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幽冥——乾嘉时期两部志怪中的知识世界》,王东杰著,巴蜀书社,2021年11月出版,280页,68.00元
王东杰教授的《探索幽冥——乾嘉时期两部志怪中的知识世界》一书,以纪昀(1724-1805)的《阅微草堂笔记》和袁枚(1716-1798)的《子不语》正续编为主要考察对象,综合运用了人类学、心态史、阅读史等各种理论方法,具体展开的则是一条知识社会史与认知史相配合的考察径路,而最后又综合回应了如何理解清代儒家的“道问学”风气这个传统的思想史与学术史里的大问题。作为一个明清思想史与学术史的研习者,我阅读此书最直观感受是,作者借助新方法与新视角,盘活了我们习以为常,乃至视而不见的大量史料。然而本书的价值当然不止于展示这些“历史学家的技艺”,更重要的是“新”材料可以开启新问题,特别是全书最后的“结论”,其中提示了不少可以进一步追问与思考的线索。
一
自清中叶以来,《阅微草堂笔记》和《子不语》这两部志怪小说集流传很广,至今仍拥有大量读者,同时也是学术研究经常关注的对象。不过这两部书在今天基本上是被视作“文学史”的研究对象,历史研究者对它们的利用相对而言就要有限得多。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现代史学对古代的小说、笔记等说部材料的使用已经颇为广泛,但对于说部中的“志怪”一类作品,仍不免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这大概与史学研究总是执着于分辨“真”“假”很有关系。对现代人而言,鬼故事显然是“假”的,故而难以用为探究“真”历史的材料。《幽冥》一书则站在“心态史”的立场上,用另一套问题预设来置换了对“真”“假”的认定。作者援用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的看法,认为历史解释,尤其是“在识别文本的信念问题上”,“‘需要的不是区分真与假’,而是要知道,对于某一特定社会来说,哪些信念是‘合理’的,哪些‘不合理’”(191页)。因此,“本书没有依据我们这个时代的认知标准,宣判纪昀、袁枚的观点是否正确,而是力图紧随他们的思维路线,但同时也不时跳出圈外,将之与另一些可能的思路比较,以便更为清楚地界定,他们的信念在何种意义上是‘合理、理性与充分的’”(192页)。当然,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们可以认为这背后仍然存在一个“真与假”的问题——故事所描绘的那个客观的幽冥世界是“假”的,但故事所构筑的那个主观的幽冥世界,即时人的“心态”是“真”的。
在心态史、阅读史等新视角的观照下,《阅微草堂笔记》和《子不语》这两部被既有研究(主要是文学史理路下的)深耕过无数遍的常见书,摇身一变,成了作者探究清中叶的(主要是士人阶层的)“知识”观念,以至更大范围的智识生活的新材料。我常有一个感觉,在明清史领域里谈及新材料时,需要区分“绝对的新材料”和“相对的新材料”两种不同的情形。所谓绝对的新材料,指那些出于各种原因而湮没、导致前人长期未见,直至当下才被研究者重新发掘出来的材料,如尘封已久的档案、流散民间的文书以及海外回流的典籍等等。依据这类新材料,往往可以提出新的问题,乃至开启新的研究领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另外一类是相对的新材料。像躺在各大图书馆书架上的古籍、被影印汇编而成的各种大型丛书,乃至各种现代重订重排的典籍,其数量已然浩如烟海。它们可能从未湮没过,甚至有的就是各个领域里的所谓常见书,可是对于闻见注定有限的研究者个体而言,那里面已经蕴藏了无数未经寓目的新材料。如果从研究者得以接触的方便程度上考虑,则“相对的新材料”较之“绝对的新材料”或更易充分发挥出它的价值。《阅微草堂笔记》和《子不语》里的老生常谈在《幽冥》一书里转而获得一种崭新的利用,就不失为一个引人入胜的凡例。
二
有了新视角(新方法)和新材料的加持,新观点自然就呼之欲出了。本书的主体,是对纪昀、袁枚等人如何接收、传布与使用幽冥知识,以及如何构筑、探索幽冥世界的深描。直到全书最后的“结论”部分,作者才集中提出自己的观点,以回应“导言”里提出的问题,而且极为克制谨慎,几乎是点到即止。本书提出的一个基本问题是:“乾嘉时期的志怪和那一时期的考据学之间有什么关系吗?”(195页)在“认知史视角的考察”(15页)径路之下,这个问题又被剖分为两个逻辑递进的层面。其一,在以经史之学为正统的背景之下,志怪里的幽冥世界也可以成为一种严肃的“知识”探索的对象吗?其二,如果知识的领域可以不受限于经史之学,那么从这条“知识史”的线索(而不是惯常的理学、经学或宋学、汉学)看过去,此前从思想史、学术史角度所观察到的从晚明到清代乾嘉之间的知识图景,是否将会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呢?
