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
韦珪不会忘记大业九年(613)的那个初秋,那是她生命里的至暗时刻。
突然间,甲兵撞开了府门,家丁欲上前阻拦,却被利刃刺穿。侍女们尖叫着逃窜。她在后室,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喧嚣声直往后院来。夫君李友珉拔出剑,挡在她们娘俩的前面。甲兵冲进了后室,不是强盗,却是铠甲如铁的官军,为首的一个将军喝令李友珉听旨。夫君放下剑,拉着她一同跪下。在将军的宣读声中,她了解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的公公李子雄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现叛贼已被剿灭,祸首已经伏诛,作为从逆者的家属,他们将被收系下狱,以待发落。
话音刚落,粗大的铁链已经缠上了夫君的脖颈。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而怀中的女儿被惊吓得大哭起来。她手足无措,被两个甲兵拉扯着站起来,推搡着出去。门外,囚车已在等待着他们。
这一年,韦珪才十七岁,刚生下她的第一个女儿未久。
这场几乎淹没韦珪的命运巨浪,源自一个男人膨胀的野心。杨玄感,他的父亲是杨素,出身于簪缨世族弘农杨氏,当年与杨坚在北周同朝为官。周宣帝宇文赟去世后,年幼的周静帝宇文阐即位,杨坚,作为宣帝皇后的父亲,被拜为左大丞相执掌朝政。在杨素的协助下,杨坚快刀斩乱麻地铲除了异己,并在次年,通过一场受禅台上的表演,从孤儿寡母手中接过了皇权,建立隋朝。此后,杨素又为杨坚南征北战,灭陈朝,平叛乱,破突厥,立下了汗马功劳。杨素被封为越国公、尚书左仆射,其子弟亲属亦为显宦,又受金银玉帛赏赐无算,一时荣耀无二。
杨素并未知足,为家族长久计,他还想操控帝国的未来走向。于是,他协助晋王杨广谋取了太子之位。杨广即位,对杨素投桃报李,加封其为尚书令、太子太师、司徒、楚公。杨素去世后,又被追赠为光禄大夫、太尉、十郡太守。
杨玄感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又升任礼部尚书。杨玄感自以为“累世尊显,有盛名于天下,在朝文武多是父之将吏”,而他与杨广,既为同姓,先前出身亦差不多,如今却有君臣之别,心中或有不平。杨广生性猜忌,只因一点意见不合,便将功勋卓著的老臣高颎、宇文弼、贺若弼处死。兔死狐悲,杨玄感亦不自安。于是,一个推翻杨广的计划已在他心中筹谋。
韦珪听过杨玄感的名字。他的叔父韦匡伯在与婶婶的家居闲聊中,偶尔会提到朝堂上的风云。不过,韦珪对此并不太在意。朝堂对于闺阁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日常很简单,在闺房中与堂妹们倚窗做做女红,或练几笔书法,或在谈笑中幻想着未来夫婿的样子。
韦珪十五岁了,按照习俗,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对了,韦珪出身于京兆韦氏,这是关中一等一的华贵士族。其先世可以追溯到西汉丞相韦贤、韦玄成。至隋代,家族已绵延了数百年,其间出的将相公卿不计其数,世人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韦珪所属是京兆韦氏的郧公房。曾祖父韦孝宽是北周大司空、上柱国、郧国公,曾据玉璧小城击退东魏高欢,威震天下。祖父韦总为北周骠骑大将军、京兆尹,因东征伐齐而战殁,追封河南郡公。父亲韦圆成为陈、沈二州刺史,袭爵郧国公,但遗憾的是,他英年早逝。故韦珪自小常依从叔父韦匡伯。叔父家有三个堂妹,几个女孩儿同住同玩,韦珪的童年也不寂寞。
听闻韦家有女长成,前来提亲的人便踏破了门槛。韦家门第高贵,又冠冕荣华,还与皇室联姻,韦珪的另一位叔父韦圆照是隋丰宁公主的驸马,从姑母则是隋元德太子妃,而韦珪的嫡母可能与隋文帝皇后独孤氏同族。与这样的豪门大族结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韦匡伯为侄女的婚事也是斟酌再三。要知道,世家大族能兴盛数百年而不坠,仕宦与婚姻是其法门。宦途通达才能博得利禄,姻娅亲贵才能获取助力,如此,世家大族才如大树般本固枝荣。因此,少男少女的婚姻自然要被家中长辈反复盘算。
与江左士族看重人物风流不同,关中士族对堂皇冠冕更为青睐。因此,择婿时,门第之外,对方父兄的官品爵位也需慎重考量。最终,韦匡伯为韦珪选定的夫婿是李子雄之子李友珉。李家属于陇西李氏的渤海房系,亦是名门,李子雄早年曾从韦孝宽破尉迟迥,与韦家素有交往。现在,他任民部尚书、右武侯大将军,被杨广称赞为有诸葛武侯之才。将门出虎子,李友珉少年英俊,前途正不可量。左看右看,这都是一桩极般配的婚事。于是,韦李两家遂结秦晋之好。但是,韦匡伯再怎么盘算,也算不过莫测的天威。韦珪嫁到李家没过多久,公公李子雄因为犯事而被免职除名。
韦珪并未因此而焦虑。当今天子喜怒无常,她也有所耳闻了。上回,公公便因与新罗使臣交谈时言语不当而被革职,但过了不久也便起复了。这次,恐怕也只是一时风波。公公闲居在家的那段时间,楚公杨玄感倒是多次来访。他们是同僚,彼此交往也属正常,韦珪也没往心里去。此时,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腹中那个小小胎儿。是的,她怀孕了。除了应付孕期带来的不适外,韦珪全然沉浸在等待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而丝毫不知道,噩运的潮头渐进。
