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崩坏前,太宰治心中仅存的风和日丽

本文摘自《津 轻》,太宰治 著,吴季伦,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走向崩坏前,太宰治心中仅存的风和日丽

图源于网络

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津轻是我生长的故乡。在那二十年的岁月里,我只去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几座城镇,其他的村镇一概毫无所闻。

我出生的金木町坐落于津轻平原的正中央,居民有五六千人。这座城镇虽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却难掩一股想跟上摩登都市的作态气息。说好听点,这座城镇好比清水一般恬淡;讲难听点,便是肤浅又爱慕虚荣了。由这里南下十二公里左右,在岩木川的河畔有一座名为五所川原的市镇,那里是这一带物产的集散地,听说居民超过一万人。除了青森和弘前那两座大城以外,这周遭就没有其他城镇的人口破万了。说好听的,那里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倒过来讲,则是嘈杂闹腾。偌小的市镇,不但嗅不到农村的悠然恬静,反而早已悄悄渗入了都市特有的那股令人胆寒的孤寂。打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夸大譬喻,拿东京来说吧,若说金木是小石川,那么五所川原就相当于浅草。我姨母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比起亲生母亲,我更喜欢腻着这位姨母,因此时常来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说在我进中学以前,除了五所川原和金木町之外,根本没去过津轻的其他城镇。直到几年后,当我前往青森市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时,那段区区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简直是一趟非比寻常的远征之旅。我甚至把当时满腔的雀跃兴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小说。文中的记叙并非尽如事实,而是充满既哀伤又逗趣的虚构,不过大致就是我当下的感受。在此节录一段如下: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这个少年先搭马车再换火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四十公里外县厅所在地的小城市考中学。那一天,少年穿着的服装委实古怪而教人同情。那一身前所未见、散发着孤寂氛围的罕见服饰,是他经年累月巧思的结晶。他特别中意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当时自然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天的衬衫还带着犹如蝴蝶翅膀的大领子,并像穿夏季的开襟衫时外翻盖住西服外套的领子那般,将大领子拉出和服的领口外面披着,看起来倒有点像小孩子的围兜。然而,那副装扮看在可悲又紧张的少年眼里,只怕宛如一位如假包换的贵公子。他下身穿着一件久留米藏青底带白条纹的短裙裤,再套上长袜和亮锃锃的黑色系带高筒靴,最后还披上了斗篷。

由于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疾病染身,因而少年的日常生活都由温柔的兄嫂细心照料。少年央求手巧的兄嫂想法子把衬衫的领子放大,兄嫂笑了他,少年着实动了怒,对于没人能了解自己的美学深感委屈,险些掉下泪来。“潇洒与典雅”,这两个词语涵盖了少年所有的美学……不不不,就连他的整个生命与人生目的,也尽皆涵括在内。他披挂斗篷时故意不系扣子,让斗篷颤巍巍地眼看着就要从偌小的肩头滑落下来,他认定这就叫摩登。真不知道他究竟打哪里学来这么些花招呢。或许这种摩登的思维乃是出于本能,即便没有榜样可供学习,亦能靠自己发想而得吧。

少年自出生以来,这几乎是头一遭踏进较为像样的城市,他因而在装扮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由于过于兴奋,一到达这处坐落于本州岛北端的小城市,霎时连开口讲话都变了个人似的,用了早前从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腔。但是,当他在旅舍安顿下来,听到女侍说话后赫然发现,这里说的仍是与他家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腔,少年顿时感到有些失落。毕竟故乡与这座小城市,仅仅相隔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那座海边的小城市,便是青森市。说来,那是三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宽永元年,外滨的町奉行官开始经营此地,力图将此地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据说当时这里已有上千户人家。后来,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等地有了频繁的海运往来,这才逐渐发达起来,成为外滨最为繁盛的港口;又过了数百年,依据明治四年颁布的《废藩置县令》,青森县于焉诞生,并且成为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最北边的门户,更不消提这里和北海道函馆市之间的铁路渡轮早已闻名遐迩。如今,青森县的户数似乎已经超过了两万,而人口数也超过了十万。然而,看在游客的眼里,那些特色并不足以让旅人对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于这里的房舍遭逢多次火厄,市景已变得十分破陋。如此景象虽非此地所愿,但问题是旅人来到这里,实在遍寻不着哪个地方称得上是市中心。灰扑扑又煞风景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丝毫引不起游客想上前一窥堂奥的欲望,只会让人心浮气躁,急匆匆地穿过这座城市。然而,我却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整整四年。不单如此,在我的人生当中,这四年可说是格外重要的时期。有关我彼时的生活样貌,已在我初期的小说《回忆》中做了详尽的描绘:

