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夜》
编者按:还有一周,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就将揭晓,与此同时,2006年诺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的新作《瘟疫之夜》也即将在这几天由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部书,帕慕克酝酿了四十年。
为了书写发生于一百二十年前的故事,帕慕克不仅阅读了历史和医学史方面的书,还翻阅了大量的回忆录。帕慕克表示,这部小说的写作受到了笛福《瘟疫年纪事》影响。四十年来,帕慕克写作《瘟疫之夜》的动机在不断发生变化。四十年前,他希望探讨瘟疫如何引发存在主义式的焦虑;三十年前,他更关注不同个体面对死亡时的不同反应;而到了后来,他感兴趣的是借助瘟疫和灾难的话题,揭示东方和西方社会、文化的差异。在他真正开始写作的时候,他更希望着重书写现代的隔离措施、医学观念如何在一个传统、保守的社会得以推行。
本文选自《瘟疫之夜》中文版。
对于推动历史进程而言,“个性”有多重要呢?一些历史学家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重要的话题。对于他们而言,历史是比任何个体要大得多的车轮。然而,还有一些历史学家认为,重要人物和英雄的个性可以推动历史前进。我们相信,历史人物的品性有时候是可以影响历史进程的。但历史也反过来塑造了这个人物的个性。
诚然,阿卜杜勒·哈米德是个极度疑神疑鬼的人,也就是欧洲人所说的偏执狂。可是他多疑的个性与他的经历和见闻是密不可分的,他自己就是历史的写照。可以说,他的多疑有着充分的理由。
1876年,三十四岁的阿卜杜勒·哈米德是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他行事低调但是受人尊敬(而且节俭、真诚、虔敬),当时的苏丹是他的叔叔阿卜杜勒·阿齐兹。然而,一天夜里,米特哈特帕夏和上将侯赛因·阿夫尼帕夏突然发动政变,废黜了阿齐兹,把哈米德的哥哥穆拉德五世推上了皇位。被废黜的阿齐兹没多久就离世了。有人说是被人干掉的,也有人说是被逼自杀身亡的。在整个事件中,先是第五军团的阿拉伯士兵包围了多尔玛巴赫切宫,然后苏丹阿齐兹被绑上了一艘手摇船,四天后在多尔玛巴赫切宫那片海域下游的某个地方被人割腕杀害(又或者是悲愤交加地割腕自杀)。而这个时候,哈米德作为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惊恐万分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并试图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艰难地消化着叔叔死了的事实,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堂堂一个苏丹就这么被人废黜,并惨遭毒手,简直是骇人听闻!结果三个月之后,米特哈特帕夏带着一帮官员和军队的人,故伎重施,废黜了穆拉德五世(帕克泽公主的父亲)。穆拉德五世受叔叔的死触动太大,精神失常。就这样,在短短四个月时间里,哈米德从第二顺位继承人变成了苏丹。这个过程中,他近距离地目睹了米特哈特帕夏和其他将领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也十分明白这些人有朝一日也有能力对自己干出同样的事。
哈米德在登基前就已经经历过这种恐惧了。1901年王子们都害怕自己被哈米德毒死,这其实像极了三十多年前的情形。那时候还是王子的哈米德和哥哥穆拉德也十分害怕被叔叔阿齐兹毒死。阿齐兹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优素福·伊兹丁艾凡提继承皇位。(伊兹丁王子十四岁的时候,阿齐兹就任命他为最高司令、军队总指挥。)
1867年夏天,阿齐兹带着理想的继承人伊兹丁王子和两个侄子踏上了欧洲之旅。这一趟出行加剧了叔叔和侄子以及兄弟之间的紧张关系。皇位继承人穆拉德王子为了远离争斗,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待在贝西克塔什宫的王储殿里(这就是今天的多尔玛巴赫切宫),而是搬到了库尔巴乐德莱的行宫。多年以后,在悼念父亲的信中,帕克泽公主告诉姐姐,她和哥哥姐姐们亲耳听父亲提过,阿齐兹第一次表达对父亲的极大不满是在巴黎爱丽舍宫的一次宴会上。当晚穆拉德王子用法语和围绕在身边的几个穿着暴露的法国女人聊了会儿天,还和其中的一位跳了一段卡德利尔舞。阿齐兹为此警告了穆拉德王子。
