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我的岁月静好》:旁观属于自己的时代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杨争光的最新长篇小说《我的岁月静好》,这是2012年以来,杨争光唯一一部新作。

《我的岁月静好》中,一件平常的离婚事件让琐碎各显精微,迅速扩张的城市与逐渐消失的乡村作为人事的大背景。突然发生的改变也让原本只是冷眼凝视着社会与社群、朋友与家人、爱情与婚姻的主人公德林对“岁月静好”有了更多的感喟。

杨争光


在杨争光的作品序列中,他从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有长篇小说代表作《从两个蛋开始》《少年张冲六章》,中短篇小说代表作《黄尘》《黑风景》《赌徒》《老旦是一棵树》《公羊串门》《鬼地上的月光》《驴队来到奉先畤》《棺材铺》等。此外,还有影视代表作电影《双旗镇刀客》(编剧)、电视剧《水浒传》(共同编剧)、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总策划)等。

杨争光的作品一直被认为给中国当代文坛带来了一股混杂着黄土狂沙的西北旋风。他的文章一贯冷硬倔直,笔下皆是黄土地上粗粝酷烈的生命挣扎。

但是在这本新书中,作者则一改之前的风格,刻画了一个以“旁观”为生活哲学的男主人公,“我”似乎是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地经历着生活中的种种悲喜,在故事的推进中,不断出现的对于自我、对于人生的思考频频打断叙述,“我”不断在发问,并给出自己的见解: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从不让我和“自尊”一类的东西挂钩。在某些时候自恋可以让人感受到自尊,自恋就有自尊。在某些时候,在自欺的境地里,人可以找到自尊,除非不认可阿Q也有他的自尊。在某些时候,人是以自赞、自美树立自尊的。由自赞自美树立的自尊最牢靠也最有效,许多人和许多团体屡试不爽乐此不疲,瘾君子一样执着。

尤为突出的一点是,《我的岁月静好》中,杨争光抛弃了此前浓烈的“西部传奇”风格。以平淡直白的语言将日常琐碎纳为小说的聚焦点,由于叙述主体不断地沉浸在一种思辨中,小说的推进常陷入短暂的停滞。读者跟随着这种停滞陷入到主人公“德林”庞杂的意绪中,疏离的意味则更加凸显。而德林这样的人物,又是当下社会常见的典型人物。

经由以“旁观”为生活哲学的德林所引出的“岁月静好”,把握住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生活姿态——脱离土地转向城市之后的中国人的精神几乎陷入了一种持久且平庸的无聊之中:信息琐碎、人情剥离,正如德林一般,是游荡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虽负有学识,却缺乏社会责任与家庭担当的,在任何情况之下首先精致利己其次明哲保身的,诗意彻底退出生活的空虚状态。鲁迅笔下的“看客”不仅没有减少,甚至“看客”心态成为这个时代最正常也最普遍的一种生活方式,旁观属于自己的时代。在一个没有传奇只有营销的时代,人好像变成一种标本,失去了生命应有的灵动诗意。

小说中的德林所拥有的语言能力和才华,都只是他能够顺利将自己从一切纷争中剥离出来的工具,他越是如鱼得水,读者就越是感到脊背发冷,他的这种疏离本质上是意义丧失以后的一种无所依傍的冷漠。

杨争光曾说:“我的写作从来没有离开过现实关怀,也没想过要离开,就是想离开也做不到。”经由德林观看到的世界,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真实:模糊的背景,无迹可寻的来处与归处,失去话语中心的地带,漫不经心且无所事事的生活庸常,所有人都守着自己眼前的“小确幸”当作现世安好……德林及德林的世界是一个极具当下性的事实样本。

再回望历史时,读者会发现,原本独属于杨争光的“小说风景”的富有传奇色彩且具备原始野性的“老旦”“张冲”“符驮村”“奉先畤”已经成为浩荡过去的淡漠残影,在眼下的生活中几乎不留痕迹。《我的岁月静好》中的铁匠大大,打铁炉可以再次支起,但属于这个身份的时代已经无迹可寻,人很容易在新的生活中迷失。杨争光也几乎不顾小说叙事逻辑地,跳到铁匠大大的角度对进入城市生活中新的变化发出感慨:

他说,人能吃喝的水有两种,一种是水,一种是药水。他很快就习惯了自来水,也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

他说,城里什么都不好,就是挣钱利索。他把新盖的门房开辟成一家日用品商店。

他说,日他先人乡下种地,赔着身子还赔钱。

他说,城里开个窗口,人在躺椅里,摇着扇子也挣钱。

……

曾经的铁匠像穿过的鞋一样,被扔进时间的尘埃里,只是不像鞋袜一样腐败,以至于无影无踪。铁匠的家伙还在,横七竖八倒卧在上下二楼的各个角落里,落上了厚厚的土灰,有的还结了蛛网。

在人物的塑造上,小说中另一突出的人物是马莉。

《我的岁月静好》从马莉提出离婚开始,又以二人颇具象征意味的婚姻状态结束。马莉这一女性形象贯穿小说始终,但杨争光却并未正面描写她,而是通过德林的观看,这一观看的视角似乎是一种冒犯,却隐含着社会一贯的凝视视角。通过德林的观察,现代社会中真实的婚姻状态和盘托出,马莉时时处在德林的凝视中,但她却比德林更快地觉醒了自己的精神。

进入现代的中国,其夫妇伦理、家庭结构、亲密情感模式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改变,新的女性更加独立和有自我意识,于是处于德林凝视下的马莉,逐渐跳脱了男性期待的轨迹,从考研究生、定居城市,到对孩子的教育、旁观连环车祸的不同感受,到最终的出轨、提出离婚。虽然德林总能依靠自己的学识与口才为这一切“脱轨”找到合理的生活逻辑,但马莉显然对德林的这一套并不信服。

马莉对男性凝视的反抗是彻底而坚决的,她还表现出比男性更强悍的精神力量。当马莉说出自己的欲望,说出自己对婚姻生活的真实感受,她完成着真正意义上的转变,她在一切遮蔽之中,找到了完整的自己。

杨争光通过德林的眼睛旁观了婚姻、亲情、女子车祸、邻里恩怨、乡村城镇化进程等一系列事情之后,他摆在读者面前的,不是对主人公洋洋自得的“岁月静好”的赞同,而是把握了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的脉搏之后,对这种旁观之心凛然地发问: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使“岁月静好”不只是浮于表面的一层幻象而具有更加真实、丰满的肌理与内涵?“故乡”所在的乡土世界也仅在回忆中富有温情,那么,脱离土地的人群,他们的精神应该依附何方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杨争光曾有意让自己的生活退出小说,“我有意和我所写的东西保持距离”,但是2012年突如其来的抑郁症让他每天都在每时每刻的焦虑与间歇性恐惧里度过,“说生不如死并非夸张,又没有去死的勇气。绝望时从二十六层楼上往下看过几回的,终于没有纵身一跳,就依然焦虑着,恐惧着,生不如死。”

《我的岁月静好》对于杨争光而言也有特别的意义,作者在写作中疗愈,是作者在精神的废墟之上努力想象文学应有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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