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海 东非肯尼亚,1975。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伤心的消息,总会不期而至。”8月18日正午,北京世纪文景的编辑Kate(王玲)转发了单位微信公号上的《“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西去·怀念张北海》一文。在朋友圈中,王玲不无叹惋地写道,“作为小编的我,不光结了书缘。作为编辑,其实得来不少奇妙的缘分……还没能去纽约见北海老师,为北海干杯,为书干杯!”
“虽有世代及海洋的间隔,结了一个书缘”
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于北京,长在台北,工读洛杉矶,任职联合国,退隐纽约,著作随缘的作家张北海,于纽约时间8月17日凌晨2点40分,北京时间当天下午2点40分安静离世,享寿86岁。
张北海第一张照片,北平家中,1936。
强恕中学高三学生证,台北,1954。
和光同尘,随烟散播。然而著述传之后世,才是中国士大夫们求得精神永生的法门。在文景为张北海张罗的出版序列中,2015年出版的《一瓢纽约》,与2018年配合姜文执导的文学改编电影《邪不压正》而再版推出的《侠隐》,或许正在延续这个千百年以降的道统。
《一瓢纽约》书影。
王玲回忆说,北海老师在《一瓢纽约》的前言里写道:“尽管如此,我当然还是希望你们或许愿意随着作者的兴趣漫游一圈。有此愿者,也算是和我,虽有世代及海洋的间隔,结了一个书缘。”
在文景一众编辑的回忆里,文景大约在15年前开始关注华语文学。当时的编辑小美,看到了张北海在《万象》里的一些文字,找来大量文本阅读,甚为喜爱。文景在2007年推出了《侠隐》,之后又出了作者的系列散文,《人在纽约》《天空线下》《美国:八个故事》——这些散文在2015年被辑为一册《一瓢纽约》,“由北海先生自定篇目,算是一部自选集。”
《侠隐》书封。
2018年,姜文导演将《侠隐》搬上大银幕,全城的大广告牌写满“邪不压正”。
文景全员也在第一时间前往观影,并邀请到李陀、汪晖两位学者做了一场影后叙谈。“姜文电影的底色在于,他是一个记忆和感觉很充沛的人,所以主观意识极强,多半通过这种情绪把片子的合理性鼓荡起来……”听着学者的观感,编辑们想的却是如果全城的广告牌,都写着“侠隐”该有多好!
电影终究是大众艺术,拥有无远弗届的传播力,不过因为影像而溯本求源买来原著小说捧读,也算是东隅桑榆了。
台湾师范大学三年级,台北,1958。
老北京口与“天使的份额”
大概从2008年开始,张北海每两年回一趟北京,“接见一众文景小编,会会老友,见老师,以及回老家。”他是“老西儿”。《一瓢纽约》里收录的“五台山上,五台山下”,便是北海在1986年奉母之命特别回了趟五台老家,此前他从来没有回去过。2015年,他又回了一趟老家,距离上次回乡,已是三十年后,那次只是夫妻二人外加导游和司机,而这一次,是一大帮人,其中还有张艾嘉、贾樟柯和赵涛夫妇。
青年张北海。
王玲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没有结识张北海前,自己和每位读者一样,也无非是读了他的书。“他的书,我读的第一本是《侠隐》。真好看,是那种不舍得快快读完的好看,几个夜晚靠在床头,看得啧啧不已……到一阶段必须关灯睡觉,因为想把那感觉再延长点。”
读罢《侠隐》意犹未尽。“此后约摸一两年光景,还真见到了老爷子,矍铄且时髦!”王玲回忆,“偶像”的随性打扮,一如她之前看到的他在纽约中央公园船坞倚门而站的留影:牛仔裤,匡威鞋。这让她多少降低了些“扑上去”的冲动,“见面第一顿饭吃的是饺子。我个人就是水饺重度爱好者,北海先生也是,具体什么馅儿忘记了,应该是各种口味都点了些。老爷子也爱张罗,反正都是他点菜,老北京口,好像比我们还熟悉似的。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讲得多,我们听。”
在联合国办公室,纽约,1990。 傅运筹 图
初次见面,张北海介绍了他小时候住在东四的大宅子里,讲到他感觉到的北京的变化,还讲了他见到的《欲望都市》女主角萨拉·杰西卡·帕克的经过。原来张北海生活在纽约,就住在下百老汇。“这条道路在他的《一瓢纽约》中写到了,从南向北望去,一棵树也没有。前面提到的杰西卡·帕克住在他同一栋公寓,在他眼中,很瘦小的一个女生,很有礼貌。”
