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空缠十万贯,不得下扬州”
今春的某日,突然看到一位同事发的图文并茂的朋友圈,图是扬州瘦西湖的春光与画舫,桃娇柳媚,碧波潋滟;配的文字是“空缠十万贯,不得下扬州”。这是把著名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上(下)扬州”略改了一下,显属有感而发。我则立刻心有戚戚,想跟同事互动一回,遂灵机一动,在这条信息后追了句:“既乏十万贯,亦难下扬州”,意谓同事富于资财,只是因疫情而不得下扬州;而我,“穷措大”一个,更无力下扬州去逍遥快活。其实,我只是存心“掉书袋”,做点翻案文章,调笑罢了。
引发此文写作灵感的图
这一时兴起之举,并未结束。我接着把截图发给一学生看,他表示赞同,但附上大哭的小黄人表情,好像显示他比我更窘,更无法实现下扬州的心愿。为了安慰他,我急中生智,又续了句:“挣上十万贯,疫散下扬州。”没想到学生乐不可支,反过来调侃我:“分我十万贯,师徒下扬州。”我亦大乐,“脑洞大开”,继续文字游戏:
“管他多少贯,都要下扬州”——洒脱;
“腰缠无十万,官遣下扬州”——出差;
“囊中无一贯,看人下扬州”——羡慕;
“此间风月好,何必下扬州”——反语;
“不费十万贯,纸上下扬州”——看书。
学生拊掌,师徒莞尔。这细节,是春天疫情中的小插曲,记录下来,不过是博人一粲,略抒久困于疫的愁郁而已。
到了晚间,我的职业敏感突然来袭,忆起诗词中其实有“下扬州”和“上扬州”两种说法,究竟何者为是?十万贯、骑鹤与扬州又有何关联,为什么放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困意全无,马上行动起来,查文献,费思量,试图解决问题。
扬州的历史沿革错综复杂,约略言之,今之扬州,乃隋唐以来之扬州。其地向称繁丽,不但大贾云集、富甲天下,而且有亭台花月之胜、笙歌粉黛之乐,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乐国”。宋人以为,甚至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都未足以尽扬州之美;最好也最到位的,写到极致绝伦的扬州诗,乃唐人张祜之《纵游淮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不但要在这里生活,最后还要终老于此,恋恋红尘,生死不离,才算得遂心愿。扬州的魔力大矣!既然如此,那就来扬州吧。怎么来呢?——“下扬州”或“上扬州”。
盘点各种“下扬州”
先说“下扬州”。南朝时无名氏的《那呵滩》其四就写:“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后世送情郎下扬州,就成为一种相对常见的抒情模式,这多是在乐府和文人拟乐府中用之。明末陈子龙《懊侬歌》(其三)云:“咿哑江陵乌,集欢樯子头。白皙江陵女,随欢下扬州。”则是写一对情人携手下扬州。
“下扬州”成为一个著名典故,主要还是拜隋炀帝杨广所赐。杨广虽是有名的昏君,但他疏浚运河,却颇有功绩,那著名的大运河沟通了长江、黄河、淮河、钱塘江、海河五大水系,令扬州成为交通枢纽、商贸重镇,日益繁华起来。杨广三下扬州巡幸,更于江都置宫馆,还留下了《泛龙舟》诗:“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无疑有着浓浓的扬州情结,后来的《隋炀帝艳史》《隋唐演义》《说唐》等小说还虚构了他在扬州的艳遇——跟美女琼花的故事。这自然是靠不住的“戏说”而已。
