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蒙学报》的文体试验

光绪二十三年(1897)九月,蒙学公会成立于上海,其宗旨分为会、报、书、学四端,欲从趋新士人热衷的“学会”起步,最终达成建立学堂的目标。随后创刊的《蒙学报》,正处在从“会”到“学”的中间环节。《蒙学报》又题《蒙学书报》,显示该刊并非主打言论的报章,而是以按期连载蒙学用书为主,指向新式学堂的教学实践。《蒙学报》与政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使之躲过了戊戌、庚子间的政局变乱,一直延续到新政重启之际。光绪二十八年,《蒙学报》分类订成《蒙学丛书》,经管学大臣张百熙等指定,成为官编中、小、蒙养学堂课本出版之前的替代品。其对于学制酝酿期蒙学用书的长远影响,实不容低估。

《蒙学报》与戊戌前夜的幼学论

最初,蒙学公会启事由叶瀚、汪锺霖、汪康年、曾广铨四人连署,但《蒙学报》的实际发起者应为叶瀚、汪锺霖二人。曾广铨参与了早期译报,汪康年则是叶瀚利用同乡关系借重时务报馆资源的渠道。蒙学公会开创之初,叶瀚即致信汪康年,声称:“敝会既与尊馆相比,一切总仰吾兄主持,弟等决不自参异见。”随后蒙学公会启事在《时务报》刊出,梁启超为撰《蒙学报演义报合叙》,无不表征《蒙学报》与《时务报》的密切联系。从早期《蒙学报》刊登的“题名”来看,不仅有汪大钧、沈毓桂、华蘅芳、周学熙、文廷式、江标、章炳麟、王季烈等学者,更包纳了如钟天纬、经元善、陈荣衮、姚锡光、茅谦等此前已致力于蒙学变革的趋新人士,以切音字方案《盛世元音》著称的文字改革论者沈学亦名列其中。可知早期《蒙学报》的编书实践,本身就是戊戌前夜维新思潮的副产品。

《蒙学报》的两名主事者中,汪锺霖与沪上维新圈子关系疏远,戊戌政变后全面接管馆、报两方面事务,对于《蒙学报》在戊戌至辛丑数年间的延续多有贡献。但由于较少介入具体编辑事宜,其教学理念并不十分清晰。与之相反,仅仅活跃于办报早期的叶瀚,作为戊戌以前新学舆论界的重要人物,所撰蒙学著作占据了《蒙学报》的大量篇幅。叶瀚早年有志经世之学,与同乡夏曾佑、钱恂等人相熟,二十四岁入江南制造局充文案,获交上海广方言馆诸师,应格致书院课试,多次名列超等;一度获得张之洞赏识,甲午后任两湖书院时务帮教,与同在张幕的邹代钧、陈三立、谭嗣同、吴德.、吴樵父子及汪康年等深相结纳,曾建议汪康年在杭州创建书塾,“招幼童十五岁以下,学习西文、算术”,又拟助人在上海创办“小中西学堂”。光绪二十三年,张之洞嘱其办理小学堂,叶瀚知武昌事不可为,遂避地上海,参与发起《蒙学报》。

叶瀚为《蒙学报》撰写缘起,颇引用“新会梁启超氏之论”,私下更是赞叹:“梁卓如(启超)先生大才抒张,论述日富,出门人问余之言,救天下童蒙之稚,敢拜下风,愿处北面。”虽于所论细节不无“怀疑”,但叶瀚对梁启超的幼学论大体服膺,已可见一斑。光绪二十二年(1896),叶瀚与其弟叶澜合著有《天文歌略》、《地学歌略》,作为传播新学的韵语歌诀,曾经颇为流行。针对梁启超《西学书目表》与《读西学书法》不便初学的缺憾,叶瀚撰有《初学读书要略》;此外更欲借鉴卢戆章、沈学、蔡锡勇等人的切音字方案,草创“中国文法书”,对沈学其人尤为推崇。叶瀚的幼学著作大体不出梁启超《幼学》篇所列“歌诀书”、“文法书”、“门径书”的范围,更加顾及幼儿程度,突出“文法”与切音文字等新资源的启蒙功能。正是在叶瀚主导下,《蒙学报》从一开始就带有在蒙学实践中试验同时期文字、文法新论的倾向。

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蒙学报》正式出刊,封面署英文“The Children's Educator”,注明“本馆设在三马路望平街朝宗坊”;最初为周刊,至光绪二十四年五月第26册改为旬刊。涉及识字作文方面,早期《蒙学报》专设“文学类”,包含《中文识字法》、《启蒙字书》、《中文释例》、《小学初等读本》、《文学初津》等内容。就中至少《中文释例》是叶瀚早已撰成的,即其书信中屡屡提及的“中国文法书”。《启蒙字书》则取法马礼逊《华英字典》第二部“五车韵府”的音序排列,原本亦是叶瀚心目中“文法书”的一部分。

