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笔谈两地诗

《白马与黑骆驼》,骆以军、宋明炜著,麦田出版公司2022年12月即将出版


王德威:两地诗

骆以军是当代华语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宋明炜是美国名校卫斯理学院教授,近年以科幻研究见知学界。骆以军生于台湾地区,并以台湾为创作基地,宋明炜来自大陆,长期定居美国。两人天各一方,却缘于文学热情成为好友。甚至“好友”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关系;他们是彼此的知音。

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他们借网络互通有无,谈抱负谈创作谈情怀,每每不能自已。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歌咏之,遂有了诗。他们的诗作有的空灵抒情,有的充满人间气息,原非刻意为之,合成一集,却有了巧妙的对应。《白马与黑骆驼》是他们各自跨越时空、专业、想象界限的尝试,也是友谊的见证。

《白马与黑骆驼》不全然是古典或浪漫的,个中另有奇趣。诗集原名“合肥集”,其实“合肥”无关地理地名,就是两个胖大中年直男的重量级告白。他们幽了自己一默。曾经在美东见证这样的场面:梭罗不食人间烟火的瓦尔登湖畔,但见胖嘟嘟的白马,黑黝黝的骆驼信步走来,果然举足轻重。奇妙的是,他们写起诗来,倒是举重若轻。中年维特的烦恼,资深徐志摩的忏情,经过淬炼,乃成为歌哭的真诚见证。人生本来就是复杂的,诗人不能为体重负责,诗人只为最纯粹的文字负责。

以军、明炜和我的因缘其来有自。回头看去,大约是1992年吧,我应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陈芳英教授之邀作课上演讲。以军正是她的学生,当时刚赢得文学大奖,成为文坛瞩目的新星。文字里的骆以军世故颓废,流露一股痞气。殊不知见了面却是个粗大羞涩的男生,结结巴巴,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们胡乱应酬几句,大约不离努力加油等陈腔滥调。以后几年,以军进入创作爆发期,《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妻梦狗》《月球姓氏》相继出版。他的文字华丽枝蔓而隐晦,读者却趋之若鹜。的确,我们是以读诗歌的方式读他的小说。

1995年,以军自费出版诗集《弃的故事》,俨然现出他骨子里的诗人真身。诗作以远古“弃”的出生神话作为核心,述写世纪末的荒凉境况,生命舍此无他的临界选择,还有“爱”作为救赎的可能与不可能。“弃的诗学”于焉兴起,成为他创作最重要的母题。现实人生里,他正面迎向重重考验。《远方》讲述父辈故乡有如异乡的遭遇,《遣悲怀》写故人之死带来的巨大悲怆,无不来自个人经历。《西夏旅馆》铺陈族群灭绝的史话/寓言,残酷而凄迷,则是“弃”的诗学的极致发挥了。

2000年夏天,我在上海初见明炜。他申请赴美获得多所名校奖学金,最后选择当时我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犹记得在虹桥机场一眼就认出明炜,地道山东大个儿,满脸诚惶诚恐。还没等到行李,他已经进入正题,报告博士论文打算写青春与中国,一路谈到旅馆,欲罢不能,虽然他的妻子秋妍提醒也该让王老师休息了。但谁能挡得住明炜的热情?第二天同赴苏州会议,一路继续谈未来计划。五年之后,他果然以此为题,完成论文。

明炜敏而好学,尊师重道,家教颇有古风。但在温柔敦厚的教养下藏着执着与激情,每每一发不可收拾。这令我感动,但要到几年后访问他的家乡济南,才算恍然大悟。他陪我游大明湖,匆匆介绍名胜景点后,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院落。他告诉我十六岁就出入这个地方,与各角落走出来的民间诗人往来,每逢佳日,各自将得意之作挂在铁丝线上晒衣服似的公诸同好。那是八十年代末,抒情的年代。明炜为自己取的笔名叫大雪。这是白马的前身了。

以军、明炜初识于2005年我在哈佛主办的一次会议上。那应该是海外华语语系研究首次大型活动,出席作家有聂华苓、李渝、也斯、黎紫书等。明炜正在哈佛担任博士后研究,躬逢其盛,与以军一见如故。他们往来的一些细节我其实是后知后觉,但记得明炜2006年来台开会时见到以军的兴奋。此时《西夏旅馆》刚出版,以军的搏命之作。那样繁复壮丽却又充满忧郁与非非之想的作品,是以身心健康换来的。而明炜的生命似乎也酝酿着某种不安。这两人开始有了同病相怜之叹。几年之后上海又一次相聚,一天一大早旅馆餐厅见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聊失眠,聊安眠药的处方和药效,如此同仇敌忾,简直要让我为前一晚的呼呼大睡而惭愧不已……

