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传》:在重塑中达到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理解

《悟空传》:在重塑中达到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理解

电影《悟空传》剧照(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暑期档在全球各地都是电影工业最为重视的时段,各大制片厂纷纷推出拳头产品加入不见硝烟的这一场竞争。不仅因为暑期档盈利在一年内的占比幅度不可忽视,更重要的原因是,暑期档观众群体中有大幅的青少年群体攀升。从文化吸引力和价值引导来说,此时的影片叙事功效是放大、再放大的。故而,同是7月上旬,北美《蜘蛛侠:英雄归来》在洛杉矶,英国《敦刻尔克》在伦敦,先后首映。二者在多个方面都显示出当前电影工业发展的最高端配置。

也在7月,中国内地市场上映了《悟空传》。这很可能成为西游题材电影改编的一个里程标志,标志着孙悟空银幕形象在重塑中达到了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理解,也标志着电脑特效技术在国产电影制作中的新阶段。

当悟空终于以一个思考者的自我形象横空出世,其中可以见出现代年轻人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再现

宏观来看,《悟空传》虽然没唐僧、没妖怪、不取经,却仍属于西游题材。此次银幕呈现采用青春期史前史的画面语言,镜头剪切快速,叙事手法采用不均衡的跳切,人物对白极富当代意味,着实担得起“既燃且爆”的初衷。

和此前的任何一次西游影视改编不同,今年暑期档的这只孙猴子较原型形象有了新的意义增值和价值变化。孙悟空的每一次动作行为都有丰富乃至沉重的思虑作为先导,贯穿着“我究竟是谁”和“我要做什么”的终极追问。

如果说“86版”电视剧《西游记》是大而全地映现了取经全程和师徒群像,在生动而形象地重现传统文化方面做到了正剧高度的表达,那么香港电影“大话西游”系列则是给孙悟空增添了情爱的启蒙和人格中的原欲部分,并在喜剧效果的追求下逐渐固化唐僧等人的世俗化符号,消融原著关于神佛/妖魔/仙道各路的复杂化书写。而在新世纪以后出现的西游主题,如“降魔”“伏妖”两部电影,则放开原著,惰性地延续由“大话”系列定型的人物特征和冲突类型,重点求助于电影后期的特效技术,将巨额成本置于电脑奇观画面的型构上,不仅罔顾西游故事的原初面目,甚至放弃了改编应有的叙事创新思考。与此同时,另一条改编路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只在表面祭出忠于原著的旗号,其实没有透彻地去反思任何一个西游人物的性格思想,即便重金加入特效技术,也未能再达到当年电视剧的感人程度。相较而言,2015年动画片《大圣归来》倒是与《悟空传》有气质上的几分相似———重视原著但不一味尾随再现,而是极具创意地代入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们的存在感受,从人物思想的追索来开启故事中的行为和矛盾冲突。《大圣归来》已经涉及到的孙悟空的自我反省,在《悟空传》中成为贯穿影片的情节原动力,在没有唐僧妖怪等副线干扰的叙事中显出格外的纯粹,具有难得一见的青春精神价值。

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唐朝方士有法术重现形象,慰藉相思———“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影片《悟空传》就是这样以精诚的文化态度塑造出一个不受类型化西游故事规约和玷染的孙悟空魂魄。缺场了唐僧、妖怪和取经不是什么遗憾,反而值得额手称幸。幸而可以避免渐成定式的所谓师徒相爱相杀的肤浅化同性恶搞,隔开了常寓其中已成俗套的反学校模式;也避免了附丽在妖怪角色上的性别凝视。如《西游伏妖篇》那种心照不宣的软色情场景,在青春激荡出明朗光芒的《悟空传》中烟消云散。

《悟空传》中的孙悟空仍然是有根的,而且是双重的纽结。第一重根是原著中的优秀传统,重点放大了《西游记》的前五回原旨。纵情跳跃在鸿蒙天地间的灵性石猴,寻心性,求悟彻,仅凭蕴在生命深处的冲动与力量,就踏遍四海千山。这正是我们传统文化中值得珍视和发扬的万物有情古人世界,是东方美学特有的自我感知与悠悠同在,具有中国特有的宇宙观和生命表达。《悟空传》经过网络作家今何在的二度同人化写作,获得了第二重根,更为难能可贵,因为其中可以见出现代年轻人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再现。悟空,终于以一个思考者的自我形象横空出世。