针对第一个问题,作者的观点非常明确:幽冥故事对于纪昀和袁枚(尤其是纪昀)等人,“除了是故事,还是知识”(15页),他们倾向于很认真地深入这些故事“以寻绎真相”(139页),而他们探索时的“心智特点确有不少和汉学考据相似的地方”(198页),因此“这一时期的志怪和考证共享着同一种心智氛围”(199页)。总之,“幽冥,一样可以是考据的对象”(82页)。那么,如果幽冥考据与经史考据一样也是一种可供探索的知识的话,问题立刻就会自然申发开——除了幽冥志怪,还有哪些东西也是被当时人所认可的知识呢(可以很严肃,也可以不太严肃)?《幽冥》还提到,戴震(1724-1777)曾对袁枚讲述过其师江永(1681-1762)的若干灵异事件,但“戴震为江永写的传记详细论述了江在天文学、音韵学等方面的成就,完全看不到这套诡异之词”(162页)。这当然是戴震有意为之的,说明时人有很清楚的意识:经史考证是正面的、值得表彰的知识,而幽冥志怪即使不负面,也是非正面的、不宜公开展示的知识。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问:在考据学所认同的经史考证等“明知识”之外,当时人的智识生活里是不是还存在一个“暗知识”的世界?
《四库总目·子部总叙》说:“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徵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经史之外“皆杂学”,这是清人,尤其是乾嘉以后清人的常谈。经史之学就像一座巍然隆起的高峰,投下巨大的阴影,许多原本得见天日的知识(时人更喜欢说“学问”),都被笼罩在经史的浓厚阴影之下。但这主要是清中叶以后的情形,在那以前还不至于此。从明末到清初,当经史考证强势兴起之前,学问的内容还是相当丰富的,不少后来的“暗知识”,在那时都还是“明知识”。其实那时学问上的一大讲究恰恰就是“杂”。章太炎在《訄书·清儒》中言及吴派汉学开山惠栋(1697-1758)时,说他的特点是“好博而尊闻”“泛滥百家”,而惠栋的前驱有何焯(1661-1722)、陈景云(1670-1747)、沈德潜(1673-1769),“皆尚洽通,杂治经史文辞”。这很直观地说明,至迟在乾隆朝之前(甚至直到乾隆初),追求各种博杂的知识,都还是大家习以为常的治学路径。这种博杂的学风在更早的晚明时期也不难看到。心学领袖罗汝芳(1515-1588)曾发现:“今时同志极似众多,但每谈心性者,便不肯小心看书,间一二肯读者,又泛观博览,于子史诸家便着精神,于《论语》《孟子》反枯淡冷落。”由此可知,晚明不仅有我们常说的束书不观的一面,同时还有另一面,不仅好读书,而且专读不常见书。所谓“一物不知,以为深耻”,本来就是儒家的传统,即便心学流行的晚明时代也不曾中断。
《幽冥》一开始就讲到,纪昀等人笔下的鬼故事基本上来自他们“日常听闻的各种闲谈”(19页),其中“读书人圈子里的闲聊”(20页)就是一个重要来源。士人之间的交游谈论就是“知识”的流通。祁彪佳(1603-1645)在崇祯三年正月初一的日记里抱怨说,由于自己学问寡陋,导致在生活中遇到三个很突出的问题。其一是“当事机在前”的时候,不知该如何着手;其二是下笔为文之际,“格格不能展所欲言”;其三则是每当“与客接谈,相询故实,即为矮人之观”。由此可以体会,“闲聊”在“读书人圈子里”并非只是消日之具,它不仅是一种知识的分享,同时也是知识上的竞争。万历间的陶涵中编有《男子双名记》一卷,他自述编纂缘起说:“男子双名,古来稀少,间一有之,亦别号耳。客过小饮,举此为酒令,因各言所知,遂缀笔焉。”以举出男子双名事例之多少为行酒之令,这就是现实中的一次“与客接谈,相询故实”的友谊赛。
如果放在乾嘉以后经史之学的背景下来看,“男子双名”一类的知识无疑是相当边缘、无足轻重的,与幽冥志怪一样都属于不入流的“暗知识”。但在晚明清初,情况就完全不同。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张岱(1597-?)那篇著名的《夜航船序》: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