之后,在伦敦白金汉宫举行的宴会上,维多利亚女王和她那个智力低下的儿子爱德华王子(她从不让他知晓任何国家机密)热烈欢迎了年轻的穆拉德王子和他的弟弟哈米德王子。根据几位王子的描述,女王和王子无微不至的关怀让皇叔阿齐兹嫉妒且恼怒。第二天,阿齐兹的侍卫敲开了穆拉德王子的房门,侍卫端着一盘葡萄走进房间,一边说着“苏丹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一边把葡萄放到了桌上。穆拉德品尝了葡萄,没过多久就开始胃痉挛,然后立即跑到了住在隔壁房间的弟弟身边。年轻的哈米德(当时二十五岁)把随身带着的一块牛黄切开,泡在一杯水里,迅速喂哥哥喝下,接着叫来医生,穆拉德才逃过一劫。维多利亚女王得知此事马上派爱德华王子前去传话,如果穆拉德王子和哈米德王子认定有人蓄意下毒的话,可以先留在英国,等皇位继承一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回伊斯坦布尔也不迟。(后来,爱德华王子和穆拉德王子相继成为了共济会的一员,他们保持着书信往来。本书讲述的故事发生的这一年,爱德华王子继承了王位。)然而,这两位日后成为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王子认为,如果对此事反应过度的话,很可能升级为一场政治事件,报纸怎么报道更是无法想象(比如“奥斯曼帝国皇室成员在白金汉宫互相投毒”这样的标题!),因此他们决定在消息没有传到皇叔耳朵里之前把这事忘了。王子们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多虑了。
众人返回伊斯坦布尔后,丑闻还是传到了阿齐兹的耳朵里,阿齐兹怒不可遏,怪罪穆拉德王子丢了皇室的颜面,于是让他离开多尔玛巴赫切宫待了一段日子。
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一些报纸的历史专栏刊登了这一事件的杜撰的、截然不同的版本。在这个版本中,维多利亚女王提议让哈米德和穆拉德留在伦敦静候皇位继承一事尘埃落定,其实是有意让英国王室的公主和这两位王子联姻。但事实上,英国公主绝不会嫁给有四个正妻、无数妾室并且粗暴对待她们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谁——更何况,女王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家族成员许配给互相残杀、连英语也不懂的男人。如果读者能用这样的逻辑进行推理,就能明白这个版本完全是虚假的。因此,我们难以理解,为何许多读者仍然会乐此不疲地去读这些每隔几年就以各种吸引眼球的标题(比如“维多利亚女王有意把公主许配给阿卜杜勒·哈米德”)发表的谬论,而且信以为真。
欧洲之行结束后的第九年,经历了皇叔被杀、哥哥发疯等一系列变故并被推上皇位的阿卜杜勒·哈米德应该早已明白,同一时期许多国王或者君主(特别是在东方国家)随身携带的质地柔软的牛黄,从科学角度来看,其实在伦敦的中毒事件中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哈米德要求邦科夫斯基帕夏呈递的第一批报告中,有一份报告主要讲了三个问题:一是耶尔德兹宫花园里可以通过科学方法制成毒药的植物,二是没有解药的新毒药品种,三是下毒不留痕迹的毒药品种。
邦科夫斯基和尼基弗罗一起创办了伊斯坦布尔药剂师协会,而哈米德也是通过这个协会第一次听说了邦科夫斯基。这个协会向其他药剂师组织发起挑战,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说服政府禁止那些出售香料、药粉、药膏、草药、各类根茎的传统药铺出售毒药和有害物质。传统药铺不可出售的物品有砷、老鼠草、雌黄、苯酚、可待因、斑蝥素、醚、碘仿、沙巴藜芦、杂酚、鸦片、吗啡等近一百种药物,上述药物只能在依法经营的、由督察部门监管的现代西式药店出售,而且只有凭处方才能获得!
阿卜杜勒·哈米德想必是从那段时间开始阅读的侦探小说中了解到,用砷制作的毒药,其毒性可以持续很长时间且令人难以觉察。听人朗读的时候,有时候听到有关下毒以及如何避免留下痕迹的段落,苏丹会特别留意,有些地方还会要求念书的人反复读。其实他想和东方各国的开明帝王们一样,梦想着把自己的大花园打造成全世界的缩影。这也就意味着,苏丹的花园里囊括了全世界的主要植物,而他抛给年轻的邦科夫斯基的问题更简单明了:究竟有哪些植物可以制成致命毒药?