在韦珪新婚不久后,大业七年(611),杨广从江都乘坐龙船,沿着新开凿的大运河北上涿郡,准备东征高句丽。韦珪的叔父韦匡伯为此匆匆离家,以伴圣驾。大业八年(612)春,大军于涿郡集结。这是一次声势空前的远征,军士人数达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号称二百万,而为军队运输物资粮草的民夫人数则几乎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大军分十二路,浩荡进发,势在一举击破高句丽。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如此雄师却在高句丽一败涂地,九军并陷。
这次失败对杨广打击巨大,二十岁就率军灭陈朝的他,不相信自己竟然连小小高句丽都拿不下。于是,不待喘息,大业九年(613),杨广再度征天下兵,集结于涿郡,准备再征高句丽。公公李子雄接到杨广的诏令,命他从军效命。李子雄不敢怠慢,立即前往东平,与来护儿将军会合,准备渡海奔赴辽东沙场。来护儿的舟师还未入海,后方,杨玄感在黎阳举起了反叛的大旗。
不知是何等流言传入了杨广的耳中,道是李子雄与杨玄感合谋,于是使者东来,要将李子雄锁了押送至杨广的行在。许是想到老同僚高颎、宇文弼、贺若弼等人的遭遇,李子雄认为此去必不可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杀了使者,回马投奔了杨玄感。
杨玄感大军进逼洛阳,杨广也速调各路兵马集结于东都,双方在洛阳城外几番恶战。而城内则人心惶惶,谣言漫天。李友珉也闻听了,自己的父亲就在叛军之中,为杨玄感出谋划策!但兵荒马乱,未得交通。而就在这个动荡的夏天里,韦珪诞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翻覆的王朝
天牢里的昼夜,只能凭着小小天窗透下的一方光亮来判断。每一次天亮,韦珪就用小石头在墙上画一道杠,如今,墙上已是坎坷如许了。
杨玄感叛乱涉及众多,故天牢里人满为患。不过,每一日都有人被押解出去,命运不知。韦珪所在的这一间,关押的是逆犯的女眷,她们都曾是贵妇淑女,但因为父亲或丈夫的缘故,沦为囚徒。韦珪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一位本家婶婶,逍遥公房韦福嗣的夫人。当问到叔叔如何时,婶婶哽咽着诉说了不幸,原来韦福嗣跟随刑部尚书卫玄讨伐杨玄感,不料在战场上被俘。杨玄感知道他曾任内史舍人,拟草诏令诰敕,笔力不错,便令他作讨隋檄文。后来,韦福嗣寻得机会逃脱,回到洛阳。谁知那篇檄文传到了御前,皇帝大怒,捉住韦福嗣,将其处以车裂之刑。
“车裂!”韦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那是一种将人的肢体活活撕裂的残酷刑法。韦福嗣只是为杨玄感写了檄文,便遭受了车裂之刑,那她的公公……韦珪几乎不敢再想。
大业九年的这次叛乱显然深深惹怒了杨广,他对叛逆者实施了最严酷的惩罚,在他看来,“玄感一呼而从者如市,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则为贼。不尽诛,后无以示劝”,于是,他令御史大夫裴蕴大肆捉捕杨玄感的党羽,诏郡县坑杀之,死者不可胜数。至于其中那些重犯,“行轘裂枭首之刑,或磔而射之,命公卿已下,脔噉其肉”。韦珪的公公李子雄作为杨玄感的谋主,其家被籍没,自身也遭到屠戮,而韦珪的丈夫李友珉亦不得幸免。作为眷属,韦珪及其女儿也受株连。但她侥幸活下来了,这很有可能是由于叔父韦匡伯的庇护。韦匡伯于大业七年跟随杨广征高丽,其间备受宠信,迁为尚衣奉御,负责皇帝冕服,故时常侍奉杨广左右,所谓“侍从乘舆,密勿帷扆”。韦匡伯若为韦珪求情,或当有效。又韦珪从姑母为杨广儿媳、元德太子妃,杨广亦可能因此而顾念韦家。总之,韦珪躲过了这场血腥屠戮,留得了性命。
我们已无法知晓在接下来几年里韦珪的生活状况,年轻守寡,又身被罪臣家眷的名声,韦珪想必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而雪上加霜的是,韦珪身边的世界,开始了天崩地裂。
杨广自即位以来,开运河,建宫观,役使民夫无数,又三征高丽,广募天下之壮丁,送死于辽东。于是,野无农夫,田无禾稼,天下民无生计。杨玄感的野心虽然被镇压下去,但各地的造反却如野火蔓延,无法扑灭了。
(大业)十二年(616)春正月甲午,雁门人翟松柏起兵于灵丘,众至数万,转攻傍县。
(大业十二年二月)癸亥,东海贼卢公暹率众万余,保于苍山。
(大业十二年四月)癸亥,魏刁儿所部将甄翟儿复号历山飞,众十万,转寇太原。
(大业十二年)八月乙巳,贼帅赵万海众数十万,自恒山寇高阳。
这样的记录在大业后几年的史书里,比比皆是。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帝国的版图渐渐被啃噬殆尽。大业十四年(618),当杨广在江都被愤怒的士兵逼死之后,在帝国轰然坠地扬起的烟尘中,一个乱世又拉开了帷幕。