过去十多年,以军和明炜进入人生另一阶段。以军靠写作维生,出了不少品质时有参差的书,明炜则忙于种种等因奉此的学术活动。以军游走文坛,谈笑风生,殊不知身心俱疲,明炜的学问做得有板有眼,却时而闷闷不乐。仿佛之间,他们陷入自己设置的黑盒子。然而现实越是如此紧迫压抑,反而越激发找寻出口的想象。2014年以军出版《女儿》,以科幻角度介入他擅长的伦理荒谬场,令人耳目一新。之后《匡超人》《明朝》等作形成一个类三部曲的系列。与此同时,明炜已经开始他的科幻研究。刘慈欣、韩松、王晋康……曾经的边缘作家陡然成为时代新宠,明炜的推动功不可没。时至今日,我总戏称他的影响力堪称科幻教父。

以军和明炜有如不同轨道上行进的星球,却每每相互吸引。他们对异托邦世界的迷恋,对宇宙幻象的遐想,对人性幽微面的惊诧,对巴洛克、曼陀罗、波拉尼奥美学的亲近,不都是在现实以外,拟造、遥想另类空间?归根究底,那正是一种由诗和诗意所启动的空间,唯有诗人得以一窥究竟。事实上,不论小说创作还是学术研究,以军和明炜其实从来没有离开他们的青年梦境太远。在梦里,正像刘慈欣的《诗云》所描写的那样,大地沉落,星云涌现,定眼望去,那星云其实是无尽的诗行翻腾搅扰所形成的文字奇观,浩瀚瑰丽,弥散天际内外。

《白马与黑骆驼》就是以军和明炜徜徉诗云,所摘落的一二结晶吧。明炜的《白马》如是写道:

冬天的梦里,夏天丰盛如节日

我呼出的白色的气息,在记忆里变成冰,化成水

白马从梦的池塘饮水,飞奔着穿过我们来不及写完的故事

他的诗随“兴”而起,饶有象征主义的风格,每每令我想到青年何其芳和梁宗岱。有时他也是阴郁的困惑的:“睡到懵懂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未来/声调如打卡机那样单一,冗长不断重复/2049,2066,2079,2092……”(《无题(听见有人说未来)》),“你悲痛,所以我忧伤/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我/你走去哪里,我也在哪里/你在荒野流浪,我也居无定所”(《四首教育诗:呼啸山庄》)。他的诗充满与诗人与画家的对话,《纳博可夫的梦》、《十九世纪浪漫曲》,阿赫马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一个世纪以前的现代主义丰采,恍如昨日。他喜欢巴尔蒂斯(Balthus,1908-2001)的画,抽象与具象之间,迷离的梦中风景动人心魄。那首《中国》充满巴尔蒂斯画面感,此时此刻读来,怎能不让人喟然无语:

高速公路上那些疾驰闪过的记忆里的影子

照亮灰色无云的天空

远方楼群无声地绽放红花

有许多魂灵向四处坠落


每一次渡江我看到此情此景,时间都逆向走动

回到那个许久以前的时刻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而我永远错过了回答

相对明炜诗风的飘忽灵动,以军的诗歌总是承载某种叙事性,这也许和他作为小说家有关。但就在读者以为他的故事将要结束,他脑洞突然大开,又转入另一层意象堆叠。以军的诗看似直白随意,总似有隐忍不发的郁闷。弃的惶惑,废的徒然,燃尽的梦想,沉沦的家国,最后最后,没有明朝:

是我闻到自己肉身被火葬的气味吗

是我的大脑神经丛……曾经一团团发光……洒开的银粉……玻璃裂纹般的发亮细丝

它们都像宇宙中熄灭的白矮星

整个星空大厅的灯没入全黑?(《忏悔文》)

和明炜一样,以军的诗毕竟不能对现实无感。这些年来他身处快速变化的社会,跌跌撞撞。是非如此混沌,诗反而以其隐晦直指事物真相。他写常玉,恐怕自己也心有戚戚焉?