尽管成绩并不理想,我在那年春天仍然考上了中学。我穿着簇新的裙裤、黑色的袜子和系带高筒靴,放弃了此前的毛毯,将厚毛料的斗篷潇洒地不系上扣子,就这么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市。我在一位远亲家开的和服店里卸下了行囊,从此在这一户挂着破旧店帘的屋子里,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

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穿上裙裤。当我这副模样映在街边的窗玻璃上时,我还会笑着向自己的镜影轻轻地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学校却没有丝毫乐趣可言。涂上白色油漆的校舍位于市区的边缘,紧邻后方有个面向海峡的广阔公园,连在上课的时候,也能听见海浪和松涛哗哗作响。宽敞的走廊、挑高的教室天花板,在在使我感到十分惬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的教师们对我施以粗暴的虐待。

从开学典礼的那一天起,我就被某位体操教师揍了。他说我气焰嚣张,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这位教师在入学考试时恰是我的面试官,当时他曾语带同情地对我说:“你没了父亲,想必也没法好好读书吧。”听得我难过地低伏着脸。正因为如此,他的施暴愈发刺伤了我的心灵。其后,我陆续遭受了多位教师的殴打,他们以我嬉皮笑脸、打呵欠等种种理由,对我施以体罚。甚至还告诉我,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之大,已经成了教师办公室里众所皆知的趣闻了。我实在难以想象教师在办公室里居然会谈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

有个和我来自同一座城镇的同学,某天把我叫到校园一座沙冈后面,给了我几句忠告:“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有些趾高气扬,若再那样继续挨揍,肯定要留级的。”我听了一时语塞。当天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海岸急急回家。浪花一阵阵漫过我的靴底,我边走边叹气。当我用西服袖口抹去额上的汗水时,一张大得吓人的灰色船帆,就这么摇摇摆摆地从我眼前驶过。

这所中学现今仍一如既往地位于青森市的东侧,而那座广阔的公园便是合浦公园。这座公园紧邻着学校,说是学校的后院亦不为过。除非遇上暴风雪大作的冬日,我每天上下学总是抄近路走,穿过这座公园沿着海岸步行。鲜少有学生走这条路。于我而言,走这条近路格外神清气爽,尤其初夏的早晨更是如此。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便是寺町的丰田家。这家在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铺已经传承了将近二十代。丰田伯父已于几年前过世,他对我比亲生孩子还要疼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三年来,我曾去过青森两三趟,每回必定为这位伯父上坟,也总是住在丰田家,这已经是惯例了。

在升上三年级的某个春日清晨,我在上学途中倚着朱漆木桥的圆栏杆,发怔了好一会儿。桥下那条和东京隅田川同样宽广的大河缓缓地流着。我从来不曾像这样走神。我老是觉得背后有人在窥看自己,所以随时随地总要摆出某种样态。就连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逐一标上了注解,比方:他在困惑地望着手掌,他在挠着耳背喃喃自语……因此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忽然间”抑或“不知不觉地”之类的举动。我在桥上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以后,这股寂寞的感觉令我雀跃不已。当我沉浸在这股兴奋之际,仍不忘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我踩着咔嗒咔嗒的鞋声渡桥,种种往事随之涌上心头,继而联翩浮想。到最后,我叹着气这样想:我能成个大人物吗?

(中略)

在某个看不到月亮的初秋夜晚,我们来到了港口的码头,迎着拂过海峡的凉风,聊着红丝线的传说。那是学校的国文教师在课堂上讲给我们学生的一个故事:“我们右脚的小趾上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红丝线,它的另一端往远方长长地延伸出去,系在某个女孩的同一根脚趾上。无论两人相隔多么遥远,抑或多么接近,甚至是在大街上遇见,这条红线都不会缠成一团,而我们命中注定要娶到那个女孩当媳妇儿。”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相当兴奋,一回到家里立刻讲给弟弟听了。这天晚上,我们同样在海浪的拍打和海鸥的叫声中,聊起了这个故事。我问弟弟:“你的夫人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用双手抓着码头的栏杆晃摇了两三下,难为情地说:“她正走在院子里呢。”我觉得那种脚上趿着在院子里穿的大木屐、手中轻执团扇、凝目欣赏夜来香的少女,跟弟弟特别般配。接下来轮到我说自己的妻子了,可我只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说了句:“她系着一条红腰带……”然后便语塞了。横渡海峡的渡轮宛如一间庞大的旅舍,许许多多的舱房都亮着黄色的灯光,从海平面缓缓地出现。