韦匡伯已于大业十三年(617)病死于江都。灵柩几经辗转运到洛阳后,却因盗贼横行,道路阻隔,无法归葬关中祖茔。失去了韦匡伯的庇佑,韦珪及几个堂姐妹的命运更如风中之叶。
大业十三年,洛阳再一次被叛军包围,瓦岗寨的翟让、李密猛攻东都,大有黑云压城之势。朝廷派了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军来援助。王世充入驻洛阳后,与李密在城外大小百余战。次年,杨广被弑的消息传来,洛阳城内的越王杨侗被拥立为帝,王世充辅政。而在江都逼死杨广的宇文化及北上,意欲夺取洛阳。城外血流漂杵,城中的韦氏姊妹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担惊受怕的日夜。
内史令元文都施驱虎吞狼之计,让李密去攻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败后,王世充又趁李密兵疲时进攻之,李密亦败。于是,王世充接手了李密的地盘,势力大增。
王世充拥兵自重,于是生不臣之心,唐武德二年(619),他废掉杨侗,自立为帝,国号为郑。
洛阳为隋东都,世家贵胄极多,文武卿相多出焉。而王世充却本姓支,原是西域胡人,可谓无根无基。时风重门第,高门贵族们私下里对这位大郑皇帝没少暗暗不齿。王世充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提高王氏的门第,融入世家圈子,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高门联姻。但哪怕王世充篡位为帝,在真正世家眼里仍然是低门小户,因此,士族是不愿将女儿嫁与王家的。那么,失去父亲的韦氏孤女,就成了王世充的目标。
韦匡伯去世时才四十四岁,膝下有三子三女,皆年少。此时,韦匡伯之弟韦圆照尚在世,韦圆照袭封河南郡公,又尚隋丰宁公主,是大隋的驸马爷。但丰宁公主是前太子杨勇之女,杨广即位后,韦圆照实受排斥,故很可能留在故里,并不在杨广的统治中心东都。那么,为韦氏孤女作伐的大概率是此时在洛阳的韦津了。
韦津是韦孝宽之子,韦匡伯之叔父,也是韦氏孤女的叔祖。在大业末年,杨广游江都时,作为检校民部尚书的韦津和段达、元文都等人留守洛阳。王世充篡位后,他“深被委遇”,因此,当王世充欲娶韦氏孤女时,很可能让这位韦家长辈出面。而失怙的韦氏孤女,身不由己,故只能委曲从之了。于是,韦匡伯的长女成为王世充太子王玄应的妃子,而次女韦檀特也嫁给了王世充党羽杨汪的儿子杨政本。
韦氏姐妹对这两桩婚事感想如何,恐怕只是冷暖自知了。不过,对于韦珪而言,她终于可以摆脱罪臣家眷的身份,日子稍稍好过了。韦匡伯也在此时风光下葬,作为亲家,王世充封其为大将军,谥号舒懿公,并在墓志中郑重书写了聘其女为太子妃之事。
正当王世充在洛阳做着千秋大梦时,在长安,大丞相、唐王李渊也逼迫隋恭帝杨侑(即韦珪的从表弟)退位,自立为帝,建立唐朝。武德三年(620)七月,李渊派遣儿子李世民率唐军出关,进攻王世充的郑国。一路上,唐军势如破竹,三个月后,郑国大部分领土落入唐军之手,王世充只剩下一座孤城洛阳。
在几番困兽之斗后,次年五月,王世充投降。接下来,是一场对王世充集团的大清算,党羽杨汪等人被绑赴洛水边斩首示众。王世充作为战俘被李世民带回长安,虽遭赦免,却在流放蜀地的过程中被仇家所杀,王世充之子王玄应在途中谋划叛乱,亦伏诛。
韦匡伯长女就此下落不明,作为王世充的儿媳、王玄应的妻子,她的生命或许就断送在这场成王败寇的戏剧中,以至于在韦匡伯归葬京兆时铭刻下的墓志中,都不再提起这个女儿。韦匡伯次女韦檀特,其公公虽然被杀,但夫君杨政本却保下命来,日后还做了唐朝的范阳县令,看来夫妻俩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两个堂妹的命运似乎就这样了,而韦珪没有想到的是,她看似已经如死水般的人生却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嫁
在秦王李世民入洛阳的那一天,韦珪携着女儿,在热闹拥挤的人群中,远远瞥见了马上的那个英俊少年。那年,他才二十四岁,却已是威震天下的英雄了。人人都在传说秦王的英迈不凡。耳听为虚,当韦珪亲眼看到他时,阳光下的他英姿焕发,而她已经是个孀居了八年的寡妇,早已看透沧桑。她已经不相信,命运还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她。
李渊之族虽号称出自望族陇西李氏,其实颇有可疑,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其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故其门第在当时真正的汉族士族眼中,并不太高。李氏多与鲜卑胡姓联姻,如李渊之父李昞之妻为独孤氏,李渊之妻为窦氏,而李世民在大历九年(613)迎娶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长孙氏。但李唐王朝既立足关中,承北周关中本位之余续,欲稳固基础且进取全国,获得关中汉族大姓的支持便显得至关重要。那么,作为关中首族的京兆韦氏将是李世民争取的目标。
