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大卫·霍克尼:诺曼底,2020年春天的到来”在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开展,展出艺术家116幅描绘诺曼底春色的iPad画作。这是他自2019年始在疫情肆虐的几年定居法国诺曼底创作的作品。诺曼底的春天变得极为漫长,霍克尼会极富耐心地等待着,在iPad上描绘树木从光秃到萌发嫩芽、花蕾从初结到绽放的过程。
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被称为“最出名的英国在世画家”,是20世纪60年代波普艺术家中最有享乐主义精神的人。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对艺术媒介的探索跨越油画、水彩、素描、蚀刻版画(etching)和摄影,同时研究着当代技术如传真机、复印件、电脑、iPhone和iPad在绘画中的应用。
《自画像,2021年11月22日》,大卫·霍克尼,2021年,?大卫·霍克尼
早年,他将性与乌托邦主义置于他的创作核心,曾以抽象的手法直率地探索自己内心的欲望,也曾以具象风格记录下美国西海岸的阳光明媚、性感与安逸。21世纪初,他重新扎根家乡约克郡(Yorkshire),又于疫情期间前往印象派发源地法国诺曼底(Normandy)居住。这二十年里,这位稚气未脱的老人,总在乐此不疲地描绘英国四季的流转和自然的美好。
南加州艳阳
1960年代,美国西海岸的艳阳蛊惑了霍克尼。尚未作别故园之时,他就憧憬着加州的明媚。他感叹那儿模糊的四季界限、随夏至冬微妙转变的空气湿度,以及阳光斜照在建筑上时留下的长长影子。
谈起自己位于英国西约克郡(West Yorkshire)的家乡布拉德福德(Bradford),霍克尼说那是一座“煤黑色的工业城市”:光线难以穿透缭绕的烟雾,气候寒冷而潮湿,一切显得那么阴郁沉闷。
《萨福克郡费利克斯托附近的柯顿村街》,大卫·霍克尼,1957年
《位于法格利的穆尔赛德路》,大卫·霍克尼,1956年
正如梵高和塞尚在晚年奔赴万物明朗的法国南部一样,1978年,他决定在光影充沛的洛杉矶长久居住,在好莱坞山(Hollywood Hills)上买下一栋房子。他相信,炙热阳光更能让人感到生活的快乐。
1964年,霍克尼从伦敦搬到洛杉矶。他暂时放下传统媒介油画,驾驭起新兴颜料丙烯(acrylic paints),将南加州多元的生活场景和广阔壮丽的自然风景描绘下来。
《加州海景》,大卫·霍克尼,1968年,私人收藏
《圣莫尼卡大道》,大卫·霍克尼,1978年—1980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最令他着迷的无疑是艳阳下的蔚蓝泳池。水本该无形透明,在与光和建筑相遇后,竟拥有了色彩与形态。霍克尼观察到这多者间关系的玄妙,决心借助“泳池”这个主题,一步接一步地研究表现水的方式。
更值得一提的是,艺术家刻画的泳池场景常常围绕私密的日常时刻展开。他不加掩饰地描绘着浸浴阳光的同志群体,或直率或暧昧地表露出同性间的情愫,邀请观众凝视栖息在他内心的欲望。
《水花四溅》,大卫·霍克尼,1967年,泰特美术馆
《从尼克家泳池上岸的皮特》,大卫·霍克尼,1966年,英国利物浦沃克美术馆
《好莱坞泳池中的两位男孩》,大卫·霍克尼,1965年,私人收藏
1967年,受一则卧室家居广告启发,霍克尼开始绘制《塔扎纳的房间》(The Room, Tarzana),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光同水一样是个充满奥妙的主题。他特意安排自己当时的伴侣彼得·施莱辛格(Peter Schlesinger)进入画面,尽心琢磨如何真实地描绘光线的存在。
《塔扎纳的房间》,大卫·霍克尼,1967年,私人收藏
接连两年夏天,霍克尼都在欧洲游历,用新购入的35mm相机记录下旅途中的所见。以照片为源图像,他动用自然主义(Naturalism,此处指兴盛于19世纪的绘画运动;推崇此概念的艺术家追求逼真性,其作品呈现的视觉精度多接近于摄影)的写实手法,创作出一系列激动人心的风景画。
《圣马克西姆的清晨》,大卫·霍克尼,1968年,私人收藏