到了唐代,写“下扬州”最著名、最精彩的,无疑是李白。他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极脍炙人口,《唐宋诗醇》评云:“语近情遥,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在最美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遂成为人人歆羡的乐事。李白的妙笔,必然对“下扬州”的流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还有一首《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六):“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其实此诗颇具迷惑性,几个地名,风马牛不相及。诗里的南京,实指成都。安史乱中,玄宗仓皇逃到蜀地,其中的“下扬州”云云,系用事,大有美化逃跑的意味。太白真是善于用典,把天子之“蒙尘”,依然写得那么富丽堂皇,甚至令人产生眩惑之感。
杜甫也写到“下扬州”,《解闷十二首》(其二)云:“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扬州果然是东南最繁华富庶的都会,而“下扬州”也有可能是为了“国际贸易”,唐时的西域胡商就常往来其间,亦引发了杜甫的游兴。但杜甫只是向往,并未真到过扬州。晚唐杜牧则真的在扬州留有风流韵事,小杜自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诗里也用过“下扬州”,他最有名的扬州诗应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
李白、杜牧等名诗人的千古丽句,令“下扬州”成为风雅之事,后人再作,就喜欢在诗中营造一种优雅氛围、斯文格调,如南宋郑震《荆南别贾制书东归》:“回首荆南天一角,月明吹笛下扬州”;元代杨维桢《筚篥吟》:“春风吹船下扬州,夜听笛声江月流”;明代王世贞《过德州不及访于鳞有寄》(其二):“最好渐圆新夜月,片帆无赖下扬州”,无论是月明吹笛、春风吹船,还是片帆无赖,都把“下扬州”描摹成诗意的、令人神往的佳事。
有正必有反,并非所有的“下扬州”都让人向往,也有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宋人周行己《病中思归呈千之十七兄》有句:“白首遑遑谩世忧,我今问米下扬州”,就是为了生计,哪还有潇洒可言?明初袁凯《江上舟中闻笛》云:“谁家吹笛倚江楼,江上行人夜未休。独有思家两行泪,为君挥洒下扬州。”虽思家念亲,却凄凄惶惶、身不由己地“下扬州”去也。
直到晚清民国,“下扬州”都是诗词中常见的典故,如杨圻就多次用,录其《临江仙·怨意》一首:“飞絮游丝无定意,芳菲欲问无由。吹箫人在小红楼。珠帘玉砌,满眼是春愁。雨后风前怜别夜,一床闲梦悠悠。桃花春水下扬州。江南江北,还在海西头。”这浓浓的离愁别怨,如何排遣!
上文列举的“下扬州”的作品,以行路、送别、寄远居多;此外,在咏史怀古中亦大有用武之地,历代不乏佳作。古代的扬州,几番兴衰,其繁华愈胜,而摇落愈悲。从鲍照《芜城赋》的盛衰之叹,到姜夔《扬州慢》的黍离之悲,佳篇甚多,不烦枚举;而隋炀帝的“下扬州”,又提供了独特的怀古视角。南宋朱继芳的《扬州》云:“金陵王气水东流,流到淮南(一作东淮)古岸头。夜半一声天上曲,锦帆天子下扬州。”用杨广巡幸事,咏古伤今,含蓄有情。明人王恭的《台城送客之广陵城》在送别中寓有兴亡沧桑的意味:“金陵树里送行舟,二十四桥春水流。肠断琼花天上去,更无歌管下扬州。”亦词清句丽,感慨不已。明吕时臣《过山阳有感》云:“黄金散尽不封侯,始信浮生总浪游。漂母祠前芳草暮,淮阴道上白云秋。帆收远寺钟初定,角转重城水乱流。多少英雄死无处,何如吹笛下扬州。”同为咏史,却略见新意。末尾言英雄功业皆为虚幻,何如下扬州潇洒快活?
值得留意的是,在僧人诗偈中,“船子下扬州”屡见不鲜。这源于《景德传灯录》所载之唐代福州雪峰义存禅师语录:
问:“寂然无依时如何?”
师曰:“犹是病。”
曰:“转后如何?”