其实,京兆韦氏已参与到李唐王朝中来,但多围绕在太子李建成周围,如逍遥公房的韦挺,“太子遇之甚厚,宫臣罕与为比”,又如东眷阆公房的韦庆俭、韦庆嗣等。可见,在交结京兆韦氏之事上,李世民已落下风。而要占据上风,最直接的方法依然是,与京兆韦氏中最显贵的郧公房联姻。但李世民已有正妻,名门之女一般不会与人做妾。那么,失怙且寡居的韦珪成为李世民的合适人选。这一次,作伐的月老依然可能是韦津。
韦津与李渊是旧相识,且其弟韦静之妻便是李渊的再从侄女。因此,李世民破王世充后,曾被王世充委遇的韦津不但没被严惩,反而受到器重,其中想必也有李世民笼络京兆韦氏的意思。那么,投桃报李,韦津将韦圆成和韦匡伯遗留下的女儿嫁与李世民,也是合情合理的了。于是,武德四年(621),韦珪黯淡的人生迎来了转机,她和韦匡伯最小的女儿韦尼子一起,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选入秦王府。
对韦珪而言,这也许是命运最好的馈赠了。夫君是威震天下的秦王,盖世无双的英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但忆起少年时的那段姻缘,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眉目里全是怜爱,如今是不可能的了。李世民已有发妻长孙氏,爱妾杨氏,与韦珪差不多时间入府的除了堂妹韦尼子,还有燕氏、阴氏,太多的女人分割了夫君的宠爱,留给韦珪的就只有那么一点了。不过,孀居八年的韦珪,最耐得住的就是寂寞。更多的时候,她就在王府中,教教长女习字读书。三年后,武德七年(624),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儿。有两个小棉袄陪伴,韦珪的日子简单而甜蜜。
但是,夫君李世民并未满足于做一个王子。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玄武门一场刀光剑影,李世民杀死兄弟,上位为太子,不久登基为帝。长孙氏被封皇后,皇后之下,又有四妃,贵、淑、德、贤,以贵妃最为尊贵。此时,杨氏已生育了三子李恪、六子李愔,阴氏生五子李祐,而韦珪只生育了一个女儿。但杨氏是隋炀帝的女儿,旧隋势力,不宜张扬,而阴氏之父阴世师为李渊仇人。故相较起来,韦珪年齿最长,门第最尊贵,因此,贞观元年(627),她被封为贵妃,而韦尼子也被封为九嫔之一的昭容。
宝殿高堂,金饰玉妆,宦者拉长调子的宣旨声在柱间回响,在受封为贵妃的那一刻,韦珪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曾经堕入黑暗的她,怎会想到,有生之年,她得以荣升为天朝最高贵的女人,仅次于皇后!次年,韦珪生下了儿子李慎。有儿有女,她想,她的人生再圆满不过了。
儿女之事
但遗憾还是有的。转眼,韦珪与前夫所生的长女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对于这个甫一出生就失去父亲,幼年又跟随她饱受苦难的孩子,韦珪想让她过得更好些。为她择一个可心的夫婿,一直是韦珪心中所念。可她没想到,夫君盘算的竟然是将继女嫁与突厥人!
唐朝初年,东突厥强盛于漠北。时颉利可汗在位,以后母隋义成公主为妻,时时侵扰唐朝北境,为唐朝心腹之患。甚至趁玄武门之变后唐朝政局不稳,突厥兵抵渭水,直逼长安,李世民被迫与之结渭水之盟,突厥乃去。
经过三年励精图治,李世民决定反击突厥。贞观三年(629),李世民遣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出征突厥。次年,颉利可汗大败于定襄,仓皇西奔,在途径阿史那苏尼失部落时,被苏尼失之子阿史那忠所擒,并被押送至长安。为了表彰阿史那忠的功劳,并笼络苏尼失部,李世民封阿史那忠为左屯卫将军,且打算与之联姻。
历来中原王朝多以宗室女为公主和亲异族,如汉之解忧公主、隋之义成公主。但李世民并未选择宗室女,而是将韦贵妃之长女封为定襄县主,嫁给阿史那忠。在阿史那忠墓志中,明确记载了其夫人的家世,“夫人渤海李氏,隋户部尚书雄之孙,齐王友珉之女,母京兆韦氏,郧国公孝宽之孙,陈州刺史圆成之女,夫人又纪王慎之同母姊也”,据此,我们才了解到韦珪先前的坎坷命运。其中,“齐王友珉”值得注意,这“齐王”之号很有可能是李世民为抬高定襄县主的地位而加之于李友珉的,唐制,“皇姑为大长公主,正一品;姊妹为长公主,女为公主,皆视一品;皇太子女为郡主,从一品;亲王女为县主,从二品”。在此,李世民玩了个手腕,让也姓李的继女代替真正李家的女儿下嫁。突厥与汉地风俗绝异,言语不通,这段姻缘可谓畏途。韦贵妃虽心痛不已,但在国家大义面前,也无可奈何。
阿史那忠起先居于长安,贞观十三年(639),因出了阿史那结社率袭击李世民寝宫之事,李世民将内迁的突厥降民移至黄河以北的定襄,封阿史那思摩为可汗,阿史那忠为左贤王以统之。由是可知,定襄县主也不得不离开长安,随夫出塞。爱女远赴塞外,韦珪想必是肝肠寸断。出塞后,定襄县主思乡情切,夫君阿史那忠也感受到了,于是,“不乐,见使者必泣,请入侍”,这才获得许可,夫妇俩又回到了长安。
长女的婚事已经让韦珪惆怅了,而次女不得父宠亦令韦珪发愁。女儿已经十岁了,却依然没有被册封为公主。按例,帝女十岁前便会受封,如长孙皇后所生的李丽质八岁被封长乐郡公主,与韦珪次女同年出生的李敬,五岁便被封为清河郡公主,更小的李淑也在九岁时被封兰陵郡公主,但韦珪却迟迟没有等来册封自己女儿的诏书。或许是夫君子女太多,事务太忙,忘记了?