这样的痛苦让我

几乎……几乎

要放弃脚下踩踏的地板


这样的痛苦让我

想举起小金锤

往你的头额砸去

裂迸喷出的黑光……千万洒纸花般的蝙蝠

原始之前……天地绝……鬼神哭之前的

猿类眼中所见的闪电……火山爆发……洪水

乌鸦拖出尸腔白肠子

没有任何想象力(《常玉2》)

然而诗歌抵抗诠释,而有赖诗人和理想读者间的默契。可以是一闪而过的灵光乍现,也可以是直见性命的心领神会。更多的时候是无可奈何的错过。以军和明炜何其有幸,跨越种种距离,发现共鸣的可能。他们谈诗写诗,时有唱和,成为彼此最佳读者。以军赠明炜的组诗提名“但使愿无违”,典出陶渊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是朋友之间最大的寄托了。

白马与黑骆驼可能只是浮沉“诗云”中极其渺小的星球,但无碍彼此以诗会友的壮志。我见证他们多年友谊,不禁联想现代文学上的一段佳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在另一个时空里,曾有如此惺惺相惜的朋友,世道如此浑浊,他们却不顾艰难,彳亍同行。前人风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骆以军:“但使愿无违”

我第一次见到明炜,是在2005年,参加王德威老师在哈佛办的一个研讨会,当时有许多前辈作家,包括我第一次见到聂华苓老师,和李渝(我年轻时可是一字一句抄读她的《温州街的故事》啊)。记得那晚,众人聚坐在杜维明先生邀的燕京图书馆,随意畅谈华文小说。当时或已夜深,或我尚处在一时差未转换的半睡眠状态,我觉得一室的人,都像鲁迅讲的版画里,一种光与影互相颠倒的蒙暧、刀刻线条之感。大家都像在说梦话。我记得我(当时我其实才三十七八岁)提及台湾地区年轻辈有几个非常好的小说家,如童伟格、伊格言、甘耀明,但文学环境愈见艰难;而那时那么年轻的明炜(当时好像是在哈佛做博士后),则以一种像大提琴演奏的嗓音,讲着朱文、韩东(我当时完全没听过)这些也是“六〇后”非常有原创性的小说家,可惜因某个无端的事件,好像转离那原本一出手,是开出新的演化可能,但(读者,或评论者)错失、错过,而他们好像后来也离开小说创作本该出现的高峰期。这种谈起一个“本来该是这博物馆这面墙挂着的一幅精彩画作”,一种对文明原本该以巴洛克建筑般的多品样出现,但像《红楼梦》中的宝玉发呆气感伤一陌生女孩之死,是我最初对如此年轻的明炜的印象。后来众人散去,夜色中我和妻,与明炜和秋妍,还在朦胧街灯、高大树影下,意犹未尽地谈论西方的那些小说家、后俄的小说家、日本的那些小说家、拉美的那些小说家、像昆德拉、奈保尔、鲁西迪这样的小说家,然后感慨华文现代小说一百年后,品类还是略窄,种种。总之,那于我像是开启了一场“关于小说的漫漫长夜”,未必在酒吧,但在其后的二十年,拆分不同章节,我与明炜每次相遇,就如古人秉烛夜谈,他像是开了哆啦A梦的时空门,每次分隔几年重逢,这之间他又去了哪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家。

一次是明炜来台北开会,当时我还开车,还身强体壮,意兴风发。自荐当向导开车带他上阳明山(我可是老阳明山了),分享几个我的秘密景点。那时好像是冬天,山中大雨不停,山路间云雾笼罩,什么风景都看不见,好似我那样开车在山里绕着,雨声和车子雨刷声。非常奇幻的,明炜开始跟我讲一本小说《洪堡的礼物》,那像一千零一夜的说故事时光,他充满对这个故事的热爱,简直像古代说书人,把全本的几个人物背景、深层的创作者内心的迷失与创作、美国那个时代大诗人与社会名流阶层,还牵扯电影圈,充满暴得大利的名利场背景,主人公与之关系亦师亦友的过气大诗人“洪堡”(我听明炜整趟说下来,一直以为那名字叫“红宝”),他巨细靡遗地跟我说不同章节,这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光怪陆离地掉进一个偷拐抢骗的高级诈骗黑洞。我记得我听得如此着迷,一边缓慢开车在山中云雾腾翻,车前灯照出可见视距不到两公尺的“不知此刻我们在哪里”,但听得我抓耳挠腮、张大嘴巴,意识到身旁这人,和我一样是个“小说痴人”,说起好小说,那个鸩迷沉醉,简直像我俩是在《海上花》那时代的长三书寓的鸦片床上,各咬着根烟管,半梦半醒地说庞大如佛经,空色一境的《红楼梦》,那么欢喜畅快弹奏着灵魂的琴弦。