这幅《圣马克西姆的清晨》(Early Morning, Sainte-Maxime)完成于1968年,其细节清晰逼真,酷似照片,可见艺术家对自然主义的进一步探索。
晨风吹拂,海面漾起涟漪,难以让人感到夏季的燥热;霍克尼又用高饱和颜色完善画面的情绪,一股暖意在旭日洒落的光辉和粉色天空间涌动。
从伦敦到洛杉矶,从抽象到具象
在西海岸陆续生活了几十年,霍克尼观看世界的方式不断变化。我们或许很难想象,抽象绘画语言竟曾引领他早期职业生涯的起伏转折。
1950年代,英国公众对波普艺术(Pop Art)的关注热潮刚刚掀起,越来越多的年轻艺术家开始从好莱坞电影、商业广告和漫画中取材,甚至直接挪用流行图像。
《玛丽莲·梦露》,安迪·沃霍尔,1967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98.442.2
1959年,霍克尼进入伦敦的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学习,波普艺术的影响力已经蔓延至美国,一度超过主导当时西方艺术界的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以杰克逊·波洛克和马克·罗斯科为代表人物)。
《灰色彩虹》,杰克逊·波洛克,1953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5.494
《无题》,马克·罗斯科,1953-54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4.1308
二十出头的霍克尼被卷入这两股浪潮,完全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他很少偏袒某一流派,总是游走于两者之间。
1960年代初,他以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诗歌为灵感、以抽象的方式创作了不少画作,饱含隐喻和影射。当时的霍克尼十分欣赏艺术家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为其涂鸦式画风所打动。他的早期作品因此多了一种淳朴的原始魅力,充满自发性和趣味。
《紧密相连》,大卫·霍克尼,1960年,美国沃斯堡现代艺术博物馆
《我俩男孩相依系》,大卫·霍克尼,1961年
在此阶段,霍克尼频繁使用数字、文字和商业标签,显示出他对波普艺术的拥抱。最具标志性的,无疑是他以美国男性健身杂志《体格画报》(Physique Pictorial)为素材进行的创作。1961年,《幻想风格的茶画》(Tea Painting in an Illusionistic Style)诞生,他将其称为自己最接近波普艺术概念的作品。
《幻想风格的茶画》,大卫·霍克尼,1961年,泰特大不列颠美术馆
《为文凭而作的生活画》,大卫·霍克尼,1962年,私人收藏
1963年十月,在《星期天泰晤士报》(The Sunday Times)的邀请下,霍克尼去往埃及旅行。创作于同年的《吉萨大金字塔与底比斯的断头》(Great Pyramid at Giza with Broken Head from Thebes)是对此次冒险的开创性升华,也让评论家们再度肯定这位艺术家无边的想象力,以及攀附于其之上的怪诞与诗意。
《吉萨大金字塔与底比斯的断头》,大卫·霍克尼,1963年,私人收藏
明快的色调颤动了这张长宽六英尺的画布,沙漠地区的炎热扑面而来。棕榈树第一次出现在艺术家的作品中,画中的人物得以获取片刻阴凉;尼罗河水在其后流淌,缓慢变化着颜色,呈现出一种透明感。
一切都让人联想到霍克尼几年后对美国西海岸的描绘。他画着高远的天空和熠熠生辉的泳池和倦懒的加州居民,钟情于运动不止的水面,以及朋友们精心打造的安居之所。
《四种不同类型的水》,大卫·霍克尼,1967年,私人收藏
初次洛杉矶之行后,高饱和的色彩正式主导了他的风景画和静物画,也为他帮亲友和恋人所作的肖像画增添了一丝感性。接下来的十年里,“游泳池”和“双人肖像”成为霍克尼艺术实践的两大关键词,见证他登上其自然主义风格巅峰的历程。
《美国收藏家(弗雷德与玛西亚·魏斯曼)》,大卫·霍克尼,1968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84.182
《克拉克夫妇与珀西》,大卫·霍克尼,1970—1971年,泰特大不列颠美术馆