韦珪知道李世民雅好书法,尤喜王羲之书,故平日里让女儿临右军帖不倦。一次,李世民避暑于甘泉宫,韦珪让女儿手书一篇贺表以示眷眷之情。李世民看了女儿的手书,大加赞赏,对长孙无忌说:“朕女年小,未多习学,词迹如此,足以慰人。朕闻王羲之女,字孟姜,颇工书艺,慕之为字,庶可齐踪。”于是,李世民为女儿取字为孟姜,并派宫官中擅长书法者为女儿侍书,派女师为侍读,但对于册封公主一事,却依然只字未提。
贞观十年(636),长孙皇后去世,年仅三十六岁,李世民悲恸不已。但丧事之余,宫中也在暗自猜测,皇上青春正富,后位应该不会长久空着,那么接下来,谁会是后宫之主呢?此时,韦珪位分最高,侍奉御前也日久,兼又育有皇子,似乎,她是接替长孙皇后的最佳人选了。
宣旨的宦者来了,当韦珪跪下听旨时,她得到的消息却是:改封她的儿子李慎为纪王,实封八百户,并出藩。韦珪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的儿子才九岁,却要离开她前往藩国了。要知道,杨妃所生的三子李恪,十五岁时才去封地齐州,而长孙皇后生的四子李泰,如今十七岁了,李世民依然舍不得他去封地。
韦珪明白了,这是一种警告,对她还未点燃的野心的警告。如若韦珪继长孙氏为皇后,那么她的儿子也成了嫡子,拥有和长孙氏的儿子们同样的地位了。而早早打发李慎去封地,便是明示了,李慎永远不可能像他的嫡出兄弟一样,而韦珪也永远不可能取代长孙皇后的位置。李慎牵扯着母亲的衣裙,不愿离开。韦珪狠心将他送上了车。车驶出去许久许久了,韦珪耳畔萦绕着的依然是儿子的哭喊声,声声剜她的心。
别宫
韦珪已经四十一岁了,云鬓中已经夹了不少白发,而眼角的细纹用脂粉也遮不住了。宫中娇艳的女人就像花儿一样,一拨一拨地盛开。听闻,李世民新召了名动江南的才女徐惠,还有武士彟那美艳的女儿武媚入宫。青春和笑声是她们的,和韦珪,已经没有关系了。平日里,韦珪便和堂妹韦尼子闲坐,听乐女弹奏新翻的曲子,如此,挨过宫里的一天又一天。
贞观十五年(641),李孟姜终于在十八岁时获封临川郡公主,并下嫁周道务。周道务出身汝南周氏,也算是门庭高贵,作为功臣子,他小时候居住在宫中,韦珪也见过几次。将女儿嫁与他,韦珪算是放心了。只是孟姜出嫁后,韦珪愈发寂寞了。
有一回,宦者来报,武才人求见。韦珪很诧异,然后接见了她。武才人有着名不虚传的美,一种韦珪在士族女子身上没有见过的、不羁放肆的美。对了,武才人出身的文水武氏,不过是个经商起家的小门小户。韦珪想不到武氏竟然能出这么个漂亮女儿。当问到来意时,武才人表示,她想向韦珪学习书法。因为谁都知道,皇上爱右军之风流。韦珪明白了,武才人入宫也有好几年了,位分却从未上升,而差不多时间入宫的徐惠都已经是九嫔之一的充容了。想必,她是想投皇上所好罢了。韦珪苦笑一下,书法只是小技,要在后宫生存,所需要的可远不止这些。但她还是同意了。武才人和她的女儿李孟姜一般大,聪慧伶俐。有时候,望着她一笔一笔练字,韦珪又会想起往昔的点滴美好时光。
贞观二十三年(649)四月,李世民起驾前往翠微宫。五月,在服用了王玄策所荐的天竺方士那罗迩娑婆寐所制的丹药后,竟然病转深重,不久驾崩。皇帝死了,后宫的嫔妃们统统成了未亡人。韦珪被新帝封为纪国太妃,即将去藩国,依靠自己的儿子李慎。而后宫那些无子的嫔妃,就一律剃度为尼。韦珪的堂妹昭容韦尼子因为无子,亦要去太宗别庙崇圣宫。而武才人则将去感业寺。眼见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要付与青灯古佛了,一时间,后宫泣声一片。旧人就像落叶一样被扫出,宫掖将打扫干净,以迎接新皇。
韦珪回望了这座她居住了二十三年的宫殿,思绪万千。一次次,她曾在这里送别自己挚爱的人,如今,到了送自己出去的时候了。最后,她登车而去,没有再回头。
永恒之宫
荣耀、落寞、遗憾与爱,尽管对宫中过往感情复杂,宫廷是韦珪度过大半生的地方,它已与韦珪的生命难舍难分。离开宫廷后,韦珪又曾数次回到那里。新帝对她礼遇有加,多次邀其回宫,而此时,宫女如花满春殿,又是一番新景象。
韦珪平静地度过晚年,并在六十九岁时去世。死后,她陪葬于昭陵,一座单独的小山为其倚靠,在昭陵陪葬者中有此荣耀的,只有她和魏征了,且她的墓离李世民陵寝最近。以上种种显示了她曾在后宫的尊贵地位。
韦珪的地下宅院仿佛模拟的就是她曾生活的旧日宫廷,一座墓门、一条墓道、四座天井、四条过洞、四座壁龛和两座墓室,依次深入,就似乎步入了重重宫阙,可想象昔人的隐秘生活。
在这座永恒之宫的壁画的最前端,有两只业已残缺的神兽,它们可能是青龙与白虎,传说中这神兽能引导人的魂灵飞升仙境。但是,与汉朝人热衷在墓室中营造仙界景象不同,唐朝人显然对身后的世界抱有一种更务实的想象,生前的生活更令他们念念不忘,以至于要在墓室壁画中精细模拟。
于是,在神兽短暂地激发起人们超现实的幻想后,接下来壁画所描绘的更多是对往昔的记忆,以及对在未来漫长岁月中延续往昔生活的渴望。
威风凛凛的守宫仪卫,像镇守现实中的宫殿一样,依旧守护着韦珪在地下陵寝中的平安。壁画所见仪卫,数人一组,分列道旁。一种为袍服仪卫(图1),为首者可能是一武官,戴冠,着大袖袍,蹬长靴,手按剑,《新唐书·车服志》称“进贤冠者,文武朝参、三老五更之服也”,可知其为唐代文武官员的通用冠式。其余仪卫则是便服,戴幞头,着圆领袍或翻领袍,系蹀躞带,蹬长靴。幞头、圆领袍、蹀躞带和长靴的样式,沿袭自鲜卑胡服,已成为唐朝最常见的便服装束。
唐墓壁画中多有仪卫图,但大多仪卫武士着袍服,因唐代对甲胄管控甚严,虽高门显宦不得私有,而能以全副武装之甲胄武士为守卫者,非皇族不可了。韦珪墓壁画中出现了甲胄仪卫(图2),墓主身份高贵,自不待言。武士们俱头戴兜鍪,身披铠甲,足蹬皮靴,赳赳之姿,令人凛然。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征战年代,铠甲发展到唐代,已甚为成熟,有明光、光要、细鳞、山文、锁子等类型,而犹以明光甲最为普遍。壁画中的武士便多着明光甲。此种铠甲由护项、披膊、甲身、甲裙等部分组成,其中胸、背甲为整块甲片,其圆护打磨得铮亮,曜若明光,故名。
