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时间熊》:画梦录

一架花边梯子搭在黑洞洞的地道口上,一只兔子站在上面招手,是要带我们进入爱丽丝漫游过的那种奇境吗——一个怪诞得令人发笑又使人不安的梦境,一个被损坏了边边角角又不打算掩饰或修补的现实?哦不,这里并没有深入黑暗与空虚且恣意伸展的强力,有的是顺理成章的脆弱、习惯成性的孤独、小心轻放的温柔、自成一派的天真……

一切平淡又令人惊奇的冲突收敛于我们严防死守的内心,却在此处借着变形得以释放。比如快与慢、爱与死。微笑长于五公里、害羞需要31.5公里的电跑得太快,话就说得很慢,一次倾诉都得拆成一天一个字,还容易叫花儿误解并脸红。沙地上新开的花心动了至少六次,却在第七天被电死。在这意外的瞬间,跑得太快的爱与死使电与花彼此成全——电终于感到回家的疲累与温暖,花将盛放的疼痛当成了安宁。但其实,真正的黑暗是很慢的,远远不止三秒钟。比如疼痛与温暖、丧失与获得。刺鼠犹如被启蒙的亚当夏娃,有了原本不必要的罪与羞耻,就无可挽回地走向分离。往后的梦境与记忆都远不及曾经温暖的刺扎得那样深,这大概也是好事——不知道自己经历的是怎样的丧失,还以为得到了自由与独立。比如轻与重、现时与永恒。指甲盖大的琥珀成了轻盈细小的芥子,能让一头大象在里面散步、思考、洗澡、睡觉,那本因凝结、封闭而进入永恒的生命便时时刻刻流动在我们眼前,谁又敢俯拾并拥有它呢?沉重的恐怕不是大象,而是我们心灵里瞬间流转的幻象。所有这一切奥秘都在时间熊的掌握之中。只有在彻底、纯粹的黑暗中,他才能专注地工作,使时间正常运转、生活在光亮中继续。命运不也像这样一位盲目而伟大的工匠?在他精确的刻画中,一切曾令人脆弱的冲突与对立都无亏于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与那些躁动相对的是心灵里的孤寂。两头寂静熊不对视、不相谈,只共同凝望着冰窟中的月亮。不是没有言语,不是没有心意——它们被冻结,便不再融化;不流淌,亦不会消逝。这样的寂静虽为弦月,也是充盈而圆满的。而那只不好意思在门口写下自己名字的刺猬,一整天里走过来走过去,假装是过路的人不小心看见自家的门牌,后来又摘下了门牌,后来又想在门牌上画个笑脸,再想想要不要挂上,则已使无人问津的孤独成为一种活络又温驯的习性,否则他无法日复一日地唱独角戏。无论虚实,所有这些动物都在有声有色地扮演人类的诸种心象,却不是墙上的手影,灯火一灭就悄然而逝,它们始终与我们同在。长不大的婴河马就这样活在我们心灵的暗匣里,不被光照见,才能辨认黑暗的不同颜色,就像小时候的我们,总爱披条毯子待在阁楼上的角落里,随意描画黑暗的不同形状。我们“只在纸上大声说笑”,是因为纸页的白跟周遭的黑是一回事,让人安详又自在。所以,拥有呼吸声像雪在融化的婴河马的人,是不在意能否被人听见、被人辨认的。那听说“盒子”便开始熊抱最终兔子跑的人,偶尔确认的不过是自己的心象:孤独里的静寂不是死寂,对,那就像雪在融化。

温柔与孤寂一样,悄无声息又铺天盖地。火车担心自己把土地压坏了,让草直不起腰来,就只好在铁道上飘来飘去(它有一颗云的心)。眼盐燕像“最轻柔的微风”,从小孩子脸上衔走一滴泪珠,让他们忘记了哭泣。老虎在地里平静安稳地睡了很久,身边开出一朵小花。想当板凳的板凳虎没有板凳那样的清心与止息,倒是有明亮鲜艳的胃口,但为了拥有作为板凳的幸福,他会忍耐到时时忘记自己的饥饿,这样,坐在它背上的虎斑猫就可以安心地想做一头老虎,尽管这愿望和板凳虎的一样卑微而艰难。不动熊任由自己乱蓬蓬的毛发成了鸟巢,犹如迷惘而悲悯的圣徒;他那庞大、粗糙的身躯是为了庇佑世上最细小、最柔弱的生命——不愿碰落一片花瓣,以免吓坏天上最胆小的星星。因而,他比他凝视的那组静物更为沉静、稳固。原袋熊同样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世界——天黑是为庇护,天亮是为呼吸。这样的一收一放让世界像婴儿一样安宁地待在他的袋子里。我们则一直“远远地走在路灯的阴影里”,不知自己身处的是哪个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感伤又温柔地打量并细细描摹不复存在或从未有过的天真,饱满又通透的天真。玻璃刚出生时很软,一被嘲笑就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变硬,然后划破人的手,并且立刻碎裂。就像在神话里解释为什么天离地那么远一样,一本正经地解释玻璃为什么会硬、会碎,都是对世界之初的胡谄。那么火也可以长牙,但捉迷藏时从来不咬人,不过牙丢了更好,那样就可以随便咬人,反正不叫人疼。可是没牙的火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一颗火星,然后被咬了一口,就变成了天上的小星星,但只要他一笑,就又会变回火。明明是无厘头的nonsense,却让我在没心没肺地大笑之时,又隐隐感受到一种爱到成伤、因伤而爱的坚决与怅然。生日熊对生日的解释则让人眼睛一亮,“还没熟的日子……什么时候熟到能吃?”幸好不是还没熟的太阳。不过,一个等着流逝,一个等着照耀,都好——世界尚未完成,我们尚未出门,还是从前,从前……“从前,有一只兔子。又来了一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一只兔子的肩膀上……又来了一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二十一只兔子的肩膀上。亲了长颈鹿一下。”对,就是这么任性,为了亲吻一只长颈鹿,不惜搭起这样长的梯子;为了讲述这个亲吻,不惜反复了这么久,不怕让人生厌。而梯子搭得越高,文字铺垫得越长,亲吻就越真挚、甜蜜。我体谅孩子的不求甚解,我理解孩子的自圆其说,我接受孩子的胡搅蛮缠和孤注一掷……所以我不去追问“竖琴和马路”是什么意思,这种随口说出来的咒语不必使眼前的世界和自己发生一丁点儿改变——我们的幻想未必都要兑成现实才算皆大欢喜。但我乐意马路听见竖琴说的话,竖琴梦见马路的梦;我乐意我们成为透明斑马的透明斑纹——保护灵魂的栅栏。对于看不见的灵魂看得见的天真,透明就是不设防的设防。