现在看来,这段文字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通篇所讲,都是关于“古人姓名”的事情,这说明“古人姓名”是一种当时很流行的知识门类。陶涵中和他的客人“举此为酒令”,恐怕不是偶然的;其二,“夜航船”就是一个众人交际谈论的地方,而且船上除了士人,还有和尚,有村夫俗子,所以借用《幽冥》里的概念,这还是一个“士大夫的跨阶层社交”(20页)场所。张岱编写《夜航船》这部小型类书的本意,就是为了帮助士人应对日常交游谈论场景下的知识需求。只要翻开《夜航船》或同时期的其他类书,我们立刻就会感受到,这里面的知识极为复杂,远远超出了经史之学的范围,基本上就是《四库总目》所谓的“杂学”。
清中叶的江藩(1761-1831)曾指责明朝人学问空疏,说他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夜航船》成于清初,但仍是明人“以类书为博闻”路径下的产物。既然明人(其实还包括清初)都习惯“以类书为博闻”,那么对他们而言,这些类书里的知识当然都是很正面的,积极获取这些知识也都是很正常的,并不像《幽冥》里乾嘉时期的鬼故事一样,是作为一种“暗知识”在流通。一直到江藩所在的乾嘉时候,这些类书知识(以及知识路径)才变得负面化,逐渐隐入经史正学的阴影之中去了。
《幽冥》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察:清中叶的“幽冥探索从考据学的发展中分润不少,但前者显然不是后者延伸的结果”(200页)。换言之,考据学当然是公开的中心,幽冥则是受到前者笼罩的边缘性学问,但是它们之间并不是一种中心引领边缘的单一关系(虽然中心对边缘的影响是存在的)。如果把类似的观察放到明末清初去,可以看到更有意思的现象。在明末清初的知识序列里,经史之学在原则上当然仍是最正统的,其他各种知识在位置上都要相对边缘。但是在士人阶层实际的智识生活中,非正统的边缘知识反而体现着更多的影响力,甚至反过来引领经史之学。这个情况可以从晚明清初的“奇书论述”里看出来。
晚明至清初,许多士人都热衷于遴选所谓的“奇书”(具体称法可以不同),开出过各自的书目,其中在世俗层面流传最广的,是金圣叹(1608-1661)列出的六大才子书:“《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这个书目的最大特点无疑是所谓“雅”(正统)与“俗”(非正统)两类书籍(也是两类学问、知识)打成一片。另外像此前的王世贞(1526-1590)(《史记》《南华》《水浒》《西厢》)、李贽(1527-1602)(《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水浒传》、李献吉集)、冯梦龙(1574-1646)(《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等人的奇书目录,都体现着相同的特点。接下来的张溥(1602-1641)借先辈之口说:“《左》《史》《庄》《骚》为天地四大奇书。”这“四大奇书”相较而言不那么“俗”,但仍然很不正统。入清之后,魏禧(1624-1681)开出了三部“天下有不可少之书”,即“扬州之兴化李廷尉(清)著《南北史合注》,钱塘吴文学任臣著《十国春秋》,常熟顾处士祖禹著《方舆纪要》”。同时的黄虞稷(1629-1691)又说,“世所不可不有之书”“三家而已”,分别为钱谦益的《列朝诗集》、方以智的《通雅》和周亮工的《尺牍新钞》及《藏弆集》。这两个书目,前者属于广义的史地之学,后者之所重则在诗文词章上面。同明末人相比,魏、黄二人的知识兴趣可能稍微正统一些,但是又未免比较“俗”(后来江藩便指责魏禧的书目不妥,直接将“人所易为”且“尤嫌疏漏”的《南北史合钞(注)》除名,又以梅文鼎讲天文的《历算全书》代替了《十国春秋》)。直到年辈最晚的阎若璩(1636-1704)笔下,居于最中心、最正统地位的经学类书籍,才跟进到这个“奇书论述”之中。他颇有点不服气地表示:“魏凝叔(禧)谓:今天下有不可少之书三,兴化李廷尉清《南北史合注》,仁和吴任臣文学《十国春秋》,尝熟顾处士祖禹《方舆纪要》。愚谓此史也,若经著述,则邹平马宛斯《绎史》中《仪礼》十七篇,太原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真可超前绝后,安得有如大手笔者。”