师曰:“船子下扬州。”
“船子下扬州”乃一譬喻,借以形容修行中达到的高妙境界,或许类似乘船中那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舒适恬逸感,其中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之妙。此后僧禅诗屡用之,北宋高僧释宗本《辞众》就云:“本是无家客,那堪任便游?顺风加橹棹,船子下扬州。”亦是悟道妙谈。
用“下”字,当跟扬州的交通和地理位置大有关系。古代到扬州,一般都是水路,而扬州在中国的东部,离海不算远了,所谓“海西头”。如果从中原一带到扬州,那就是“下水船”,即从西往东顺水下驶的船,故用“下扬州”是水到渠成的,也是顺理成章的。无论是隋炀帝的下扬州、还是清乾隆的下江南,用“下”固然有水路顺流而下之意,但不可忽略,还有一层皇帝居高临下巡游的意味。当然,如果处在扬州下游或南边,而往扬州去,从地理位置上则是“上扬州”了。
清刻本《扬州画舫录》
美丽的梦:多金、成仙加“上扬州”
上面梳理的这条“下扬州”线索,跟标题里的十万贯、骑鹤,似乎没有太多关系。真正有关联的,是“上扬州”。
十万贯,在古代泛指发大财,史书中记载“数十万贯”的地方甚多。小时读《水浒》,屡见“十万贯金珠宝贝”,就觉得这是泼天富贵了。唐代即有“钱十万贯……可通神矣”之说(张固《幽闲鼓吹》)。宋太祖曾想用桑维翰这样的大臣(其时桑已死),左右言此人太爱钱,活着也不能用,太祖说了句极风趣的话:“穷措大眼孔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按,宋人笔记载之颇多,录自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二)令人绝倒。窃以为,十万贯或可喻为今之财务自由,似甚应景。而骑鹤,一开始就与道教的成仙飞升有关。鹤在古代文化中被认为是长寿、优雅、吉祥的象征,仙人多骑鹤,在鹤前加一仙字,即有超尘出世之思。白居易是较早用骑鹤典故的诗人,其《酬赠李炼师见招》有句云:“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贾岛《游仙》亦用之:“归来不骑鹤,身自有羽翼。”至宋,诗文用得更多。
十万贯、骑鹤、扬州,这三者是怎么合在一起的呢?可以说源自唐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收入了清人所编的《全唐诗》,题为《言志》,下有释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云云,欲兼三者。”孔子有名言:“盍各言尔志?”对芸芸众生而言,似不必侈谈什么鸿鹄之志。释文中的三个志愿,很“接地气儿”,至少“不装”。三事单独实现已难得,合并或可称“最高理想”。自古以来,多数国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官,如果能在富足的好地方做官,更是求之不得。扬州是人间乐土,在此做刺史绝对属于上等的“美差”。除了做官,多金、成仙也是人人羡慕的。而有一人,胃口奇大无比,要兼得这三桩好事:做扬州刺史、多金、骑鹤飞升;而把它们合成一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就横空出世了!噫吁嚱!三桩人所歆羡的美事一并实现,快何如哉!诗里的扬州,原意是指到扬州做官,而用“上”字,不但有去、到之意(今犹常说:上班、上学、上哪儿去),还显示出飞升的意味,似乎“上扬州”是去人间天堂,且与骑鹤正相匹配,而诗也就有了仙气,刻画出得道升天之逍遥。说到底,十万贯、骑鹤和“上扬州”用在一起,还是源自一个“欲”字,很多人想鱼与熊掌兼得。古人擅长精炼,如能将十字简化成一词,以喻三事,岂不更妙?于是“扬州鹤”又成专有名词,一词总三事,宋人颇喜用之。但睿智的苏轼已泼了一瓢冷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世间那有扬州鹤?”(《於潜僧绿筠轩》)痴儿何其多也!
从文献上考察,“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最早见于宋代,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僧人诗偈等,盖当时已成歌谣谚语,流布人口;而诗句再加上“三难并”事迹,最早也见宋代文献,如类书《事类备要》《古今事文类聚》(伪托王十朋的《东坡诗集注》亦载),而出处则写《小说》,后乃有云为南朝梁殷芸《小说》者。此书久佚,今人辑录之《殷芸小说》,收此条于三国“吴蜀人”中。清人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曾辨《殷芸小说》所言之扬州为建业(江宁),非今之扬州,可参。
从用事的角度考订,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三事,在宋以前诗文,从无合并用之者。退一步讲,三事各自单用,亦自唐人始。故笔者以为,《全唐诗》收录似较合适,盖唐人始单言之,继而又“三合一”,而宋代成口头禅,更广泛运用之。若为三国时典故,何以整个六朝、唐代无言之者?传言出自《殷芸小说》,并无确凿证据,误传的可能甚大。且诗文典故、意象的成立、运用和固定,是有其过程的。再考虑扬州在隋唐发展成人所向往的大都会,空前繁盛,故将此典故的出现时间断在唐代,远比断在三国合理。其真正流行、家喻户晓,则在宋代。
请允许“想得美”
今人嘲讽异想天开者,每戏云:“想得美!”宋人笔记中已有“美事不两全”的慨叹,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三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天下美事,安有兼得之理!夏侯嘉正喜丹灶,又欲为知制诰,尝曰:‘使我得水银银半两,知制诰三日,平生足矣!’二愿竟不遂而卒。白乐天弃冠冕而归,锻炼丹灶,未成,除书已到。世事相妨,每每如此。盖造化之工,不容兼取,既欲为官,又欲为仙,安有是理邪!”白居易、夏侯嘉正都成“反面典型”。十万贯是俗世之发大财,而骑鹤则是得道成仙之快意,还要饶上在富庶的扬州做官,真是黄粱美梦,注定无法实现,只能再说一句“想得美”!