叶瀚尝云蒙学有识字、文法、舆地、名物四难,而其心力所注尤在“文法”。“文法”二字作为Gramma译语,早见于卫三畏(Samuel W. Williams,1812-1884)的《英华韵府历阶》(1844),惟叶氏“文法”观念的来源颇为驳杂。在《蒙学报》所刊《中文释例》中,他首先罗列古文音近、借代十六例,据说都是“从高邮王文简公(引之)《经传释词》悟出的理”;分别义类时,也并不径用西洋语法学现成的名字、动字、形容字等分类,而是指出:“中国文法,既用音近、借代,通变极繁,不能呆定类例,只能约分大纲”,参照清代小学传统与诗文属对旧例,仍以实字、活字、虚字三大类区分为主。在回溯诗文演进之时,叶瀚更指出以往词章家规模格调字句,“其所用虚字、活字,多是仿用留存的,以致古人词例之学,日即销亡,于是语言文字相离日远”。总体来看,叶瀚的“文法学”有意糅合清代小学、蒙学、词章学与近代西方语法学的内容,个别观点不无新意。但问题在于,他似乎混淆了个人撰著与教学用书的界限,《中文释例》中来源驳杂的“文法学”,未必能适应“八岁至十二岁初学启蒙”的要求。

文、白之间

《蒙学报》每册开篇都有“识字法”,作为启蒙最初所用字课,采取了双栏图文并列的体例。传统“杂字”书中本有相当于“看图识字读本”的“对相”一类,大致起源于宋元之际而盛行于明清,如明刊《新编对相四言》等,至晚清时仍多有翻印。然而,以魏源《蒙雅》、陈荣衮《幼雅》、钟天纬《字义》等为代表的近代新编字课,大体继承《尔雅》以来的训诂体例,往往强调字说而忽略图示。光绪初年,美国传教士范约翰(John M. W. Farnham,1830-1917)为清心书院学童重编识字课本《花夜记》,复活了文图对照的传统模式。但与以往杂字对相“略而不详,图傍只注一字,没有训解”不同的是,范氏重编《花夜记》从第二卷起便“用浅语注释,俾小孩子观看,可以一目了然”,后出版本更“以苏州语释之”,或配以英文。这种释文与图像配套的形制,在《蒙学报》推出“识字法”以后,逐渐与科学绘图相结合,成为新式启蒙字书的通例。如其第一课授“天、地、人”三字,下栏画带有赤道、南北回归线和极圈的地球,人立地球上,旁加注文(图1左);第六课授“风、云、雨”(图1中),则用加了断句点的小字解释道:

日光射热入地面.气热而涨上升.至北.北极冷气.流来补之.动而为风.地面受热.至晚.则散入空气.遇冷.凝水点.气含水点.重而下降.透光少暗.则似结而为云.雨者.水点积聚.下降入地之水也.

图1《蒙学报·识字法》分栏形式举例


此课分为三栏,中栏列生字及解说,阐释大气环流生成云、雨的原理;下栏为日常所见风雨情形,上栏则配以气象学专门的“恒风方向图”,形式上近似晚清上海新学圈中流行的《格致汇编》、《益闻录》、《格物质学》等“格致类”读物。新式蒙学的识字读书,从一开始就蕴含了达成语文能力与灌输科学知识的双重目的。如何在知识与文字之间获得平衡?创刊伊始的《蒙学报》似乎还处在尝试阶段:这里的图、文显然都超出了幼童初识“风、云、雨”等字之时的理解能力。

当时读者对《蒙学报》的“文义”过难不无意见,第6册刊出《来书总复》提到:“来书有谓文义尚深,宜力求浅显者。启蒙之道,本贵由浅及深。但中国于课蒙之法,苦无善本,东西各国新书极为便益,又苦于文字各殊,译人自有神吻,一时难以强合。”《蒙学报》编者对此的回应,是承诺将选择数种蒙书“演为白话、歌诀”A,并在第7册迅速作出调整:除了刊登叶瀚《中史历代事类歌》等歌诀,更在“识字法”“读本书”“修身书”三个栏目中引进文、白对照的体例。如“识字法”栏目的“梅、橘、兰、竹”等字之下,不仅有英文注释,更分栏列出“文话”与“白话”两个版本的释文(图2左)。

图2《蒙学报》“识字法”(左)、“读本书”(中)、“修身书”(右)栏目文、白分栏对照的体例


“读本书”栏目同样添加了白话内容。但不同于“识字法”部分严格的文、白对译,“读本书”中的“白话”更像是解说而非翻译(图2中)。在第十四课“弟兄同出游”白话部分的开头,因为时当岁首,便多出如下一段“入话”式的文字:

解曰.今年你们学生.又大一岁了.恭喜.新年大正月.趁大家放学的时候.要好好的顽耍.但是你们不要道顽耍的事.这里头没有人情物理在内.因而我托日本译人.翻一段顽耍的正理.与你们看着. 天下的事.大半都是因顽耍造作出来的.这却不烦细讲.……

此段“文话”原文,仅有“顷者属岁首.学堂亦为解馆之期.儿女出游.各适其适”寥寥二十一字,而“白话”却敷衍出超过百字的内容,不仅有“人情物理”的教训,亦提示日本译者的作用。近似说书人的口气,以及开头的“解曰”二字,更使人联想到其时流行的“演义白话”一说。同样采用“读本书”体裁的“中文修身书”,亦分成了“文话课”与“白话课”两部分,白话部分的“演义”功能更为凸显。如《蒙学报》第12册载录著名的孔融让梨故事(第二十三课,如图2右),“文话课”区区“孔融别传”四字,到白话课中则衍为:“此故事出在孔融别传内。别传的解说。系不是正史内的列传。人另外替他做的。”此外,“读本书”中亦偶有“白话解”比“文话课”简短的情形,因为白话不再是逐字翻译,甚至可以抛开“文话”正文,只顾阐发义理。从第7册至第14册,“读本书”、“修身书”等栏目的“白话”基本上承担着此类注解甚至发挥的功能,并未威胁到“文话”作为正文的地位。

随着《蒙学报》体例的调整,这种以“白”释“文”的格局未能持续很久,至第8册又尝试改版:全刊分为供“五岁至八岁用”和“九岁至十三岁用”的上、下两编。“识字法”、“读本书”以及叶瀚新撰《文学初津》一书被列入上篇“文学类”,而较深的《启蒙字书》则归下编。至第15册再次订正门类,重分上、下编为“三岁至十岁”与“十一岁至十三岁”两大阶段,上编更厘为三个小阶段:(1)三岁至五岁用“识字法”,不再延续此前的分列文、白详释,而是改为每张八字,“每字下注明类名色式,用一二句陈说即止”;(2)五岁至七岁用中文、修身两种“读本书”,并添加“释名”一种,罗列前编“识字法”所教字的详细训诂,这一阶段的宗旨是“重在记诵,略事解喻”;(3)七岁至十岁则开始传授史、地、算学知识,同时新编练习作文用的《文学初津》。在此框架下,不仅有了教授十一岁至十三岁成童的《格致演义》、《东邦古史演义》、《西国古代史演义》等白话知识书,“读本书”、“修身书”的正文,也都在第15册标明“改正用白话”。

原先的“识字法”判为分属不同学程的“识字法”、“释名”两个栏目,类似于梁启超《幼学》篇所列“识字书”与“名物书”的区别。新版“识字法”仍为图文对照,但解释极简要。如“桃”字条下,仅“徒刀切.果也”五字,旁以图示桃之叶、果、花、核、仁等。知识方面的解释则归入“释名”栏目,释文的体式介于文、白之间,采取分义项解释的办法。“释名”栏目更接近西洋字典、百科全书的形态,开辟了清末《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绘图蒙学实在易》等新式识字课本的体例。至于“读本书”的“改正用白话”,似乎仅在第15、17册两册有所体现。可能《蒙学报》编者的“白话”理念并不像后来论者那般拘谨。若将“白话”之“白”释为“浅白”,则第15册以后“释名”、“中文读本书”的文体,大致可归入时论所称的“浅说”一类。如康门弟子陈荣衮就曾针对“官话”不便土人而“上海俗话”等方言又不能行之他方的困难,主张“酌中为之,亦行以浅说而已”。所谓“浅说”虽与“文言”相对立,但既非官话,亦非方言土白,尚非“言文一致”意义上的“白话”。介于文、白之间的“浅说”,既可视为通向更高级“文言”的媒介,同时也是当时传布西洋科学新知的主要文体。随着拟想学程的加深,“释名”、“读本书”等栏目的题材逐渐从中国古典故事,转为介绍东、西洋新知的简介,这就难免要遭遇新名词的介入。