《艺术家肖像(泳池与两个人像)》,大卫·霍克尼,1972年,私人收藏
对时空概念的革新
1980年代,霍克尼的摄影拼贴(photographic collage)实验开始了。起初的探索立足于景观空间,包括自己的住宅和旅途中偶遇的建筑,他最终将其发展为描绘美国自然奇观的史诗级作品,不断尝试摆脱单点透视的束缚,研究多点、同时性视角。
《阳光下的洛杉矶泳池,1982年4月13日》,大卫·霍克尼,1982年,私人收藏
这段时期,霍克尼常从中国卷轴画中寻找实践启示。比起东方绘画技巧之独特,他更赞叹卷轴画“移步换景”的观看方式。在《霍克尼论摄影》(Hockney on Photography)一书中,他就谈道:“在观看卷轴画时,你会进入到画中去……可以选择在任何地方驻足停留步。正是有了驻足留步的选择, 你会感受到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图像创作方式。”
《京都龙安寺禅院,1983年2月》,大卫·霍克尼,1983年,私人收藏
通过对卷轴画的研习,霍克尼意识到传统绘画与摄影中涉及的单点透视,只能指引人抵达一半的真实,是观看复杂世界的一种而非唯一的方式。另一方面,他意识到,摄影和录像等媒体——特别是随着数字处理技术的发展——正在面临纪实性的丧失,很可能沦为操纵现实的工具。
《科罗拉多大峡谷北望,1982年9月》,大卫·霍克尼,1982年,私人收藏
1986年,霍克尼在洛杉矶郊区拍摄了850张沙漠公路的特写,并将它们拼贴在一起。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繁梨花公路》(Pearblossom Highway)就这样诞生了。
《繁梨花公路》,大卫·霍克尼,1986年,洛杉矶保罗·盖蒂博物馆
这件作品中,每张快照代表一个独特视角,艺术家以此鼓励观众克服视觉局限,主动调动双眼、查看图像的每个细节,一点一点构建起自我对空间的把握,以及对时间带来的运动变化的感知。
诸如此类的前卫实践呼唤着霍克尼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风景。这种改变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在他于2005年重回约克郡定居后,也没有间断过。
故园四季
2004年的夏天,霍克尼是在布里德灵顿(Bridlington)度过的。他在东约克郡(East Yorkshire)的这座海港城市同家人相聚,并用水彩记录下他与助手J-P(全名为Jean-Pierre Gon?alvesde de Lima)的乡村漫游。
次年二月,由36件纸上作品组成的“东约克郡的仲夏”系列(“Midsummer: East Yorkshire”)在洛杉矶展出。
“东约克郡的仲夏”系列,大卫·霍克尼,2004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霍克尼对绘画主题的选择不甚讲究,甚至有些随意,有时是较为广阔的场景,比如安静的村落、起伏的山丘、金黄的田野和远处的农舍;偶尔只是寻常事物,像是一条布满水洼的小径、一颗无叶的树木、车轮般的干草垛,还有路边盛开的花朵,但在他的描绘下,它们显得尤为可爱。
《布里德灵顿的街景》(出自“东约克郡的仲夏”系列),大卫·霍克尼,2004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威顿的路与树》(出自“东约克郡的仲夏”系列),大卫·霍克尼,2004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路边植物与景观》(出自“东约克郡的仲夏”系列),大卫·霍克尼,2004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评论家大卫·帕格尔(David Pagel)曾评价说,透过车窗瞥见的景色明明平凡且容易被忽视,霍克尼却将它们塑造得精致而富有活力。“我们跟随他深呼吸,沉浸在这些转瞬即逝的场景中,寻找藏匿在细节里的美丽。”
不久,霍克尼做出了重回故土定居的决定。东约克郡分明的四季向他招手,他呼应着,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自然界的缓慢衰退与顽强再生,就连潮湿、阴冷的冬日都变得迷人起来。他重拾油画,如饥似渴地勾勒出家乡的春夏秋冬。