这事过去了怕有十年,有一天,好友黄锦树君寄了一本厚书给我,说他买错多买了一本,便送我(他常干这样的事,可能是诤友老觉得我不读书,转个方式寄些书给我),我一看,不就是当年明炜在那山中云雾乱绕的车上,说了三四小时给我听的《洪堡的礼物》吗?当时我已进入到这几年身体急遽损坏的状态,阅读状况确实不比从前,那两年只有波拉尼奥的《2666》和《荒野侦探》,每天书包背着其中一本,到小旅馆一读再读,书都被我读烂了。除此之外,朋友介绍一些新的、国外某个很厉害的小说家,我都恹恹读不太进去,我自己觉的是天人五衰,不只作为小说创作者的这个我枯萎蜷曲,连作为小说读者的那个我也失去了“至福的能力”。但收到这本《洪堡的礼物》,我自然回忆起许多年前,在阳明山“雾中风景”听明炜娓娓叙述的那个揉杂了古典诗的乡愁、菲茨杰拉德式的浮华奢夸(但是在当时新兴的芝加哥)、偷拐抢骗可能也像在《儒林外史》《金瓶梅》或《红楼梦》中,像织布机那样线索错综的,建立在浮名、贪欲、女色之间的“黄金时代的忏悔录”。我意外地深深着迷,读进去了,且像愚钝之人才迟到地体会多年前,明炜跟我说这个故事,后头的百感交集。我受此书启发,后来写了我的《匡超人》,我缺乏上流社会见闻但写台北的文人心事、偷拐抢骗、真情与谎言混杂的热闹,一个我的时代的浮世绘。

这于是,明炜与我,都是隔了好几年,在梦游般的某一座城市,两人像魏晋人那样对坐,而他都如此自然,像琴者拿出一把古琴,在我眼前高山流水的弹奏起来,不,他都如那次在阳明山对我说“洪堡的礼物”,以一种对那些小说真挚的热爱,跟我说几个小时。2010年在上海复旦,王老师和陈思和老师办了一个超大的研讨会,莫言、王安忆、余华、苏童都到场,一场一场的座谈,但好像最后一天明炜主持了一场当时还都颇小众的,中国科幻小说的对谈,我没去听,但据说整个爆满,现场气氛极热烈。我对所谓科幻小说只是门外汉,对当时已撞开沉闷文学空间之门的中国科幻小说更一无所知。但那晚,明炜来我酒店房间,啊那像神灯魔法的一千零一夜说几小时故事的时刻又启动了,他一则一则跟我说刘慈欣(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当时也只有短篇,还未有神作《三体》)的《乡村教师》《流浪地球》,韩松的一些怪奇又暴力的中国寓言,另一些年轻科幻小说家的作品。我听那每个故事,都像唐传奇或《聊斋》里的极品,真是大开脑洞,不可思议,但明炜像一个分享他整本神奇宝贝卡给好朋友观赏的小学生,完全不知疲倦为何物,我记得那晚听这一则一则梦幻奇怪的科幻小说,听到两三点,我整个大脑记忆体都濒临崩溃,记不下那许多折缩的故事档了啊。

