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川谈《唯美》

冷冰川(章静绘)


不爱说话有点社恐的画家冷冰川最近几年迷上了编杂志书,创作之余在微信上跟各种各样的创作者约稿,凭借与其粗犷外表有极大反差的细致与耐心,“折腾”出了多种色艺俱佳的口碑书和杂志书。他主编的《唯美》上海专号其实一早就定了稿,却好事多磨,被疫情耽搁了将近一年才出版。热乎乎的杂志书到手的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值得。历尽沧桑的美,是另一种美。《上海书评》借此机会采访了冷冰川,请他谈谈编杂志书的心得体会。

《唯美:上海,上海》,冷冰川主编,商务印书馆,2022年10月出版,443页,798.00元


在自媒体时代,您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做这样一本审美至上的纸质杂志书?

冷冰川:我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要做《唯美》,我全心认真做的事情自己一件也说不清楚,倒像是一种自发的需求和分享欲——再说“美”“善”空讲道理没什么用,那我们就提炼一篇篇杰作和实践。

对于我,自媒体、数字化阅读仅提供一种未经加工的信息,一种快捷、便宜的时鲜讯息,平面又毫无区别;我们不仅要核实内容,而且还要赋予这些信息意义。我没兴趣练习安排这种群居式的、潦草的知识。——纸质书是另一种有形的、多肌理的、可以沉深感动的东西;广义上“书”是“书写”的意思(书籍和网络是两种书写方式,像被混淆了);人们有赖于书写“自身内在的种子”、书写“灵魂深处的字句”。不然呢?所以有心有情的一本好书就是一件艺术品(比如这本《唯美》封面,用了手工丝网版画的方法,四套色隐隐有颗粒肌理,抚着就像一个人、一个城市的饱满和体温)。我想纸质书的传递方式不会消失,因为它有(作者、编者、设计师)种种劳心劳力的厚度、独特风味;我信赖有心有体温的激情需求。《唯美》提炼作者本心朴素、诚实自然的东西——真是万难;《唯美》不扮演任何构想出来的角色,我们品味、不求目的,因为我们都是本心自发地叙事。有意思的是创作者各自不能平衡的东西,反而有相互真实的交杂、美,有灵动深入的东西。大美无夭。

您是艺术家,我们都知道您珍惜自己的创作精力和时间,编杂志算是一种业余爱好吗?

冷冰川:一,是好奇心,说“人话”的好奇心。二,有时候创作、阅读都疲劳厌倦的时候,就想着要找一本浑然天成又淡然真实,还不太正经的书——“正儿八经”是难受,无法自然地表达朴实无华的真情。一定年龄以后,因为经历略多,就越感到真实、诚意的可贵……办刊就像寻找一颗颗真实的种子,每位作者都像一颗无可替代的种子。我对种子作为一种字面上的鲜活感兴趣,也对种子作为一种理念生长感兴趣;特别是办刊,那种时刻的生长、警觉、直面灵性的兴奋,要做足前戏。我的判断、记忆刚刚够用——多么轻松;不再为劳什子的通俗经验费心。美本来就是需要掺杂叛逆、危险、无聊堕落的东西,如果将这部分从“美”身上完全剥去,那它也不能拥有魔魅的力量。正如没有永恒的美,美,才成了一个永恒主题……编刊让我历练和创作一样的高峰体验。撞上了相同的天真和死路我也喜欢。我喜欢一切都像是一种业余爱好。

《唯美》创刊号为什么有左卷和右卷两本?是要左右逢源还是左拥右抱?

冷冰川:创刊号是我第一次编刊,没有经验,总是生怕好东西没有约到,最后就约过头了。作者都是一流的作者,所以我和出版社都舍不得放弃,就做成了左、右卷。创刊号做成了两本,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创意惊喜,它既不左右逢迎,也不左拥右抱,它就是七十二位作者本来的样子,无数天真、妖夭、异乡甚或生冷,简直难以摆落;不过,这正是正常打开它的方式。《唯美》不只是制造美丽;不,我也不会那么简单……我们提炼朴直、方拙的种种自由、自然的内心,甚至是粗硬的石头。——为了在喧嚣的知识海洋靠岸,我们需要某种观点,至少某种纯真的共情地带(当然也包括美的谬误)。没有一种美是贫穷的,所以好。

当中有诗歌的部分,为什么跟别的部分颜色质地都不一样呢?

冷冰川:几十年来,我一直阅读诗歌,也不是刻意或偏心,本来这本杂志就有五或七种不同的纸质纸色。诗歌的形式视觉上轻灵,选量又小,很容易让人忽略掉。所以就有心用了特殊的粗朴纸质,甚至将诗歌那部分切口打磨。然后就是种种质朴和夺目;让人不能忽略,我希望给诗装上刺。我一直渴望读老版本的诗集,在旧年代印刷的版本里读诗,别有一番“味道”,以及种种为时间、古典、良知(甚至是蹩脚)放逐的精彩和魂灵——谁知道呢?最朴素伟大的传达,也许是那些我们看着却从未读过的……诗歌阅读从来就是让人难受的事情,读进去难受,读不进去也难受。好在真诗也不需要有人喜欢(它自动聚火至燃点)——可恨它只是想逃。

听说刚出的《唯美》上海专号封面好像有故事?

