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一个凄风冷雨的春天,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与丈夫艾伯特亲王跪在伦敦码头,等候着清朝特使耆英。在乐队簇拥之下,耆英乘坐那艘以自己命名的装甲汽船“耆英”号姗姗来迟,向女王宣布,道光皇帝恩准英国朝贡并纳税,但同时必须将艾伯特亲王作为人质带回北京软禁。英国历史从此掀开耻辱一页,维多利亚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位丧权辱国的英王……
耆英
这当然并非真实历史,伊恩·莫里斯虚构了这一幕,把它当成名作《西方将主宰多久》的引言。女王、亲王和耆英都真实存在,那艘著名的“耆英”号并不是装甲汽船,而是一艘中式木帆船。真实历史中,1848年5月16日,维多利亚女王、艾伯特亲王与日后的爱德华七世确曾一同登上了这艘远道而来的帆船,只不过他们是充满好奇心的游客。在遥远的中国,人们记得鸦片战争的屈辱,却鲜有人知远航千里的“耆英”号,在英国却流传着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英国学者戴伟思的《东帆西扬》钩沉了一段遥远记忆,让我们得以窥见这艘跨越半个地球、曾经在美英两国轰动一时的中国帆船的故事。
翻开《东帆西扬》之前,许多问号涌入脑海:“耆英”号是艘什么船?为何会以中国历史上的反面形象耆英命名?一艘中国船为何会远渡重洋前往英国?坐拥“日不落帝国”的维多利亚女王为何会对一艘船感兴趣?
跟随戴伟思的考证,答案逐一揭晓。时间回到鸦片战争时代,英国以武力叩开清朝大门,冒险家纷至沓来。但他们很快失望而归,大公司与大商人早已瓜分了贸易份额,留下的商机并不算多。然而,总有一些剑走偏锋的投机者,希望另辟蹊径,干出一些冷门营生。后来担任“耆英”号船长的查尔斯·凯利特,正是其中一员。他拉上几个境遇相似的投资人——都是面临中年危机、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决定开辟一条听起来颇为超前的道路。按照他们的设想,搞来一艘中国帆船,按照英国人刻板印象里的东方风情装饰一番,运上一些东方小商品,一路航向伦敦。抵岸后,帆船停泊在港口,半是收费的猎奇博物馆,半是东方百货展销,也算有利可图。
这主意有点类似同时代的博览会或畸形秀,凯利特等人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帆船本身。由于外国人被禁止购买中国船只,计划第一步就游走在法律之外。凯利特托人从广东买下了一艘木帆船,走私至香港,改造成可供跨洋远航的坚固程度。第二步是起个有市场潜力的名字。西方经常将舰船冠以贵族政要之名。既然要体现东方风情,一个东方名字必不可少。鸦片战争前后,在英国报刊杂志出镜率最高的中国人物当属爱新觉罗·耆英。他既是和谈与签订《南京条约》的主角,继而又担任两广总督,与英国人打交道最多。在1843年造访香港期间,出身正蓝旗的耆英更是一改清朝官员不苟言笑的面貌,不仅为道光皇帝和维多利亚女王祝酒,甚至亲自演唱了一首满文歌曲,英国人对他好感倍增,视之为少有的亲切开明的清朝官员。于是,“耆英”顺理成章成了帆船的名字。第三步是组建船队,由于对中式木帆船较为陌生,凯利特被迫雇佣了不少中国船员,随船出航的还有一位名叫希生的人,他自称五品官员,扮演了中国代言人的角色,还出现在1851年伦敦世界博览会开幕式上,但没人知晓他的真实底细。