了解张北海的人都觉得,他的老派就在于,自己的学问积淀和日常生活分不开。“其实就是李贽说的,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到了北京除了寻找老北京的吃食风味,在王玲看来,张北海离不了的,“还有他最中意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大家吃完正餐,他往往还要带着我们跑到北海的酒吧,点上自己喜欢的纯麦威士忌。”
在中央公园船坞,纽约,2006。 谭爱梅 图
在《一瓢纽约》一书里,张北海以“天使的份额”(Angels’Share)为题,勾连起自己访问苏格兰的往事。文中可见这位老餮对“单麦”的如数家珍:Glenlivet,Laphroaig,Cardhu,Glenmorangie,Ardbeg,Glenfiddich,Oban,Lagavulin……统统信手拈来。不过,北京人爱吃的卤煮,张北海于此却似乎例外。到了苏格兰后,在餐桌上他虽没有拒绝由羊内脏制作的特色美食“羊杂肚”(haggis),但“勉强吃了一口,觉得这不是一道外人一尝就能欣赏的美味”。
18世纪苏格兰诗人彭斯(Robert Burns)曾将访客接受苏格兰的洗礼化为诗句,“吃羊杂肚,喝纯麦”。这话绕过味蕾,大概也击中了张北海的心。他还在当地酒厂惊奇地发现,酒在木桶陈化这么多年总会蒸发掉一些,“而这蒸发掉的2%左右的酒体,在当地人看来,算作是‘天使的份额’。”
坚持手写稿件,嗔怪自己不是“Aging Star”
“威士忌,我是没有概念的人。多年前去中国台湾,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我们几个同事一起去台湾出差,知道老人也在,就要与他约一约,电话给他时,他说自己那天安排有点多,但见面总是要见的,你们看晚上11点怎么样?是的,就是大晚上了,他带着我们三四个人去了酒吧。酒都是他点的,照顾到我们这些没有酒量的人,特为挑选了柔和一些的口味。好吧,我可能隐约记得我的酒杯上插了把小雨伞?后来才知道,他可能给我点的是鸡尾酒。”
“偶然说起《侠隐》的电影,他说见了姜文,也只是问过一句,说要拍了,就不多言。他说电影是姜文的孩子,小说是自己的。我们每每听到什么大名字,已见怪不怪,因为他是张北海啊,谁去纽约不要去‘拜会’呢?”王玲回忆说,此后,当然是张北海来京,大家见面的机会多些。
“他每次来,一定我们会带去吃老北京的馆子,或是北方菜。有一年是去的‘馅老满’,除了招牌的老满饺子、肉馅饼,还有炸灌肠等小吃。还有一次,我们去了‘海碗居’,吃的是炸酱面。2018年,是他最后一次来京。在他的驻地酒店周围有家‘西贝’,我自己带他去了,点了莜面,还有韭菜合子。他吃得少,我们都是点一份,两人一起吃的,没吃完的我还打了包。”
北海在路上,这是他一惯的样子,牛仔裤+帆布鞋,曼哈顿,2012。 韩湘宁 图
作者与编辑的结识与交往,以及信任与托付,或许是人类诸般情感关系中最伟大而壮丽的一种。Kate聊到同张北海写稿,多年来仍坚持用手写稿件,再扫描或传真至对方。“因此,我手头有不少他特别邮寄来的手写稿件,邮寄太慢时,就会请图片社扫描发到我的邮箱。每每我着急联系他时,夜里十点多打到纽约,人还不在,过了三小时看到纽约来电。《一瓢纽约》的书封,他一开始是极抗拒的,说自己不是个Aging Star,实在不该把自己五十年前的旧照摆上书封——这里读者们该知道这照片的由来了,我们后来特别说明此照片乃编辑与设计师的意见,并最终说服了作者。”
“大家看到的文字里的北海,对他的认识也许只能是十之一二。很遗憾,不是每个人都能和编辑一样,有此幸运得到一段长久的交往。不过,这‘十之一二’,一足可让你了解纽约的不少来历和掌故,二听一段年近八十的老嬉皮的故事,不白听的。”在过往一篇《这个老爷子》的自述回顾中,王玲还援引了一段张艾嘉讲他的叔叔的一段文字:“一起喝酒、做炸酱面,有时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可以安静的不说。”
“是可以再重读一遍《侠隐》与《一瓢纽约》了。我并不是北海唯一的编辑,但却是和他喝过酒的少数几个编辑之一,下次再喝酒时,应该还是会安静地听着吧。”王玲写道。
2018年10月20日,在张北海来京驻地酒店门口,Kate(左)同老爷子(中)以及《侠隐》2007首版的编辑小美(右)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