虽说是“想得美”,但总要允许人去想;人生实苦,如果再没点美好的空想迷梦,岂不令人绝望?从宋代起,“上扬州”乃成一典故,时兴起来,有特殊用意,与“下扬州”不同。宋人王庭圭《梁道人借示丹经数册阅未遍辄告行归其书赠之以诗二首》(其一)云:“丹经汗损几车牛,奥意难从纸上搜。相见缠腰无十万,待看骑鹤上扬州。”这是祝愿朋友早日成仙得道。陈与义《答元方述怀作》有云:“不见圆机论九流,纷纷骑鹤上扬州”,亦属有感而发。在雅士的眼中,“上扬州”或许俗不可耐,于是反其道而用之,如南宋欧阳守道《题兴善院净师月岩图》:“人言腰钱骑鹤上扬州,何如岩中月下从僧游。”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妙,又岂是“腰钱骑鹤上扬州”所能比拟的!人最不可俗也。
还有的“上扬州”用典,颇能翻新出奇。如南宋张扩《读钱神论偶成》有云:“不愿腰缠十万上扬州,安用呼卢百万供一掷!”众人都羡慕的,这位偏不,他喜欢一掷百万地去豪赌。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南宋范成大《白云泉》云:“龙头高啄嗽飞流,玉醴甘浑乳气浮。扪腹煮泉烹斗胯,真成骑鹤上扬州。”泉水煮茶,美矣;饮茶到一定境界,妙矣;以“骑鹤上扬州”形容美妙的喫茶之境,何等熨帖稳惬!这不能不说是借鉴了高僧诗偈的用法,点铁成金矣。
金元名臣耶律楚材《感事四首》(其一)亦用“上扬州”:
富贵荣华若聚沤,浮生浑似水东流。
仁人短命嗟颜氏,君子怀疾叹伯牛。
未得鸣珂游帝阙,何能骑鹤上扬州。
几时摆脱闲缰锁,笑傲烟霞永自由。
篇幅有限,不拟疏解全诗,只看第三联,意谓想到扬州做刺史,有个前提,得先进京,金榜题名,然后才有外放的机会,可谓大实话也。耶律楚材在另一首《蒲华城梦万松老人》末尾云:“撇下尘嚣归去好,谁能骑鹤上扬州?”径直指出“上扬州”乃空幻之迷梦。
另,宋人宋伯仁有《扬州骑鹤楼》诗,因知宋时扬州有骑鹤楼,足见“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在当时之深入人心,竟然令“骑鹤”从文学想象变成了实地景观。据《大明一统志》,此楼明时尚存,在府城东北;清《江南通志》言,在江都县大街内,而今安在哉?