《沃德盖特附近的麦田》,大卫·霍克尼,2006年,私人收藏
《小径与树篱》,大卫·霍克尼,2006年,私人收藏
接下来几年,霍克尼作品的尺寸是巨大的,往往由多张画布连接而成。他像梵高那样,从自然界中获取灵感与喜悦,又像野兽派(Fauvism)艺术家那样,让故园的万千气象在狂烈、张扬的色彩中重获新生。
《沃德盖特森林,2006年10月24日、25日和26日》,大卫·霍克尼,2006年,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大卫·霍克尼在户外作画,?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2010年四月,苹果公司发布iPad,霍克尼心血来潮购买了一台。次年一月至五月,他都待在东约克郡的沃德盖特(Woldgate),用这个新兴产品绘制“2011年,春天的到来”(“The Arrival of Spring in 2011”)系列。
“2011年东约克郡沃德盖特,春天的到来”,大卫·霍克尼,2011年,巴黎蓬皮杜中心
大卫·霍克尼正用iPad作画,?大卫·霍克尼基金会
他非常享受iPad作为绘画工具的即时性,称赞道:“你可以极其迅速地建立一个调色板,这个过程比运用任何其他媒介都要快……在这张无尽无限的白纸上,颜色全由你的指尖掌控。”
诺曼底之春
2018年夏天,霍克尼又去法国旅行了,驱车路过北部临海的诺曼底。
满目的绿意沁凉了本该属于夏日的燥热,这和他曾沉迷的南加州所拥有的色彩截然不同。或许是在东约克郡逗留的时日过长,艺术家已经爱上葱郁的树林,贪恋在大自然里静观万物的生衰。
《在诺曼底的一年》(局部),大卫·霍克尼,2020年—2021年,?大卫·霍克尼
在诺曼底一处远离人烟的地区,他相中了一栋半木结构的低矮农舍。他说那是“七个小矮人之家”,并于2019年年初将其买下。
被溪流、田地和缓缓起伏的丘陵环绕着,艺术家同两位助手和狗狗鲁比(Ruby)一起,度过了疫情肆虐的几年。也是在这段时间,他重燃对iPad的兴趣,甚至特别定制了其画笔的功能,以便更迅速地记录下吸引自己的主题。
《2020年5月1日》,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诺曼底的春天变得极为漫长,从二月开始,到七月才结束,时常充满雨水与雾气。霍克尼会极富耐心地等待着,在iPad上描绘树木从光秃到萌发嫩芽、花蕾从初结到绽放的过程。
《2020年4月11日,No.2》,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2020年3月26日,No.2》,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2020年5月22日,No.2》,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这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总是早睡早起,在一天中的各个时间段捕捉春天的到来,从晨光熹微到太阳当头,再到晚霞漫天和月光盈盈。斑斓的高远天空跃动在平坦的地平线上,有时闪烁着深浅不一的橙色,有时是温柔的粉,落在山丘上则成了有些扎眼的紫。
《2020年4月22日,No.2》,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2020年5月1日》,大卫·霍克尼,2022年,?大卫·霍克尼
完成这一系列后,艺术家将自己的画作打印出来。现在,这些作品的尺寸远远大于创作时所用的iPad屏幕,每一道笔触、每一个标记,以及喷墨打印机的像素,都能被清晰观赏。
2022年八月,116幅描绘诺曼底春色的iPad画作终于游历完欧洲,即将开始它们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旅途,印象派起源地的美景将陪伴这里的人们走过盛夏的余韵和秋冬的萧索。直到寒冬的高潮,它们都将在这里以鼓舞人心的方式,呼唤我们重建与自然的联系,提醒我们:春天是治愈一切的良方,没有什么能将春天的到来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