图1 袍服仪卫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2 甲胄仪卫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韦珪所居为皇宫禁内,故此甲胄仪卫很可能是赫赫有名的北衙禁军的写照。观唐长安城布局,宫城居城北,皇城在其南,而宿卫军队分两种,一是十六卫府兵,一是禁军,二者分居南北,即《新唐书·兵志》所说的“夫所谓天子禁军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诸卫兵是也;北衙者,禁军也”。南衙十六卫府兵主要负责皇城以及宫城南部即外朝部分的护卫,而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之北,以保护皇帝安全为主旨,故在宫城守卫上起到更大作用。自李世民玄武门事变后,宫城北门之重要,自无与伦比,故李世民设北衙七营及玄武门左右屯营(又号“飞骑”),以加强宿卫力量。北衙禁军的取兵原则十分严格,七营需“选材力骁壮”,屯营则“取户二等以上、长六尺阔状者,试弓马四次上、翘关举五、负米五斛行三十步者”,可知禁军乃唐军之翘楚,非形象雄壮、武力卓著者不可当之。而韦珪墓壁画中的甲胄仪卫,皆身材高大,威仪不凡,由此足见唐宫禁军之威武,亦可知宫掖护卫之森严。
仪卫武士们多手持旌旗,似在送往,亦似在迎来。而出入内外之别,则由一道华门区隔开来。
墓道北侧,有二门吏,皆戴冠、着大袖袍、踏翘头履、持仪刀,(图3、图4)他们身后,就是绘制于门洞之上的巍峨门楼。(图5)
图3 门吏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4 门吏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5 门楼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唐太宗时,帝国之正宫为大兴宫(唐睿宗时改名为太极宫),大兴宫前朝后寝,后寝为皇帝嫔妃所居,韦珪亦当居此。后寝之南,开有甘露门、神龙门、安仁门、日华门、月华门等门,之北,则有玄武门、安礼门等门。作为唐帝国的中心,大兴宫曾经辉煌无比。壁画所绘的宫门,以方位来看,更可能是后寝南面的某座门楼,由此或可一窥唐宫建筑之大气。
建筑学家梁思成将我国汉地现存古建筑分为三个时期,其中“豪劲时期”可远溯至唐朝初年,此时期的特征是比例和结构的壮硕坚实。而韦珪墓中的这座宫门便体现那个豪劲时期的风貌。门洞之上绘出楼阁两层,第一层具有平座,木栏围之,平座上为五间屋身,三间置板门,两间置唐代流行的直棂窗,立柱之上有铺作以支撑深远的出檐,补间设人字形拱,此类型的拱早在北朝时期的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中便可见到(图6),可知是当时的流行做法。第一层屋檐为四阿式,檐角微微上翘,如翚斯飞,檐下悬有铃,仿佛可听见风过铃动之声。屋檐之上又有铺作,转角铺作可见有明显的下昂,形如劈竹,与山西五台佛光寺相似(图7)。铺作当支撑第二层屋身,惜上部已残。楼阁两侧城墙上各有廊,可为遮阳避雨之用。
图6 屋形龛的斗拱 北魏 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第9窟浮雕
图7 转角铺作的下昂 山西五台唐代佛光寺
宫门壮观,却暗示着威严不可侵犯。按《唐律》,“诸阑入宫门徒二年,殿门徒二年半”。因此,宫门之内,便是天上禁苑,非常人所得窥了。
当我们的目光由此门洞而入,便可见有过洞绵延直至深处。过洞壁上绘出立柱和额枋等建筑构件,似在模拟一道通往深宫的长廊,而额枋上则飘浮着祥云朵朵,又暗示着此地已非凡间。
每一柱间,皆立有一侍者,但除最前头两位佩刀者当为宫中侍卫,还留有髭须外,其余男侍者皆无须,这表明了他们的宦者身份。从第一过洞至第三过洞,壁上共绘了十位宦者,皆戴幞头,着圆领袍,其姿态各异,或秉烛(图8),或持笏(图9),或躬身(图10),或展纸(图11),但无不有畏缩之像,显示出他们在内廷伺候时的谨小慎微。
图8 秉烛男侍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9 持笏男侍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10 躬身男侍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11 展纸男侍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宫掖为女眷所居,故入侍之男子须去势。寻常人家爱子,必不肯,因此,宦者多出自闽中、岭南等偏远之地。唐代顾况有《囝》一诗,诉其苦状:“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宦者承担内廷之各种杂役,兼有守卫之责。因宦者亲近皇帝,又得沾皇权之光,权力渐渐增大,以至于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至唐代晚期,宦者甚至能操纵朝政,废立皇帝,此为后话了。
在第一天井的东西壁上,引人注目的是胡人献马图(图12),图中胡人,高鼻深目,曲发虬髯,异族特征非常明显,而所献骏马,则高大雄伟,有千里之姿。此画笔力遒劲,被誉为是昭陵壁画中的翘楚。
图12 胡人献马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良马,是每个渴望开疆辟土的帝王所梦寐以求的。汉武帝曾远征大宛以求汗血马,而李世民也是爱马如痴。良马多出自北方草原和西域,故当大唐威名远播时,马成为这些民族进贡的珍贵贡物。史载,唐高祖武德年间(618-626),中亚的康国来献马,“康国马,康居国也,是大宛马种,形容极大。武德中,康国献四千匹,今时官马,犹是其种”,这些曾令汉武帝心动不已的大宛马种,极大地改善了唐朝官马的品质。至李世民时代,诸国献马亦史不绝书,如贞观四年(630),龟兹前来献马,贞观十六年(642),薛延陀献马,而最令李世民兴奋的一次是骨利干遣使所献马中有十匹难得的骐骥,李世民还为之一一命名。
胡人献马固然是一桩盛事,但这属于外朝的外交事务,韦珪为深宫女子,且在韦珪墓的格局中,自宫门以内壁上所绘皆是宫廷内事,身为外使的胡人何以被绘于此呢?