万事俱备,1846年12月,“耆英”号自香港扬帆起航,当时停泊在香港的英国军舰礼炮齐鸣,向这次远行致敬。这艘中国木帆船踏上了比郑和宝船更漫长的航程,在一场飓风里绕过了好望角。在经验丰富的航海者眼里,这一壮举足以证明,“耆英”号具有可与西方舰船媲美的卓越性能。1847年4月,它抵达了圣赫勒拿岛,这里曾是拿破仑生命尽头的流放地,插曲也始于此地。“耆英”号原本计划直奔伦敦而去,但帆船毕竟逃不过风的操纵,由于洋流与风向问题,它偏离了航线。随着补给消耗殆尽,凯利特船长临时在美洲靠岸,索性在纽约等地办起了小规模展览。船上的东方风情果然有人买账,展览每天能够吸引七八千人购票观看,收入也大抵能够填上中转开销。最终,在北美逗留一段时间后,帆船在1848年驶抵伦敦,拉开了长达数年停泊的序幕。
耆英号
好奇的伦敦人为它留下几幅画像,《东帆西扬》将其一一收录在案,我们才得以想象它的全貌。根据绘画和当年的宣传册,“耆英”号是三桅帆船,主帆重达9吨,主桅顶部有藤条编的鱼形风向标和旗帜,满载排水量达800吨。它长近50米,宽约10米,深5米,拥有15个水密隔舱。船尾飘扬着五面旗帜,象征着五口通商的自由港。两侧船舷各有九个方格,可以配置火炮,变身兵船。
与北美的追捧不同,“耆英”号没过多久就感受到了英国人的刻薄,尤其它的猛烈批评者还是查尔斯·狄更斯。作为新闻记者的狄更斯,对“耆英”号戴着一副莫名的有色眼镜:“它那么窄,那么长,那么怪诞,中间那么低,两头那边高,就像一个瓷质笔盘;它没有索具,也挂不到高处;编织的草垫当船帆,扭曲的雪茄做桅杆,从船首到船尾都是戏耍的龙与海怪,船尾还有一只神气活现的巨型公鸡,摆出藐视一切的样子以彰显自身的尊贵。”狄更斯所说的龙和海怪,或许指的是船舷上保佑风平浪静的龙目,那是中国南方颇具特色的船舶纹样。狄更斯还尖刻总结道,“比起浮在水面,它踞于公共建筑顶上或山顶,栖身行道树上或矿井底下更能让人接受”。
好在,大多数人都像狄更斯那样极尽嘲讽之事。女王一家登船参观,侧面显示了“耆英”号的人气。虽然女王夫妇对帆船的印象,我们无从知晓。但日后有人将“耆英”号的一段缆绳作为礼物赠予当年一同参观的爱德华七世。想必,对于当年只有7岁的爱德华王子,“耆英”号是个装满童年记忆的游乐园吧。
为了招徕游客,“耆英”号还真的一度像个游乐园。根据当地报纸描述,“耆英”号从早到晚都对外开放,戏曲演唱、乐器演奏、武术表演和变戏法等轮番在船上亮相。最让英国人拍案叫好的是武术表演,“表演者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演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在甲板上左冲右突,上下翻飞,一会儿向前攻击,一会儿又后退防守”,棍棒和红缨枪等兵器套路用来暖场,对打则是表演的高潮。中国武术出洋,至此可谓首战告捷。正如《泰晤士报》注意到的登船入口宣传语:“只要跨进入口一步,你就进入了中国,仅此一步,你就从泰晤士河跨越到广州了。”
在抵达伦敦的第一年,“耆英”号取得了商业的成功。但与层出不穷的科技产品相比,东方风情的表演没那么容易推陈出新。时间流逝,热度降低,“耆英”号从宠儿变成弃儿。在1853年,即抵达伦敦的第五年,“耆英”号难逃被摆上货架的命运,它被拆解开来,建造了两艘小渡轮,一些零件被卖给了收藏家。还有件事值得一提,在1858年,“耆英”号抵达伦敦后的第十年,耆英因阻拦英军登陆大沽口不力,被咸丰赐死。晚清筹办洋务初期的重臣,或多或少都背负了“卖国”或“误国”的骂名。中国没有了耆英,世界也没有了“耆英”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