“新名词”的介入

旨在训练“读本书后一层属词工夫”的《文学初津》,着眼于造句作文能力,更显豁地流露出《蒙学报》的文体趋向。该栏目自《蒙学报》第5册发端,虽亦为叶瀚的自著书,却并不在其原先“文法书”的设计之中,很可能是在总结《中文释例》等书不适用的经验后另行筹划的新作。《文学初津》的目标是使幼童“学习文法易于通顺”,所称“文法”不同于此前杂糅的“文法”观念,而基本等同于作文法。从“识字法”、“释名”、“读本书”到《文学初津》,《蒙学报》逐渐形成一条完整的语言文字教育序列。惟《文学初津》本身亦兼备识字、读书、作文功能,每课画为一张三栏表格:第一栏为“识字”,按照实字、活字、虚字等词类,分别解释字义;第二栏是问语、答语,叶瀚总结出从“正问反答”、“实问虚答”、“分问合答”直到“先疾后徐问”、“先徐后疾答”等共30多种不同问答形式,将当时新学蒙书流行的“问答书”体裁融汇到造句作文的教学之中;第三栏为填字,通过填空来训练造句作文的能力(图3左)。

图3《蒙学报》第5册(左)、第46册(右)所载《文学初津》


《文学初津》综合识字、读书、作文三方面训练,兼及各科知识,与“读本书”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开卷第一课罗列的问语、答语、填字均为白话,问答中生字的解释则参用文言或更“俗”的白话(如释“就”:“俗语曰即刻”)。但随着课程进展,文字程度及所课知识均有所加深;第三十四课起更改用“四书”内容作为问答文段,填字材料则往往取自“朱注”。这固然可以解释为戊戌政变带来的反动,但当时即便急进趋新的教育改革者,也极少直接反对四书五经的主张,一般只要求改进其读习方法。光绪二十五年二月第43册出刊后,《蒙学报》曾停办两年有余;到二十七年三月续印时,《文学初津》仍在连载。此前,叶瀚与汪锺霖发生龃龉,似已退出《蒙学报》并停止供稿。故《蒙学报》第46册所载《文学初津》提到“汤武革命”,应是光绪二十五年间撰就的内容(见图3右):

此课虽然采用了《孟子》题材,所涉主题、词汇却全然属于当下。戊戌政变后,维新志士和大批留学生东渡,日文译书开始流行,输入了大量来自日本的汉字新名词。己亥、壬寅间,梁启超先后倡导“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史界革命”乃至“小说界革命”,中国经典固有的“革命”一词获得近代含义。梁氏主导的《清议报》亦曾刊发欧榘甲《中国历代革命说略》一文,将包括汤武革命在内的“易姓革命”与西方近代以来的Revolution概念相对接:“中古之世,有开天辟地之大革命家出,则神汤其人也……民心所向,则革命随之。”欧氏强调,《孟子》“七篇之中,至于汤武,三致意焉”。《文学初津》中的“汤武革命”一课,正是来自此类勾连古典与新义的思路。值得注意的是,叶瀚在“识字”一栏突破了语法意义上的词类区分,另立“特别字”一类,专门载录“革命”、“共和”、“专制”等新名词,问答文中更屡屡出现“国民”、“公有”、“私有”等概念。叶瀚释“革命”为“民所不与,则天命改矣”,与欧榘甲所论如出一辙,但其解“共和”为君民共主,又似靠近“周召共和”的古义,可见编者在新旧义项之间的徘徊。无论如何,在“四书”及“朱注”字面的背后,叶瀚为学童开启的“文学”堂奥中已浮现梁启超一派“新文体”、“新名词”的暗流。这些新要素在整个作文教学环节中可能只是灵光一现,却有着不容忽视的“信号效应”,标志着新式蒙学教育所向往的“文体”。

《文学初津》最后一课“引《大学》实问语”云:“《礼记》有《大学》一篇,原有次序,而不能遽取以教幼童也……今甫入塾之人,即骤以语之,又但求成诵,而不讲其义,何如读浅近之书,为较有趣味哉?”这固然是此前由梁启超《幼学》篇提出而广为人知的论调。但与此同时,叶瀚更指出,“今编《文学初津》,所以教孩之法略备矣,当略知《大学》之端倪”,又为向下一学程的过渡埋下伏笔。《蒙学报》的“训蒙”从一开始就设置有从低到高、由浅及深的全套学程框架,带有某种程度上“学制”的意味。其所灌输的旧学新知,在授予基本常识的同时,更有通向“蒙学”之上更高教育阶段的用意。因此,与之相配套的文体,自不得不逐渐由白而文,甚至趋于夹带“新名词”的“新文体”。与此前切音字、白话文论者的激进主张,或其后《京话日报》、《启蒙画报》等刊物的俗话启蒙姿态相比,《蒙学报》的启蒙文体堪称折中,在几番试验之后,基本上固定在可上可下的“浅说”层面。这也表征了《蒙学报》介于戊戌前夜幼学言论与学制酝酿期教育实践之间的过渡性质。

(本文摘自陆胤著《国文的创生:清季文学教育与知识衍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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