一个推测是,因女婿阿史那忠的缘故,韦珪可能参与了某一次献马仪式。阿史那忠身为李世民所任命的突厥左贤王,与草原诸部交往密切也在情理之中,或许他为某部献马起了引荐之功,或许这些良马就是他所献。因此,作为阿史那忠的岳母,韦珪罕见地列席了一次外交盛事,这对韦珪而言,是值得纪念的荣耀。因此,久处深宫的她却将胡人与马绘在了永生之宫的壁上。
胡人、骏马,那代表着外面广阔世界的符号,只如流星般一瞬。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伴随着韦珪的,是同样锁于深宫的宫女。韦珪墓中,自第四过洞起,再往内表现的就是宫闱深处,而壁上所绘全然是宫娥娇女了。
宫廷是时尚的发源地之一,如花的佳人们,竞相修饰,争奇斗艳,韦珪宫中亦不例外。
绮窗晓镜前,梳头理鬓是宫女们每日的功课。堆鸦般的云鬓,曾被无数诗人讴歌。(图13、14)在宫中的角色和资历,也决定了宫女以何种发型示人。单刀半翻髻,是高髻的一种,云髻高高耸起,又于顶端一侧向下弯曲,显得雍容端庄又富有变化,梳此发髻的当为宫女中的资深者。(图15)此发型在唐朝初年甚是流行,唐《髻鬟品》称“高祖宫中有半翻髻”。而李世民宫中,亦尚高髻。流风之下,宫外女子也发髻入云,以致官员向皇帝上书称“俗尚高髻,宫中所化也”。
图13 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14 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15 单刀半翻髻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而新入宫的小宫女,则喜双螺髻,双髻盘旋如螺,梳于头之两侧,颇能体现少女的娇俏。(图16)《唐音癸签》有“长安女儿双髻鸦”之句,可知这是属于少女的时尚。
图16 双螺髻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至于乐舞伎,则梳双鬟望仙髻,秀发以丝绦束缚为两环,高耸头上,在轻歌曼舞中,宫娥宛若仙子,宫掖莫非仙界。(图17)在陕西历史博物馆藏的女舞俑中亦见有双鬟望仙髻,(图18)可以想见梳此发髻的女子起舞时是何等曼妙多姿。
图17 舞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18 彩绘双鬟望仙髻女舞俑 陕西长武郭村唐代张臣合墓出土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宫女身上衣裳,则又是一番婀娜。
汉式衣裳尚宽博,唐代宫廷中仍可见此风。如乐伎之装,上为交领大袖襦,下为裙,有人在襦外又加半袖衣,色彩相撞,以突出衣装的层次感。
半袖衣由来已久,《事物纪原》称:“秦二世诏衫子上朝服加背子,其制袖短于衫,身与衫齐而大袖。”东汉女俑中已可见带荷叶边的半袖衣。非独女子服此,《宋书》载魏明帝“被缥纨半袖,尝以见直臣杨阜。阜谏曰:‘此于礼何法服邪?’”但此时,半袖还被目为服妖。然时尚之潮不可挡,半袖终将作为一种靓丽衣裳,在唐代女子身上生姿。
宽衣博带固然翩翩,但承北朝胡风而下,衣裳渐趋紧窄,故此时的唐代女子更中意的时装是,上衣为窄袖短襦,微露酥胸,裙腰高系,下曳间色长裙,臂间缠披帛而下。(图19)阎立本之《步辇图》中的唐宫人也是此般装束。(图20)窄袖襦裙,便利臂部活动,在《虢国夫人游春图》中我们可以看到,着此襦裙者骑马亦不在话下。(图21)更重要的是,它还体现了唐人在审美观上的革命性突破,女性身材之美不再被宽大衣衫所遮掩,而是被巧妙地勾勒和展现出来,这种大胆的艳丽使唐代女子显得格外动人。
图19 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20 唐宫人 (传)〔唐〕阎立本《步辇图》(宋摹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图21 着襦裙的骑马女子 〔唐〕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还有的女子直接突破了衣装的性别界限,穿上了男装,在韦珪墓壁画中,戴幞头、着窄袖圆领袍、蹬长靴的宫女就有好几位。(图22、图23)比起女裙,男式袍服显得利落精干,很适合宫中前后伺候的宫女们。更多的女子领略到男装的好处,着男装也成为一时之趋势,《旧唐书·舆服志》载:“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唐高宗的女儿太平公主,也曾着“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具纷砺七事,歌舞于帝前”。那个时代的飒爽之美,如在目前。