冷冰川:说起上海,我们心里都会浮现出无数的经典画面和场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身的上海。《唯美》上海专号传递的是当代人观察上海的一个个视角,是几代人心中眼中鲜活、流动的美、变化与历史气质……所以在设计时我们反而回避了一些现成的经典场景或者符号,追求一种陌生、含蓄提炼的混搭……有趣的是,反而是变、无常的变,与不能言说的东西,有了沉深真美。封面我们直说了上海活灵的故事,套色肌点取自老上海一件透明丝质古董旗袍(阮玲玉穿着),我们将局部的肌纹,视觉化处理成新科技、精神原典的叙事联想。玫色基调柔深浅灰黑点,朦胧华美,时序交错……封面整个多色的手工丝网印刷,结合烫印工艺,这在图书封面的印制手段上是极其罕见的。读者权当收藏了一张丝网版画。另外为了凸显书中各板块的内容与效果,选用了五款艺术纸张,部分篇目运用了多款装饰线,和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致祥铜模铸字所的花边样本,一些页面还采用了特殊的局部油印工艺,表露了些许历史情绪、印记。期待读者捧读时有些许共鸣,感受上海真实饱满,与面向未来的无限可能。

您觉得王安忆、孙甘露、金宇澄、裘小龙、沈宏非、毛尖这些作家笔下的上海有什么不一样?

冷冰川:我没有专门的研究,恐怕回答不好这个提问。上海一直有故事是个舞台,作家和他们文字里的人物、经验、生活都在一个舞台上,汗滋滋地共同书写当下生活、天地良心。独特的地域文化滋养了他们各自的上海和人生;一个个不同的敏感、寓意、复杂、真实、细微、老实……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吧?这些各自不同的光源发着真实的光,光越是现实、残酷越是引人注目,这中间包含了作者洗炼的生命;也成了读者的异乡和谜团——有自身独特内容的,必然存在谜团;读者发现,它们再也不随便属于一个人了。公众和读者要求这种谜团。不然呢?上海若仅仅是上海,那就太平淡无奇。我喜欢上海作家蛮安静的,没有什么很大的声响,许多话只好这样的人来讲。上海的一些真实、欢喜如果不写下来,它们是活不下来的。——能存活下来的都有罕见的干净。上海是一直朝前走着的,我永远不会知道它的高光是从哪里来的,哪怕我已经见过上百次。

演员陈冲和舞蹈家江青是作者中比较特别的两位,怎么知道她们会写文章的?

冷冰川:陈冲我一直知道她很会写,文字不矫揉不做作;江青女士我本来不熟悉,都有赖于上海的一位先生帮我约稿。

经常听人评价上海文化圈子很小、很排外、门槛高,不如北京文化圈开放,您在约稿时有这个感觉吗?跟上海人相处有什么秘诀吗?

冷冰川:上海的文化圈子很丰富。我还没看到上海的圈子,相反,我近年在上海碰到的都是很友好的作家、艺术家、出版人朋友,大家都是诚恳对诚恳,认真对认真;所以至今,我对上海还充满着年轻时的美好想象。约稿前,我一直担心约不齐我想要的作者,我认真请教了两三位先生,得到了他们认真、巨大的帮助,真是感恩——约编、阅读上海需要陌生的距离、陌生的视角,陌生是回旋的空间;陌生也能生发出新的回旋余地(当然危险也是如此陌生)。

交友的秘诀?我是没有套路,友情套路是幼稚不完的幼稚——我像拔草一样把所有“神话”拔走了,剩下的就都是朋友了。加上我的笨拙、坦诚……这么简单,能算交友的秘诀吗?

与上海人交流相处,学到有价值的东西吗?

冷冰川:清醒的时候有。不清醒的时候也没有。

很早就发现您喜欢跟作家交往,为什么对文字特别钟爱?这是受中国传统的影响还是纯粹个人偏好?

冷冰川:是个人偏好,我对文字、线条天生敏感。八十年代有了一定的阅读量后,一直犹豫是做诗人、作家还是做艺术家?包括开始绘画创作也是不按常理从西方现代文学、诗歌理论里找灵感方法;写文字也是从现代绘画理论,或者别的不正经的(传统或现代)经验理论里找寻单一的主题:真诚。——我最笨,真的笨到去把它们画出来、写出来。想起来有点难受。但如果还要再重来一次,我还是对笨拙真诚有一种说不出的爱。聪明的事我做不出来;我从一开始就受够了别人对创作者的种种要求,你我甚至连“人”都没有,何谈创作呢?——我跟作家交往舒服,因为可以都不说自己的专业。真有意思,我从文学里逃出来时也这么说。

上海专号是今年疫情前就已经定稿了的,耽搁到现在才出,再看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冷冰川:确是一年前就已经定稿,原本还想今年元旦或者春节做首发活动。现在拖了一下感觉我也历经了上海几个月的起伏。这一年的焦躁、延时,正好让我们也前后做了三次设计调整……一年前出了和现在出了,是两种意思、两种象征、两种阅读心境吧——它终于活了,正如它曾经活的。上海是美的,“上海,上海”是很美的。

听说您对刊物装帧排版设计要求特别高,跟设计师合作有什么故事吗?遇到意见相左的时候如何磨合?