邦科夫斯基还在详细撰写这份报告的时候,就被哈米德任命为耶尔德兹宫特供药房的总管,这家药房有时也被称为“化学实验室”。而与此同时,邦科夫斯基在伊斯坦布尔药剂师协会做了大量工作,忙着向传统药铺发起挑战,因此他和苏丹谈论最多的就是毒药以及民众在现代社会有多容易获得毒药的话题。
哈米德清楚,四百二十年前在不留痕迹的情况下让先祖穆罕默德慢性中毒直至身亡的毒药,至今仍然可以在伊斯坦布尔的传统药铺轻易弄到手。据耶尔德兹宫档案馆的记载,皇宫派专员去新市场、贝亚泽特、大巴扎、法蒂赫这些区域的传统药铺搜集毒药,然后把它们带到宫里的化学实验室。
中午,努里跟尼基弗罗聊完之后回到总督府,总督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我让人把伊利亚斯和其他死于瘟疫的人一起埋了,还撒上了石灰,否则中毒的谣言会闹得满城风雨。”总督说,“如果承认伊利亚斯和邦科夫斯基帕夏一样是被该死的暴徒密谋害死的,那明格尔政府的颜面何存?不管是我本人还是伊斯坦布尔政府都接受不了。如果苏丹知道邦科夫斯基帕夏的助手也遇害了,而我和您都没能找到凶手的话,大概会认定是我们有意为之的。”
“您觉得下毒手的是同一拨人吗?”努里问。
“您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找到凶手!”总督说,“但如果伊斯坦布尔坚持查明真相的话,那我们就得追查到底,我们就得去找个人承认他在面包里投了毒。这事就交给您去办了。对了,如果您要用福尔摩斯那套方法来破案的话,那肯定也不需要用到酷刑。您可以按照苏丹欣赏的方式,去找传统药铺的店主、药剂师探探口风,最终找出真凶。祝您顺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店主们此刻正在等您。看看这回他们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吧。”
已经受了刑讯的中士、炊事兵和其他嫌疑犯被一个个带到以出售老鼠药著称的几家药店老板、药剂师和店员面前,但谁也记不起这些嫌犯里有什么人在自己店里买过老鼠药。
努里先去了艾友克利马区的一家小店。这家店让人想起伊斯坦布尔马哈茂德帕夏区犹太人经营的香水店。柜台前面的袋子里放着五颜六色的粉末和香料。罐子里装了很多球状物、水果和药品。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挂着各种捆好的药草和海绵状的奇特物件。走进药店,努里没见到坐诊的医生(像伊斯坦布尔药店常见的那样),只见到被总督府的职员叫来等待努里的店主瓦西尔艾凡提。
为了表达对宫中贵客的敬意,瓦西尔给努里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审讯时说过的话全部重复了一遍。主厨和帮厨都没来过他的店里,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多人来店里买老鼠药了,因为民宅里和大街上的老鼠已经不像先前那么猖獗了。政府也在路面上无偿喷洒了鼠药。瓦西尔用不流利的土耳其语继续说,现在从政府那里弄到大剂量的鼠药要容易得多。货架上的瓶子和袋子里装满粉末,箱子和罐子里有五颜六色的香料、称重工具和草药,还有装在玻璃罐里的散发香味的根茎。努里总要把这些东西拿起来看看或者用鼻子闻闻,而每到这时,店主就会切换话题,开始给努里介绍芥子粉、茉莉花、大黄、散沫花、古柯、薄荷、圆叶樱桃、除虱草、肉桂这些东西。接着,店主还给努里展示了装着老鼠草粉末的袋子。店主说,他从来没有让任何可疑人靠近过有毒的物品,店里在制作药膏的时候都会根据准备好的处方来。店主还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伊兹密尔有个店主曾交代学徒如何照着他从家里发出的处方取药。但是学徒不小心把本来要从左边角落袋子里取东西记成了要从右边角落袋子里取,结果学徒取走的三小勺白粉让患者丢了性命。瓦西尔从他的生意伙伴那里听说了这个故事。这个伙伴开的店刚好和故事里那家药店在同一条街上,他通过法兰西火轮船公司的货船把香肠从伊兹密尔运到瓦西尔的店里。这也是明格尔岛上唯一一家出售伊兹密尔香肠的店铺。
接着,瓦西尔给努里演示如何配制药物。他先拿出八颗柏树籽和切成片的生姜,把它们捣碎,混合在一起。然后他在混合物中加入杜松焦油和鹰嘴豆粉,并请努里闻了闻装这些袋子的粉末。经过碾压、搅拌,混合物变成了膏体。他用勺子形状的模具舀出药膏,开始制作药丸。“如果腹泻,空腹吃一粒保证管用。”瓦西尔自豪地说。
这家店里袋装的染料、咖啡豆、糖和香料,努里在早前去过的另外两家传统药铺里也见过。为了方便需要拿药但不识字的人能够认出自家店,瓦西尔特意在店门口放了一个鸵鸟蛋。老市场的另一家店铺门口放的是一个阿拉伯灯塔的小模型,瓦夫拉的另一家药铺则放了一把巨型剪刀。在这两家小店,销量最好的是治疗腹泻、痔疮、咳嗽、创伤、胃疼的药物和缓解风湿的软膏。努里还注意到,尼基弗罗所说的伊斯坦布尔明令禁止出售的一些药品和原料在这些店铺仍然有售,比如苦杏仁油、滇藏方枝柏、沙巴藜芦、曼陀罗花等。努里认定,这些细节肯定能帮他找到杀害帕夏和助手的真凶,还记录下了甘菊、茴香、茴芹、黑种草是配制胃药所需要的原料这一信息。店门口放了把大剪刀的店主递给努里一个瓶子让他拿走,并告诉努里,他们给那些分发经文纸和护身符的谢赫最常开的油膏是用硫黄、蜂蜡、橄榄油和玫瑰花瓣制成的。
在客房里,帕克泽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也想尝试一下瓶子里的液体,不过努里没同意。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拌了几句嘴之后还是决定先把瓶瓶罐罐放一边。但努里计划着继续走访阿尔卡兹的传统药铺,探个究竟。
奥尔罕·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