图22 男装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23 男装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宫女如花满春殿,但是在宫中,寂寞却是常态。日日望幸而不得见,那么,听乐观舞,将是宫妃们消磨漫长时光的主要娱乐。韦珪墓后甬道两壁上,绘有十位乐女舞姬,有鼓琴者(图24)、有吹排箫者(图25)、有击石磬者(图26)、更有翩然起舞者,然壁画斑驳,有些乐器已不可见,而可见者皆中原传统乐器,乐舞诸伎也着宽博衣裳,故推测韦珪宫中所奏乃华夏旧音。然而在唐代,汉晋旧乐多已丧失,宫中新乐多胡曲,如《西凉伎》《天竺伎》《高丽伎》《龟兹伎》等,胡琵琶、竖箜篌、羯鼓、觱篥等外来乐器亦大行其道。京兆韦氏是绵延数百年之旧族,或许韦珪沿袭了家族的审美品位,而偏爱这古音雅乐吧。
图24 弹琴乐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25 吹排箫乐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图26 击磬乐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位乐伎以手掩口,有学者认为这可能是在表演传说中的“啸”。(图27)啸,因魏晋名士的长啸抒怀而闻名,其实它也能与音乐水乳交融。西晋成公绥《啸赋》称“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钟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可见啸与宫商相协,因而它也成为乐舞的一部分。在唐代的宴飨之乐中,时常能听见啸音,如唐代张九龄《韦司马别业集序》曰:“倚琴相欢,杂以啸歌之韵。”故韦珪宫中伎乐也包含了啸技,丝竹声中,添此绵长之韵,仙乐如斯,令人陶醉。
图27 啸技乐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赏罢雅乐,至甬道尽头,便是后室,这是永恒之宫的最终点,也是韦珪的安息之所,其石棺便放置于此。后室所模拟的是韦珪的内寝,壁上绘出立柱、额枋,还有斗拱和人字拱,赫然是宫室的模样。而华妆丽服的宫女们三两成群(图28),或捧瓶壶,或擎拂尘,或携胡床,体现着她们不同的司掌。
图28 宫女 陕西礼泉陵光唐代韦贵妃墓壁画
这或许就是韦珪在宫中的日常,深宫之内,万人之上,宦者宫娥,伺候左右,锦衣玉食,似乎无忧矣。至于,韦珪的心情,或许是不足道的吧。在宫里,哪一朵花儿不寂寞呢?
另一个女人的时代
以上,是韦珪的故事。目睹过三个王朝,经历过两段婚姻,曾经堕入无边黑暗,亦曾上升至荣耀顶点,她的人生,跌宕如此。高门之女,是她身上长久的标签,而她的故事,或许也可以成为士族漫长生命史上的一个小小注脚。
士族,肇始于汉,蓬勃于魏晋,经济和学术上的双重优势使得士族渐渐垄断高官显宦,四世三公、世代簪缨者层出。永嘉之难,虽大批士族南渡,而留北方者,则建坞堡而居,艰难地度过五胡云扰的乱世,并谨慎地开始在胡族政权中出仕。王朝一个个覆灭,而士族高门却久久不坠,作为文武人才的主要供给者,也越来越为胡族统治者所重视。山东郡姓,崔、卢、李、郑、王为大,关中高门,韦、裴、柳、薛、杨、杜为首,华贵士族,为世所仰。至于西魏宇文泰据关中,结胡汉精英为一关陇集团,关中大姓自然为此集团之柱石。由北周,至隋,至唐,关陇贵族之优势不堕,虽皇权亦不能彻底撼动之。
关陇贵族内部以婚姻来稳固关系,而出身不佳者,亦希冀与之联姻以抬高地位,高门之女的婚姻往往成为家族的砝码,由韦珪及其堂妹的遭遇,可见一斑。
韦珪初嫁渤海李氏,再嫁李唐皇室,在万千女子中,她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了。困于深宫二十多年,最后,韦珪是在路上仙逝的,那是麟德二年(665),她正
要随皇帝李治前往泰山封禅,却在河南敦行里第因病去世。皇帝遣司平大夫窦孝慈监护灵舆还京,还特意给了鼓吹、仪仗,哀荣可谓盛矣。韦珪终归没有在泰山上见到那个女人献祭东岳的光辉时刻。她一生的故事,在麟德二年戛然而止了。而那个女人的征途,在麟德二年才展开未久。
武皇后,就是昔日的武才人。在李世民去世后的第二年,她从感业寺回宫,被封昭仪。此后,她铲除了出身山东高门太原王氏的王皇后和江南门阀兰陵萧氏的萧淑妃,成为帝国的皇后,而反对她的勋旧贵族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被杀被贬。她与李治前往泰山封禅,自己取代公卿成为亚献,向天下昭显了“二圣临朝”的局面。
武皇后并未止步于此,在李治去世后,她陆续废掉自己的两个儿子,登上了皇位,更搅动乾坤,狠狠打击了垄断文武卿相的关陇贵族的权威,将隋朝创建的科举制发扬光大,打通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为帝国选拔了大批优秀人才,其遗泽延续到了开元盛世。
经这一番天翻地覆,绵延百余年的关陇贵族时代行将落幕。更长远地看,士族高门的花团锦簇也渐渐将成记忆,未来,属于来自帝国更广大的土地上的那群学而优则仕者,才学,而非血统,成为他们足以自傲和平步青云的资本。
于是,有诗人在夕阳下咏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本文摘自苗子兮著《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