之后又过了几年,我和黄锦树、高嘉谦、另一些师友,到哈佛参加王老师办的一个研讨会,那时身体已像连环炸弹的最初几次爆炸,那趟旅行对我或也是我人生最后一次飞这么远、这么久吧?那次旅行非常快乐,有一天众人还去梭罗的瓦尔登湖畔漫游,北美秋天的枫红真是摄人,漫天漫地都是那种金红色。明炜在卫斯理任教,要尽点地主之谊,有天我和锦树还去了他和妻子秋妍的漂亮房子,吃了秋妍亲煮的炒米粉。那天下午,明炜当导览,带着大家参观哈佛大学的博物馆,我很难描述我对那个记忆的感慨,我对这些印象派谁谁谁的画作一无所知(这几年在网络上补课了),对那些北魏的佛头、唐三彩、宋代窑瓷、明代青花、清三代珐琅彩,全无知且无感(也是后来几年勉强补了些课),对什么两河流域、埃及、希腊的雕刻或陶瓶或铸铜,也是像傻瓜看洋片,在那些玻璃展柜前说些屁笑话。但明炜就像这间博物馆是他家巷子口的土地公庙,他已无数次进来,就差无法穿透玻璃墙去抚娑它们,解说时那种像自己亲人、恋人的爱意,完全不受我们其他人因为对艺术品或艺术史的隔膜,且在这样短时间旅途行程中安排的“一次参访”,露出的调笑与高中生式耍废,他如此真挚、傻气、意兴遄飞跟我们说着一件一件艺术品迷死人的身世,只恨时间不够啊。之后又带我们去哈佛旁的一间美丽的书店,因为全是原版书,我又是像鸭子被牵进雷神们的兵器库,无任何可以进入平台上柜子里任一本书的想象通道。锦树是书痴,到了书店就快乐起来。而明炜又以那种温柔但任性(又像小学生带好朋友参观他的秘密宝库)的真情,说着他最初到美国,在哥大和一家小书店的情谊,在另外哪座城市,又是哪家书店他去帮他们干了几个月免费杂活,只为能待那一直看书。

也许那时我心中就浮现了“白马与黑骆驼”这个对照组的两个“梦中动物”,它们未必属于光,未必属于影,但很奇妙的,我其实大他六七岁,但他着实很像阿难博学聪慧,像所谓“希腊性”那样的宽阔多样。生命很多时刻其实是开了我一个“新手印”,全新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启蒙者,但并不是老师,更像少年玩伴,真心实诚,且因慷慨的个性,完全不保留倾心相授。我生长于台北旁的小镇永和,我父亲是1949年只身到台湾来的,“因此有了我的叙事景深”,我青少年时光如侯孝贤、贾樟柯电影里那种小混混,那也成了我日后写小说始终和正常人世偏斜了视角的说故事气质。但我好像不曾遭遇像明炜这样的朋友,他生于新中国,但似乎少年时就开了写轮眼,他外公那边有民国背景,因此包括他母亲、舅舅、至少四五个阿姨,在“文革”时都受到不同苦难和耽误,但又各自因从小家庭的新文艺教养,各自展开成向往新时代新空气新文艺但终一整代被耗损的女性史(后来我读过他的一篇未来小说的大纲,他的母系家族,故事真的太精彩了,完全不输《追忆逝水年华》或《红楼梦》),可能当时总有些奇特的中学老师,会像《乡村教师》里那个绝望但想把文明的火苗,硬摁进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脑中,他好像透明的孩子,始终遇见这种无法言说,但身影悲哀,要很多年后他才能回悟,啊那是个在乱世中命悬一线的读书人,或是诗人。他在近几年发表的几个短篇,写了当时他还是少年,但已被一群怪人(像江湖奇侠般,秘密聚会的诗人)视为天才,自己人,但转瞬之间,这些老大哥们突然莫名星散。等我在后来这十多年快二十年间,遇到的明炜,已在美国略能生根,在名校任教,且成为将中国科幻小说引介到西方的重要推手。我想说的,是他与我简直像颠倒、序列里的每个基因密码都差异的这样一个大脑、灵魂,我与他之间竟发生着这样的友谊。最初相识,他给我的印象是“艺术、文学、古典、现代皆完好教养的一个奇特的”“大脑袋”,但时光拉长,几次的相见(中间都隔了几年,所以两人各自人生际遇,都像要用遥控器快转影片,今夕何夕),我慢慢发现他性情里和我极对拍的,孩子般的真情、永不停止的好奇心、对一些美好未来愿梦的容易感动,他完全没有学院气,后来我才明白,那就是他少年和一群怪咖神人老大哥,浸踏在诗的风露光影,但最后那些人全被时代没收了,他负笈美国,其实是以一单兵的寂寞活下来。

