仪式的过程和意义。例如,法国历史学家圣帕拉耶的库尔内(La Curne de Sainte-Palaye)指出,早在13世纪,名为《兰斯洛特骑士》(Lancelot du lac)的散文诗中就出现了血盟仪式:兰斯洛特骑士和三位基督教骑士通过切开伤口滴血且混合彼此的血液,来缔结坚实的同盟,从此以战友(brother-in-arm)相称彼此。
相比起誓盟传统,缔结血盟却带有一种善恶莫辨的模糊性。毕竟,在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化传统中,血液自带极为特殊的象征意味——它既引人入迷,又令人嫌恶,且带有暧昧不清的危险性。在欧洲的古典时代,血液的意象被基督教义所垄断,要么使人联想到祭祀中的替罪羊,要么联想到耶稣基督的受难,牺牲、纯真和圣洁是其关键词。而通过饮用血液来创造纽带和共同体的意象,在基督教文化中不仅是全面缺失的,而且是违背教义的。在13世纪,法国百科全书编纂者博韦的樊尚(Vincent of Beauvais)就表示,上帝严厉禁止饮用血液——创世纪里淹没人类的大洪水就是对违反该禁令的惩罚。这种意象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直至16世纪末期,西方经典神话(如《浮士德博士》中)仍反复强调,以血液缔结誓约,是和撒旦共谋交易的极端邪恶之举。
既然如此,血盟在欧洲中世纪文学中的特殊意象和地位究竟来自何处?尽管它总是嵌合在誓盟兄弟的意象内,随着骑士文学的出圈而闻名遐迩,但每每被追根溯源,总被中世纪的历史学家贬为异教徒的野蛮习俗。目前的学界对它的解释主要分为三派,一说是来自于东方的异域文化,一说是源于爱尔兰的古老传统,相对小众的一派则认为是北欧上古神话的产物。
在北欧的文化体系中,斯堪的纳维亚的文学传奇围绕英雄和神的史诗级叙事展开,其中往往会涉及到誓盟兄弟。然而,对于誓盟仪式中是否需要使用血液,现存的故事给出的描述却是五五开。在明确提到通过血液结盟的故事中,血液的使用方式也很难界定是否是血盟的起源。例如,博学者萨克索(Saxo Grammaticus)在《丹麦人的事迹》(Gesta Danorum)中就有描述,第一任丹麦国王(Hading)和海盗(Liser)在疑似奥丁(北欧众神之王)的老人面前签订契约:“现在我们的祖先,当他们想要缔结契约时,就会把他们的血液溅落在脚印里并且混合起来,以强化他们对友情的承诺。”这些记录中丝毫没有提及混合血液后饮用。然而,学者莫里斯·金提出一个假想,即这些崇尚原始英雄的民族可能在发展过程中努力剔除他们早期文化中血腥的成分,刻意避开对血液的关注,从而“发明自己的传统”,以实践一种更为文明的民族叙事。
当北欧的叙事因为过于古早而不可考,爱尔兰的结盟仪式则被众多学者公认是血盟的文化起源。作为12世纪晚期英格兰享有盛名的学者之一,威尔士的杰拉尔德(Gerald of Wales)的《爱尔兰志》(Topographica Hibernica)是较为权威的一手资料。他的专著将爱尔兰人描述成难以遵守协议的野蛮人,需要举行特殊的仪式来结成具有约束力的誓盟。
根据他的描述,该仪式原本是为了给死敌间带来和平,彼此仇恨的双方在教堂或其他神圣的场所会面,环绕教堂行走三圈,在许多见证人面前许下誓言,一起听完弥撒和祈祷,最后,结盟双方将彼此的血液混合,当着神父的面一同饮用,就此建立爱尔兰文化中唯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纽带。杰拉尔德表明,以血液来确认同盟带有浓厚的异教徒气息。他对“血盟”文化的起源和效力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以至于部分学者怀疑这份说法的可靠性。
据学者伊丽莎白·布朗推断,血盟在西方由来已久,这就解释了为何西方文献在记载阿拉伯人、希腊人和库曼人血盟的各项仪式时能够轻松指认,尽管这些著作无一不对交换血液的部分表示极度震惊。她和另一位学者博斯韦尔(Boswell)进一步指出,血盟在结构上极度类似于东正教会一种结为兄弟/姐妹的仪式(rite of adephopoiesis):它们都需要在宗教场所举行,都有牧师到场,都是为了和平、宗教和友谊而缔约,绕教堂三圈的形式也雷同于东方仪式中的受洗、结婚以及缔结兄弟盟约等等的具体流程,即便抛开血液相关的具体细节不谈。不同于西方文献对于誓盟的稀少记载,拜占庭遗留的丰富手稿表明这种仪式(rite of adephopoiesis)盛行于9到15世纪,至今仍有地区沿用,是希腊和斯拉夫的传统文化之一。
正是因为兼具宗教的谴责性和忠诚的联结感,血盟饱含一种禁忌的美学张力。它最初或许源于西方作者贬低异域传统的顺手记录,但它却因自身独一无二的矛盾性和传奇色彩,在历史和文学的重重记叙中脱颖而出,成为激发二次创作的新母题。
参考书目
1.Brown, Elizabeth A. R. “Ritual Brotherhood in Western Medieval Europe.” Traditio 52 (1997): 357-381.
2.Keen, Maurice. “BROTHERHOOD IN ARMS.” History 47.159 (1962): 1-17.
3.Oschema, Klaus. “Blood-Brothers: a Ritual of Friendship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ined Barbarian in the Middle Ages.” Journal of medieval history 32.3 (2006): 275-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