冷冰川:我对视觉和书刊设计有特别清洁的要求。就像约、编书一样,我喜欢无染的纯粹。喜欢一本书不可言说,又一无所知的状态;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没法把平常的观点放入其中。

至于和设计师的争执?那是常态,无非就是相互叙事、相互征服;一般人往往做完事便罢了,唯有用心的人才会想着把事做到最好。严肃的创作人内心都有一个不断美的理想和信念,并相信自己是时代某局点的严肃的亲历、见证者,都想做出或分享没遇见的东西;这种事让我们不再需要观众。成年人好坏直说出来,反而容易分辨。合作了这么多年的老友,早已不在胜负上了,只希望原初的精彩构思能理想地展现。艺术、设计的感性见解大概都好比瞎子摸象……就算是最智慧最有深度的人,也不过是盲人,只是比平常的盲人有较敏锐的经验知性触觉而已。

定价很贵,不怕卖不掉吗?

冷冰川:定价贵,我担心。但出版社好像没有顾虑,价格显然知道自己是在取悦什么人;事实上这本“不媚俗”的书价,很值我们用心做到的极致品质。话说价格也像是一盘棋,你来我往的,搏的是一个精彩。我自己是买书的人,所以我害怕高价,但自己有时也会为一两张图或一两章的精彩奋不顾“价”,书价永远是动物性的,一点素植的意思也不肯。——放一本书的地方也有了汗颜的代价。好在《唯美》赢的不仅仅是几十张好图、几十篇佳作,《唯美》努力葆有种种自然精神、气质,种种有刺的种子、命运……你破门而入的美好样子,我等不及了。

一个理想或主意要经过多少折腾才能变成一本好书?

冷冰川:我只看重品质(品质的原理一定是极简单的,但我还无法正常知悉);当折腾完成一本好书的时候,我就忘了之前全部的无聊折腾。折腾书的意思是:那些非要到我手里不可的书(及它发光的品质),——一种顽固的激情就是不想平衡(理想主义者受到无知激情的保护),如果能这样简单就好了。好书之爱只欲求书好,而激情欲求的更多:它想要书好,还妄想要书成为别的什么。

我是无聊地寻找、捕猎种种品质,但未必能够(也未必非得)应用它。我只是职业的视觉清洁、敏感而尽量打磨着,而且一定要磨成方形。“一定”的意思是,当你行尽了责任,才能明白为什么美是免费的——这敏感,盲人知道的更多。我非要看着了一本好书,就像一些猎人仅仅专注于捕猎,然后才是其他。(然后没有其他也可以。)

如果下次做别的城市专号,会选哪一座城?为什么?

冷冰川:上海特殊又丰富所以做得出来。也曾想再做一个特色城市,比如南京、苏州或杭州,试了但约不起来,所以又做了一期“江南,江南”专号,这样作者队伍又壮了起来。我没想刻意做一城一地,做上海是我有了陌生的激情、陌生的对话感,和对焦的错觉才动心的(这后来的错觉是珍贵的,正好让我避免直接触及主题)。“上海”我写过画过,来来去去,好像也爱过。 

《唯美》还有什么选题在策划中?方便透露吗?

冷冰川:另外编好的有“风格”专号、“江南,江南”和约了两年的“民间”专号。另外还有“黑白”“中国石窟与壁画”“素人与儿童绘画”“新散文”等等,都是专号形式。我是七八期一起在约,哪本先约齐全就先出来。这些想起来激情美好,但真的一个人一个个地约起来,一个字一个标点一张张图抠,有无法想象的琐碎和艰难,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耐心。和以前做自己的书册一样,当万般艰难地把《唯美》捧在手心时,我连一页都不想翻开,翻不下去。因为与它实在是周旋了太久。如此的期盼,在真正得到的时刻立即就丧失全部的重要。(“立即丧失”是真的,不奇怪因为之前真心太重。)

最后一个问题,《唯美》以后会做成什么样子?

冷冰川:品质单纯,设计好,思想沉深自然。没有时尚,没有主流,没有庸众化。

你给出的朴素、自由都要是真的,给不了真的,就给我与真的一样好的假的。你敢让人直视的我都要。

前一句是我对自己说的;后一句是我想对创作人话的人说的:美不重要,自由才重要——如果道路本身很美,不要问它通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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