如果把这个持续了百余年的“奇书论述”视为晚明清初士人智识生活里的一项重要活动,那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项智识活动是从非正统的边缘知识发端的,其重心也始终落在这类边缘知识上。在这场长期持续的智识活动中,中心的正统学问不仅没有去排斥那些边缘知识,反而还亦步亦趋地追随着边缘知识树立的范式,主动加入到边缘知识所主导的这场智识活动中去。
在我们对明清之际的各种“知识”(学问)——如书法、篆刻、金石、戏曲、诗文等等——的研究中,经常能看到这样一种论述,即清初经史考证之学的渐兴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这些“知识”(学问)的面貌。然而上面的“奇书论述”已经提醒我们,应该小心这种理所当然的“中心优先论”。事实上,如果清初从中心到边缘的各种“知识”(学问)的确展现出了相近的心智氛围的话,当追寻这种心智氛围的形成机制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理由不假思索地站在“中心”的位置去俯视“边缘”,而应该尽量了解那些相对边缘,却更为流行(意味着拥有更大的风势)的知识,然后以之为背景,去体会“中心”在当时的实际处境。经由这个过程,也许可以部分克服“中心”自带的那种天然的吸引力,获得一种尽量“平等”的眼光去观察当时的整个知识世界。
三
在明清人那里,知识是多元的(纵然可能有明、暗之分),那么他们探求知识的活动——“道问学”——的含义也就不应该是单一的。这是《幽冥》得到的第二个重要观点。作者很明白地指出,“过去我们提到清代的‘道问学’,往往下意识地将其等同于考据学或汉学”(201-202页),但是现在我们看到,幽冥考据与经史考据“共享着同一种心智氛围”,那么探索幽冥又何尝不是一种“道问学”呢?因此“在考据学之外,‘道问学’还有更广阔的路线——它是一种弥散性的心智氛围,而不是某种特定的知识表征形式”(202页)。
如果乾嘉时代的考据学只是“道问学”的表现形式之一,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有这样一个推论:在乾嘉考据学兴起之前,“道问学”的心智氛围早已经存在(甚至弥散开)了,只不过这个(或这些)“道问学”还不是以经史考证为其最耀眼的表现形式而已。但是如果把“道问学”想象成一种弥散性的气息氛围,那么我们也必须承认,这种气氛在乾嘉以降的考据学时代,其弥散在空气中的浓度显然较乾嘉之前要高得多。至少从这个“程度”的意义上讲,“道问学”在清中叶的前后仍然是相当不同的,经历了一个显著的变化。我们引用过章太炎对惠栋学问的描述,指出直到雍乾之际,追求各种博杂的知识都还是大家习以为常的治学路径。事实上,雍乾之际(也可再稍向前推至康熙末)的数十年,可能就是“道问学”发生变化的关键时段。
那之前与那之后的“道问学”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例如康熙三十四年,潘耒(1646-1708)在为顾炎武(1613-1682)的《日知录》作序时表示,“自宋迄元,人尚实学。若郑渔仲(樵,1104-1162)、王伯厚(应麟,1223-1296)、魏鹤山(了翁,1178-1237)、马贵与(端临,1254-1340)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极古今,通达治体,曷尝有空疏无本之学哉”!可知在潘耒的意念里,宋元是一个讲究“实学”的时代,故言及“博极古今”之学的时候,他会毫不迟疑地以宋人为典范。不仅宋人,即便明朝人也是继承着这个博学传统的,只不过高手较少、水准较之前者也有不如罢了。所以潘耒接着说,“唐荆川(顺之,1507-1560)、杨用修(慎,1488-1559)、王弇州(世贞,1526-1590)、郑端简(晓,1499-1566)号称博通者,可屈指数,然其去古人有间矣”。最重要的是,他指出顾炎武的《日知录》其实就是这个宋元明以来的博学传统的产物,故谓“学博而识精,理到而辞达,是书也,意惟宋元名儒能为之,明三百年来殆未有也”。这句话既点明了《日知录》是“宋元名儒”的血脉真传,同时又暗中将它定位成“明三百年”博通之学的一个光辉结束了。