这样说好像一个颠倒至太对称的“两地书”,但其实我们都已换乘过不同年纪河流的渡轮、胶筏、小舟(明炜可能更还有跳空间移动的太空船),很奇妙的,是可以品尝一会因时光陈放的,有些各自对文明、对景框不可思议的裂溃、苦难仿佛永劫回归无法超渡,这些带点微醺的,友情的,以诗的形式,遣悲怀、寄缺憾、文明想象的畅恣激情、难以言喻的“只有此刻的我看见这样的美景”,我觉得这是一本无比美丽的小书。它让我相信,人最后,如此渺小,譬如宇宙星尘,在从前许多同样黑暗、绝望的时代,但乱世中得遇心智、品德皆高于自己的知交,即使“人生不常见,直如参与商”,即使说起自身,“浑似不欲簪”,但抚琴弹奏、对酒当歌的友谊的快乐,真是奢侈、幸运的事。其实很像多年前,我孩子小时,我伴读时读过一本外国绘本,讲两只小老鼠的友情,其中一只,总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另一只则是不出门老待在自己小小的老鼠洞里,但前者总会从世界各地、各城市寄来不同的明信片,短短讲述它看见的某个风景,遇到的某段有趣故事。而后者则快乐地、静静地生活着,等着这些老友不知又从地球哪处发来的明信片。我觉得这是况描这些诗的背景,最童话的样态啊。我这几年因病,常说起话叨叨不休,怕给这本轻灵互奏的诗集添乱,就此打住。

是为记。

宋明炜:“在看见彼此的瞬间,分形出另一个世界”

以军写到我们第一次相识,我记得那时美东已是深秋,阴天还是雨后,红红黄黄的凌乱秋叶点缀在预备抵挡严冬的黑色树木枝干之间,世界颜色都变得深了,在那背景上,好像电影镜头突然仰角打开明亮的画面,我们看着以军和他妻子的年轻快乐无忧的面孔,那时候我们也都很年轻吧。那一年,以军不到四十岁,我才三十出头而已。那时还是二十一世纪初,不算太平盛世,但人们似乎都至少期待新世纪不会比二十世纪更坏。我读以军回忆我俩的交往,一路写下来,过去十几年在上海、台北、麻省的几次重逢,在混沌记忆中点亮许多星花旧影,让经历的一些时间又活过来。我想起,有一次以军(可能是正在旅馆熟睡被我吵醒后)在电话里对我说:明炜,明炜,我们要保证,过很久以后,等你到四十多岁快五十岁,我到五十多岁快六十岁,我们还要像现在这个样子啊!他会这样说,大概因为我前一晚拉住他煞不住车地狂聊科幻到半夜,可能真的让他一夜没有睡好,实在所谓“这个样子”是指任性失礼,但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甚至童言无忌的意思。那时候以军在电话里说这话,让我感到甜蜜,像是听到了我最敬重的兄长的许诺,那一个瞬间里,我对时间的未来形状完全有着浪漫的画面;那个时候,正是十二年前的丰盛夏日,我想不到时间会是如此锋利无情的单向箭头,此时此刻,我们不正是已到了以军电话里说的年龄吗?写这些字句,我在美东,以军在台北,我们之间隔了半个地球,而我们现在所居的世界连带着不可预期的未来,距离许多年前那个深秋时分的欢乐与无知,早已经撕开了一道不见底的渊深,有如降维宇宙中物理和伦理坍塌、失去时空的秩序与正义、心灵内外的废墟化、和一切数学定律都失效之后的混沌,像以军写过的“洞”里释放出恶魔,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末日将至。我读以军那样珍爱地写我们相遇的一次次时空节点,他夸张地对那些时刻的巴洛克礼赞,而在过去三四年间,以军认真地带我一起策划和出版这一册诗集,我明白这是以军给我的礼物,是在这个星光渐渐熄灭的宇宙中,他用生命中那些明亮永恒的光子编织出的最璀璨的礼物。