两三年后,我这个弟弟死了。我们还在一起念书时,特别喜欢去那座码头。即便在下雪的冬夜,我们兄弟俩依然打着伞去那座码头。雪,静静地飘落在港口深不见底的海上,那情景真是美极了。近来连青森港亦是船舶辐辏,那座码头也塞满了船只,根本毫无景观可言。还有,那条酷似东京隅田川的宽广大河,即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它会在前方不远处注入青森湾。我所谓的河流,充其量只是堤川流入大海前的一小段,而其缓慢的流速,仿佛格外踌躇不前,甚至就快倒流回来。我望着那段缓慢的河流茫然愣怔。若是用个显摆的比喻,可以说我的青春也仿佛是河水流入海里之前一样。也因此,在青森生活的这四年,成为我难以忘怀的时光。关于青森的回忆,大抵就是如此了。此外,位于青森市以东十二公里左右,一处名为浅虫温泉的海边,同样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在此再次摘录同一篇小说《回忆》里的一节:

入秋之后,我带着弟弟从那座城市出发,前往搭乘火车三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的一处位于海边的温泉胜地。家母带着我那染病初愈的小姐姐,在那里租了一间屋子,希望借由浸泡温泉帮她调养身子。我在那里住了好久,努力准备升学考试。我向来被称作秀才,为了保有这顶头衔,非得在中学四年级考进高中,让大家瞧瞧不可。但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抗拒上学,并且日益严重,然而在无形压力的驱赶下,我依旧继续奋发苦读。我天天都从那里搭火车上学。到了星期天,朋友们会来找我玩,我们必定会一起去郊游,在海边找一块平坦的岩石,搁上锅煮肉和啜饮葡萄酒。弟弟嗓音优美又会唱很多新歌,我们要弟弟教唱后齐声合唱,玩累了就在那块岩石上睡觉,一睁开眼却赫然惊觉海面涨潮,原先与陆地相连的岩石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离岛,我们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呢。

或许这时候可以来上一句俏皮话——我的青春终于要流入大海了!浅虫一带的海水尽管清澈见底,但这里的住宿质量却有待商榷。坐落在天寒地冻的东北渔村的旅舍,理所当然具有渔家的野趣,绝不该有所苛求,但分明是乡下,却给人一种世故而滑头的感觉,好似一只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实在教人坐立难安。该不会仅只我一个人感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傲慢吧?话说回来,正由于那里是故乡的温泉胜地,我才敢口无遮拦地说些难听话。虽然我最近没住过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用不会贵得让人咋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显然说得有些过火了。我已经好久没在这里住宿,只在搭火车经过时,由窗口眺望这座小镇的家家户户。这段有感而发只是凭着贫穷艺术家一点点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并不想把自己这个直觉强加于读者身上,甚或希望读者最好别相信我的直觉。我想,今天的浅虫必定已然改头换面,再度成为一处不喜张扬的休养胜地了。此时,我脑中忽而掠过一个疑问:会不会是青森市一些血气方刚的风流客,在某个时期促使这座天寒地冻的温泉乡莫名地爆红呢?那些人身在茅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想当中,以为纵如热海、汤河原的旅馆老板娘也不过如此呢?这些话不过是我这个偏执的穷文人,近来在旅途中常搭火车经过这座充满回忆的温泉乡却没有下车,于是借此一隅发发牢骚罢了。

作品简介

走向崩坏前,太宰治心中仅存的风和日丽

《津 轻》,太宰治 著,吴季伦,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津轻地区位于日本本州 岛北端,太宰治在这里度过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这里的人与景更成为太宰治日后诸多作品的原型。

一九四四年,已经有了四次自杀未遂经历的太宰治回到这个睽别许久的故乡,一扫往日的阴霾愁绪,赏山水、访旧友,展开了一场自我治愈的巡游。

此行,太宰治本是受人所托为故乡津轻创作风土记,可他不仅用幽默自嘲的口吻讲述了偕友人登高、吃蟹、饮酒、畅谈的经历,更以少有的温柔笔触,为读者描绘了这片他生命中仅存的光明之地,使得本书收获了可以媲美小说的效果。

“正因为我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讲津轻的坏话。但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听到我讲这些坏话,因而全盘尽信并且瞧不起津轻,我想自己还是会觉得不大高兴。再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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