这样一种对宋明人及宋明学的认知,一直持续到乾隆初。全祖望(1705-1755)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当全祖望要称赞某人博学多识,他用以比拟的对象都是宋人。例如他给何焯(1661-1722)写《墓碑铭》时说,“国初多稽古洽闻之士,至康熙中叶而衰”,而何焯是那时为数不多的能够“笃志于学”的人,读书“必审必核”,持论更是“无一语无根据”。因此在学问的根底处,何焯就好比宋代的“刘道原(恕,1032-1078)、洪野庐(迈,1123-1202)一辈”人。再如他称道李绂(1675-1750),说他“经术则旴江(李觏,1009-1059),博物则道原、原父(刘敞,1019-1068)”。同样的,当周围人赞赏全祖望的学问时,也无一不是将之比为宋人。他十六岁时拿着所作的古文去见查慎行(1650-1727),查氏一见便称赞他为“刘原父(敞)之俦”;雍正十年中举,李绂看到他的文章,许之为“深宁(王应麟)、东发(黄震,1213-1280)以后一人”;乾隆元年进士及第,杨名时(1661-1737)“称之曰博”,他立刻“谦言:以东莱(吕祖谦,1137-1181)、止斋(陈傅良,1137-1203)之学,朱子尚议之,何敢言博”。
据此可以看到,从清初一直到乾隆初,宋人(乃至明人)被经常性地作为“道问学”的偶像,与乾隆中叶之后以“汉”为尚、逢“宋”必反的情况相较,呈现出强烈反差。同时,“道问学”的范式也更倾向于诗文词章,不像乾嘉以后几乎是经史考证的代名词。不妨对比一下康熙十八年和乾隆元年的两次博学鸿词科,以及乾隆四十年前后的四库全书馆。对这三者可以从不同方面来解读,但无论如何,它们无疑是对其时“博学之士”的三次重要遴选(当然有重要的漏选者,尤其是康熙鸿博科,但入选者仍能从整体上反映当时的情况)。康熙十八年中式的五十人和乾隆元年中式的十九人,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以诗文词章见长,经史考证方面则并没有很高的成就。乾隆后期的四库全书馆就明显不同了。梁启超说得很直白:“《四库》馆就是汉学家大本营,《四库提要》就是汉学思想的结晶体。”这三次人才遴选,其实也就反映了在这三个时间点上,时人关于“博学之士”的标准及内涵的认识。因此可以说,直到乾隆初以前,经史考证之学都还没有在“道问学”的心智氛围里具备压倒性的优势,甚至还不免有些弱势。
钱穆对儒学的演进有一个长时段的观察。他说经过两汉、魏晋和隋唐之后,经学、史学和文学相继融入儒学的传统之中,到了北宋,则“综合汇通……经、史、文学”而成就为一种“综合儒” 的学问,在“经、史、文学三方面兼通汇合”,“北宋诸儒,大体全如此”。南宋理学兴起,在“综合儒”之外如旁枝别出,但朱熹(1130-1230)作为理学家的同时,仍不失“综合儒”的本色,甚至更驾北宋诸儒而上之。他提出的“综合儒”是一个很有用的概念。我们可以看出,前面提到的清人经常称道的那些宋、明时代的博学之士,如刘恕、洪迈、王应麟、吕祖谦以及杨慎、王世贞等等,都体现着“综合儒”的风格(综合的程度与水准自有不同)。至于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1610-1695)等大儒,一直到乾隆元年鸿博科的中式者如杭世骏(1695-1773)、未中者如全祖望等人,仍然是很典型的“综合儒”。当乾嘉之前的人处在“道问学”的论述中时,他们树以为典范的往往是宋人(及明人),其原因可能就在这里。就像《幽冥》一书所提示的,如果把乾嘉考据学放到这个更悠久广大的“道问学”传统里去,我们对其中变与不变的各种曲折,势必能得到有别于既有研究的新理解。
最后,我还是要回到《探索幽冥》上来。本书最后的问题是归结在清代考据学上面的,但全书的论述基本上没有使用“汉学”“宋学”“经学”“理学”以及“道问学”“尊德性”等既有概念,而是站在另外一条问题与解释脉络里,以近似于“旁观者”的眼光去重省这些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概念,重拾对这些概念原本应有的敏感。经由“旁观者”角度的对照,我们的确可以感受到,这些概念都是在特定的解释脉络里面,具有特定含义的“有限”的概念。体会到这些概念以至历史解释的“有限性”,并非意味着要另去寻找“无限”的概念,建立“无限”的解释,因为那并不存在;而是说,认识并承认这种“有限性”,可以帮助我们有意识地从更多的角度去观察与思考,并从更宽容的心态出发,去共同建设并维护好我们这个时代的多元的、复数的知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