由上面的引用分析可见,“上扬州”跟十万贯、骑鹤搭配,是“正牌”,用的也最多。特别是文人墨客用扬州典故,凡是把扬州跟十万贯、骑鹤联系在一起的,率多作“上扬州”,绝少作“下扬州”者。虽然一字之差,但鲜有误用,足以说明古代文士对此典故是有斟酌的。戏曲已是通俗文学,甚至文人作剧也如此用,可知一丝不苟,元代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就有“金钗两股牢拴就,抵多少骑鹤上扬州”。这并非锱铢必较,而是读书细致,造理精微。
清刻本《平山堂图志》
兹举两位同时用过“上、下扬州”的宋明文人,以见区别之井然。北宋邹浩《招俞清老并简康远禅师》(其一)云:“腰钱骑鹤上扬州,妄想空来事事休。惟有三竿风月在,待君同理钓鱼舟。”与“腰钱骑鹤”并举则用“上扬州”;其《寄俞清老》末云:“一滴曹溪好消息,为君船子下扬州”,与“船子”同用则是“下扬州”矣。有趣的是,此二诗都是写给俞清老的,可称见微知著。再看明代胡应麟,其《赠戚山人伯坚》中的两句:“底事歌鱼来越郡,谁能骑鹤上扬州”;《真州逢李季宣》起云:“短棹东来不厌游,吹箫弹铗下扬州”,《青楼曲八首》(其八)末云:“二十四桥天似水,画船乘月下扬州”,上、下之间,亦是辨别清晰,洞识精微。
文人墨客明察秋毫,而宋代的和尚有时却“上、下”混用。宋时僧禅诗写到扬州的颇多,有的就把“上、下扬州”混淆了。佛教传道,讲究心法妙悟,而禅师喜借人所共知的俗语、口头禅来打机锋、参话头,以求得佛理禅趣。既然“骑鹤上扬州”有白日飞仙之妙,禅诗用用何妨?北宋禅师释中仁《举与万法为侣因缘颂》就径直拿来:“秤锤搦出油,闲言长语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南宋的释师体《颂古二十九首》(其十三)亦云:“义从亲处断,贫向富边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此二处的“上扬州”,已然意味着宗教意义上的超脱与自由了。如前所言,还有混用“下扬州”的,南宋释宗杲《颂古六首》(其五)云:“俱胝一指头,吃饭饱方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如释道颜《颂古》(其七十九)云:“快骑骏马上高楼,南北东西得自由。最好腰缠十万贯,更来骑鹤下扬州。”问题来了,何以僧人偶尔上、下混用?或许因为僧禅诗比较接近白话诗,与民间的关系亲近;而民间没有分辨得那么细致,老百姓是“上、下扬州”混用的,于是僧禅诗间或从俗,无有定准了。
妙在上下虚实之间
通过上文的梳理可见,“下扬州”和“上扬州”是两个不同的典故,含义不同,用“下”抑或“上”,是要视情况而定的。但凡表达升官发财、享受人生,或追求升天得道的,多把十万贯、骑鹤和“上扬州”联系起来,这往往是精神上的虚指;而真的要去扬州(包括送别),或由杨广巡幸扬州抒兴亡之感,则用“下扬州”居多。另外,还有个别的特例,不赘述。从数量上考察,历代诗词中,用“下扬州”和“上扬州”的,大约各占半壁江山,没有出现一个极多、另一极少,或一个压倒另一个的情况。
《周易·系辞上》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借言之,“上扬州”,多精神世界的畅想翱翔,一枕槐安,飘飘欲仙,“形而上”也,故用“上”;“下扬州”,多现实生活的顺流而下,实有其事,“形而下”也,故用“下”。再从情绪言之,“上”有着逆流的刚劲、昂扬的憧憬;而“下”则多顺流的缠绵、离别的伤感。从诗的感觉来说,如作“烟花三月上扬州”,或略显不符审美习惯,缺少了思念的缠绵与离别的惆怅;如作“春来骑鹤上扬州”,就显得明快、晓畅,要和谐许多。说明这里也有微妙的审美心理的问题。
清乾隆刻本《南巡盛典》中的扬州图
近代以来,笔者故乡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民间小调《摘石榴》,写青年男女无法自由恋爱,遂“下扬州”私奔,追求美好生活。歌词中男的提出“下扬州”的想法,女的接唱:“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打一个包袱我就跟你走。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以“下扬州”来象征心目中的恋爱乐土。这倒是与明末陈子龙的写法一脉相承。
拙文谈的问题虽然细小,但因“腰缠十万贯,骑鹤上(下)扬州”是口头禅、欢喜事、“心外妙”,众口流传,甚至入了古代童蒙书(如《幼学须知》),惜人多未措意其形成时代和幽微差异,特别是未能体会古人用典的精密不苟,故不惮繁琐,考证始末,斟酌异同。这或许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今人谈一线大都会,言必称“北、上、广”;而在中古时代,扬州则是当之无愧的东南大都会,或可比作今之上海,故而人人憧憬神驰。要之,这个典故形成于唐代,风行于宋代,迄今不衰,与隋唐以来扬州富甲东南、佛教的流行及世俗享乐的社会风气等,都有着密切关联。
大疫已三年,百事不由人。期待疫散云开,所有的人,不管有没有十万贯,骑不骑仙鹤,做不做扬州的官儿,都能随时随地、毫无阻碍地“下扬州”或“上扬州”。这一天,远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