可要是我们对镜中的另一个自己设防呢?镜子虎什么都不怕,就怕镜子里照出另一只老虎,还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但有一天他照了镜子,从此再不害怕——对于镜子另一边的那个家伙,自己无疑也成了另一只老虎,并且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那不就轮到他害怕了?这样的对称和公平真叫人安心,可是凭什么断定那就是另一个,而不是这一个?因为镜子里的另一个衔着一朵也许永不凋谢的鲜花,而自己没有。怎么办?鲜花总不能拿来凉拌。柯勒律治有诗云:“假如一个人从梦中穿越了天堂,/并且收到一枝鲜花作为物证;/假如他梦醒时鲜花还在手中……/那么,又会怎样?”这同样鲜明的物证使镜子成了胜似梦境的迷宫,在那儿,自己和别人、现实与幻想,一直在含糊不清地互搏,即使你一再把它擦得锃亮。所以镜子比老虎更危险。我们一不小心就在梦中穿越天堂,在镜中变成另一个自己……除非我们不害怕自己,除非我们醒来时还残留着做梦的神气。或者干脆像塔熊,管它呢,做梦的神气和勇气都无需物证。在高塔上造船顺理成章——对于远离地面的人,天空和大海是一回事,上来和下去是一回事,知道或不知道这一切也是一回事。但这世上总有些人想要一头巨大的橡皮象,想擦掉一生中无数的过错和错过,如同擦去梦的残迹;也有些人想要一头冰箱熊,在他的冰箱里存放所有的梦,“放很久也不会遗忘和褪色”,日后拿出来化掉,温暖自己冰箱一样的心。我嘛,更愿意像乌托邦尼兔一样,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不存在的地方,还“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搬到另一个更好的不存在的地方”。我们人类的一切过往没准就是神做的一场梦,而我们乐此不疲地从一个梦穿入另一个梦。区别就在于,乌托邦尼兔不知道自己身在乌有乡,所以自由自在;我们时常质疑、追究梦境的落脚点,所以焦灼不安。

即便你把梦当作乌有,这世上仍有热忱、耐心的画梦者。是的,画梦,那不是将老虎拔牙、剪去指甲、钉在背景墙上而后举起相机,把一切变成毫无声息的标本,还以为把世界纳入了永恒。那是豹子藏入雾中,精心设计自己朦胧的花纹,让忧郁的人留住梦中的云卷云舒和雪花飘摇。那是把碰到的一切都变成玫瑰。那是给鲸鱼一个名字,给孩子一座岛,用命名来为彼此圆梦。画梦者还摊开两幅自画像:在自己的袋子里越写越起劲的写字熊,到了老虎的肚子里依然散不去那股诗歌的味道;在自己的影子上写字、画画的影子熊,因为个头小,经常写又短又胖的抒情诗……

所有求之不得或得而复失之物,都成了有模有样的心象,进而进入那些不被记住的梦。而所谓胆怯的故事、竖起耳朵偷听自己的故事……都是梦的碎片,在你醒来后就落入了眼睛那“蓝得要命的深渊”里。所以我们看不见了(看不见的才是更珍贵的:根扎在地下,国度在天上,梦并不生长在眼睛里)。于是,对于每一次都从梦中醒来的我,一再想返回梦境而不得的我,《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这样的书就是一张摊展开来的地图(字与画共同交织经纬,如影随形,但有时叫人分不清哪个才是影子,即使我向来喜欢在夜里踩着影子走路),玻璃猛犸、烽火蟋蟀、慢速公路熊、晕时间的猫和晕梦的狐、边吃饼干边等下雪的人、离家出走的云、可以当一分钟项链的词、变出郁金香来的蛛网术……全都是路标——虽然行事如梦游,但名姓都清楚。我就这么进入一个讲不完的故事、日日夜夜都绕不出来的迷宫,就像卧游熊一样,在其中日行千里(被窝山)夜游万壑(被窝谷),就像镜子虎一样,窥见镜中的一枝鲜花,这是为自己不愿醒来找了个最优美的借口,最伟大的理由。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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