以军夸张了我在过去十几年中对他的意义,但作家骆以军对我的意义,除了个人友谊的层面,却发生了全方位的量子革命那样的影响,是以军的《遣悲怀》《西夏旅馆》《女儿》《匡超人》《明朝》给我了一把打开二十一世纪感性和文学的钥匙,以军的全部写作之于华语文学,在我心目中堪比波拉尼奥之于西方文学的意义。但与波拉尼奥经历智利政变那个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乃至毕生都在面对二十世纪最不可捉摸的恶的主题不同,以军完全是自己从一颗纯粹的文学种子,在漂流的岛屿和虚无的美学中,生根发芽,灌注生命的血浆,长成枝繁叶茂的最盛大有如迷宫无限折迭的华文文学罕见的树型宇宙。以军的小说,从私人到历史到未来,从叙述到伦理到物理,从美学叛逆到认知转型到时空折迭,他比任何一位华文作家都更勇敢地(举起金箍棒)穿梭进入二十世纪战乱、流离、丧失的黑洞,再(使出七十二变)从另一面的白洞中喷射出二十一世纪文学形形色色瑰丽无边的新巴洛克宇宙。骆以军的文学启发我去认真思考新的文学观,新的感知和思考方法,新的美学、哲学和知识的可能性,这启示的意义甚至不仅仅局限在华文文学,也和包含华文文学在内的整个世界文学的未来走向有关。但,这还不是我要在这里写的重点,那应该是我和我的同事们要努力去做的另一件事——我私心的愿望,是要让世界上的读者们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纪世界文学峰顶上,不仅有从智利流亡欧洲的波拉尼奥,还有在历史洋流中流转不已难以确定的文学地点,骆以军为我们打开的深邃与幽暗、华丽与忧伤的文学时空。

与波拉尼奥一样,骆以军虽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说家,但他更根本是一位诗人。他所有的小说写作,也都可以说是“弃的故事”;他完全打乱线性叙述、抛弃确定性语法和写实语意的书写方法,也更近于诗,而不是寻常的情节主导长篇小说——虽然他是一位最动人的讲故事的高手,但在他小说中将各种彼此异质但又纠缠不已的故事,用不容质疑的真挚情感结构在一起的方式,并不是一个有等级的时间线性叙述结构,而更像是让每一个诗行都自成一个世界、让每一个隐喻都孕育新语言的诗意绽放。

如果我也自称是一个诗人,面对骆以军这样的诗人,我会感到无地自容,因如以军所说,我清楚自己刚好成长在一个开放的年代,我的一切写作都来自模仿,结果当然非常拙劣。在遇到骆以军、渐渐理解他的文学世界之前,我没有机会,或勇气直面自己写作的真相。然而,以军给我的礼物,就是他给了我“白马”。我从年少幼稚的写作终结之后,有二十几年没有文学写作。其实也不过就是四五年前,我记得是在一个圣诞节前夕的凌晨无眠时光,我突然写了“白马”,以军是最初的读者之一,他的夸张而又无比真诚的鼓励,给我信心,让我继续写下去,在短短两个月里,我写出了这本集中三分之一左右的诗。虽然以军后来给了我“白马”这个称呼——他总是那么抒情地给我写信:白马明炜……但“白马”在这首诗,在我最初的诗意冲动中,完全不是指向自我的。“白马”是我对世界赐与我最好的那些礼物的一个总称。拆解成微小意义,举一个真实的例子,对我影响最大的师长,包括我父亲和我的老师,都属马。“白马”最初是为老师写的,也是为我父辈而写。“白马”也是以军,虽然他是“牡羊”。“白马”是马也非马,是一切我珍视、宝贵的。《白马》是一首感恩之作。正因为以军的坚持,“白马”这个名字固定下来,成了我后来持续写作的灵感和动力。

也因此,对于本书标题“白马和黑骆驼”,我愿意给予一个新的解释,这不是一个白马和一个黑骆驼,作为两个人,抑或两个不同物种的写作。白马和黑骆驼,实在如同左手画右手,或奇美拉的两个偶然显形。我读以军为本集新写的诗,感动且明白这些文字超出了有形有矩的诗,是我们苦难而无物的“今夕”亦“明朝”在黑骆驼中的量子缠结,也是所有那些如永恒粒子般的微小卑微的善良和美,呈现为白马状态的曼陀罗分形。以军也是我心目中的白马,我则是笨笨的写字人,是那个目睹宇宙奇迹惊叹不已却无处钻凿的工匠,试图在自己剎那的方寸画页上,重绘白马和黑骆驼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影。但是归根结底,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白马,也没有黑骆驼。这些诗行是烟灭的光电,我们就这样在看见彼此的瞬间,分形出另一个世界,可以容纳爱,美和我们的希望。

最后要感谢我们的老师,王德威教授,他是这个白马和黑骆驼量子缠结过程的观测者,他的注视让我们存在,给我们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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