《悟空传》的影片元素包括奇幻片的动作和剧情片的情感。孙悟空的每次打斗都有关于自我命运的思考和以真实情感反应作为充分动因的合理性,从中体现的正是现代年轻人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具体过程中所具有的正确价值观。吴承恩笔下,花果山是“真个好山”,山中的瀑布飞泉如一派白虹,似千寻雪浪,好到让众猴无话可说,只会拍手称扬“好水!好水!”对于农耕文明为主要基础的华夏文化来说,爱土地之美,护佑家乡平安是延续千年而不衰减的真爱。影片把情节矛盾设定为天尊为维护私欲霸权而毁灭花果山,孙悟空和山上的贫苦民众携手反抗共同的噩运,哪怕灾难是从天而降的。《悟空传》因此奠定了稳定而正确的价值观核心。

虽然没有新创出一个或多个新技术,却至少创新地使用了技术,体现出创作者对现有技术的掌握能力

《悟空传》使用到的电脑后期特效技术没有明显的新创成分,没有像某些革新性的电影作品那样新创出一个或多个新技术。但它至少做到了不被现成技术所拘禁,做到了创新性地使用已经略显陈旧的简单特效,比如以火石为基底元素的聚合技术,以及表现云朵作战的冰刺特效,体现出创作者对现有技术的掌握能力。

聚合技术在电脑特效中属于基本层级,国产影片《画壁》《大圣归来》等都大篇幅使用过。然而直到这次《悟空传》,将常见的火石聚合特效运用在金箍棒作战的环节,仿佛点石成金,将陈旧的技术化生出新奇表现。孙悟空从耳中摘出绣花针般的小棒子,原著叙述在影片中得到夸张的视效改编,像着了火的岩浆一样突突喷涌。常见的视效技术因为使用得宜而赋予金箍棒格外的神力,接下来对阵二郎神杨戬的交锋,以及孙悟空以一当十的打破天将车轮战,也依靠同样技术多次出现火石的剥离和重复聚合。由特效技术所表现的每次武器变化都和交锋中的胜负相对应,还有一次与纯美情愫相关,既是改写原著时的创新,也因为创新使用特效技术而格外好看、感人。

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和头上的金箍在吴承恩笔下是两个泾渭分明的来历,前者是对东海龙王敖广强取豪夺,后者则是观音大士假手唐僧的半哄半骗。影片《悟空传》对此进行了青春化的浪漫改编,并在特效画面中顺畅完成了情感之于孙悟空战斗动力的燃情转化。原来一直由火石聚合技术来主塑的金箍棒,在经历了与阿紫的生离死别之后,附加上新的力量。电影中,孙悟空将头上的金箍摘下,抛向空中,化出新的灵性纹饰缠绕在金箍棒两端。特效画面里,两段坚硬的金圈变得柔软可人,环绕裹上棒头的动作画面与缠绵音乐相配,无言却又明确地烘托出阿紫的缱绻依恋。

回看此前的情节,孙悟空在战斗中目睹阿紫受伤而痛苦,情感上的愤怒激发出更大的内在力量;对应在武器环节,象征了阿紫柔情的金箍变成纹饰缠绕上金箍棒,促使金箍棒释放出不可思议的神力。特效技术在影片《悟空传》中获得了实质的使用,在情节发展和武器变化的对应中架起了桥梁般的实效。

影片中孙悟空反抗天庭作战的另一个依傍是脚下的云朵。云霞的特效技术在众多西游影视改编中都是重头戏。早期的云是干冰机制造出来的有形实物,和人物一起拍摄入画;当视频软件有了干冰流体制作程序之后,云雾特效就成为素材丰富的模板图像库。但是《悟空传》并没有简单取用云雾图像的素材,更没有像以往某些西游影片那样一味堆叠云山雾罩的数量,不加甄选地依赖特效技术,而是将云雾素材和冰刺特效技术创新性地结合在一起,表现出云乃妖云的性质。固然,冰刺特效在《画皮2》和《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已经充分地使用,泛滥到没有什么新鲜可言。《悟空传》的新创使用在于,对云雾特效与冰刺特效进行技术粘合,在情节表现上讲述出害人的妖云如何被冻结被擒拿,在画面上则新奇而有形地呈现出云朵化为冰棱锐利的冰团,锁进牢笼。

接下来的云雾有了新一番出奇的变化。所谓妖云要变为孙悟空踏上腾飞的筋斗云,成为孙悟空上达天庭作战的武器,原著中是祖师教徒弟念动真言,影片《悟空传》则改为祖师画外音提醒孙悟空毋忘根本,要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利用起来。于是孙悟空和曾为敌对的妖云新建起合作关系,二者找到了共同归属花果山的共性,也找到都曾受害于天庭的愤怒经历。一拍即合之后,云雾暴涨,悟空驾云升腾而起的画面特效燃爆整个银幕。

或许这个一望之下就再难忘记的热血贲张会成为一个光荣的标志,标志着特效技术在国产电影使用中终于进阶到有意识、有内容,能与叙事相并行的阶段。

(作者杨俊蕾,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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