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东方IC 资料图
1922年8月9日出生的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今年整整一百岁。比我爸小比我妈大。他是不折不扣的长辈。必须尊敬。说完祝你生日快乐后还想对拉金说点儿什么?试试看。
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诗人,说什么似乎都是不对的。是的不对不对没有模棱两可这种中间状态。不是我非要清晰化而是这事儿忽然让人有点儿厌烦就像拉金诗里写的。
菲利普·拉金雕像。东方IC 资料图
把你放在我的肘里仿佛一个漏洞。
(《给失败》)
无论如何那天空变成了黑暗的请柬。
(《需要》)
总是太渴望未来,我们
拾起期望的坏习惯。
(《下一个,请》)
看起来无比日常的生活之中竟然存在着一种或者多种失败的或者黑暗的情绪,而且它们还在周围肆无忌惮地蔓延,对此失察的一干人等对未来所抱希望之中竟然还隐藏着新的危机。拉金的这类严肃忠告或者冷静教训究竟是来自他的观察还是来自他的私生活?诗歌读者关心的与八卦读者关心的肯定不同,但是二者又常常混成一个难解难分。
如果说人们对私生活太感兴趣有点儿难听那就改说对生活或者人生感兴趣吧。去年四月出版的拉金新传记《Monica Jones, Philip Larkin and Me》又多了一些新材料关于拉金和莫妮卡·琼斯之间的事儿。尽管作者约翰·萨瑟兰说他是想挽救拉金长期情人和缪斯的名声,但是我还是想说诗人的真正贡献首先是他的诗——我非常清楚大多数人对诗毫无兴趣——但是这时候问你为什么写诗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奇怪。拉金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与诸位辩友辩论,即使他现在活着他拥有的更好选择恐怕仍旧只是沉默。书信的交流性质和日记的备忘性质往往被它们的传记潜质所代替。当然死了万事皆空,活着的人想怎样就怎样。随便。活着的人从来就没有为此担心的必要。博尔赫斯死后显示的情况也只能证明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读书量很大的普通人。我正读的卡萨雷斯日记记录的活色生香的博尔赫斯就证明了这一点。
从来没有圣人——这一点在拉金活着的时候就已确立。
我们曾欣赏的平衡
摇动,发出咯啦声,四仰八叉,
悲惨地结束。
(《陀螺》)
当天堂的大风呼啸而过,
称量着你将做或能做的事的分量
而不留下对它的任何疑问。
(《“把一块砖码到另一块”》)
结束会使一切清晰——通常意义上就是如此,而糊涂账也不是没有,尤其关于历史的部分。如此看来,个人问题尚且不算问题。但从一种本质来说,我们面对的始终都是个人或者私人问题。诗以自由探针或者冒险钻头的方式开启个人问题之旅,其实就是给我们机会。
诗不可能不跟生活发生关系,尤其是表面形态直接关联个人生活经验的诗。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耐心或者没有必要甄别其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加工过的甚至是虚构的与创造的。对于诗人来说顺手加工或者处心积虑加工与改造都是自然而然之事。所以你如果依照这个来判断一个诗人的道德观与伦理观就显得粗糙,明显没有瞄准五米之外的塑料靶心。拉金对琼斯或者琼斯对拉金几乎都是耗尽彼此毕生的时间。这是肉眼可见的结果。至于其他评论者由此衍生出个别疑问恐怕就都只能将之归于智力角逐的运动会了。竞赛强调的是公平对不对?如果不是竞赛那就另当别论,怎么刻薄怎么险恶都不过分。尺度只是文明社会的玩意儿。凭着衣着就能判断审美趣味而不事先想想经济状况对它的致命制约?
我为什么要让工作这只癞蛤蟆
蜷伏在我的生活上?
(《癞蛤蟆》)
“就像有的事情一样,没有什么事情到处发生。”
(《我记得,我记得》)
躲不开就闭眼,似乎只有这样一种异常消极的应对方式,而不是反抗或者改变,因为反抗或者改变在语文领域里出现非常容易,敲击键盘或者秉笔书写即可获得,而在实际生活之中人们却屡屡遭遇有形或隐形的复杂而刁钻的阻隔——且不说与自身关联的哈姆雷特部分。
所以必须奉献批评与虚无,而且必须联系上下文。诗歌尤其如此。单独太易造成误解如同自闭孤独往往被视之为沦落风尘,如同正常的皮肤在岁月的煎熬中——
你必须变厚,松弛
成为一只老旧的手袋
它带着玷污的名声。
(《皮肤》)
自然名声尚且如此,遑论社会名声?拉金如果真的按照社会舆论要求每天纠正自己的容貌走向恐怕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去的。越怕打搅越被打搅。从拉金努力与效果之反差得出的社交方式之教训恐怕还是不如泯然于众人——其实也不必如此沉沦,死后洪水是否发生仍是一个不被期望的坏习惯,何况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呢。
想得多点儿也没坏处。在结果没有出现之前一切也都是轻描淡写。灾难之后的回顾之所以重要就在此处。如果没有结果就可以夸大其词或者就此进行拘役与审判,即使是在接受初级教育的人那里也是不可能获得理解与支持的。还没有出现结果是一个初步的显示征兆,还有行为模式与行为走向的模拟试验……我们确实可以简单一点儿,但是想得周到一点儿总是值得表扬的。但是具体的一首诗不可能周到,即使是看起来周到的《奇迹迭出的一年》——
人人都感觉到同样的东西,
每一种生活都成为
一条灿烂而断裂的河岸,
一个完全没有输掉的游戏。
是的,我们还没有输掉。也许,我们即将触底反弹。多喘两口气大不了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何况此时此刻你可以摆弄照相机可以游泳或者去酒吧喝两杯。而且你可以事先设想理想生活的状态与细节(不要把皇帝设计在内),然后与之比照。这时候你或许明白所谓的理想生活恐怕也是有限的。被限制才是文明,没有限制就是野蛮(不要妄议自由)。
萨瑟兰对琼斯的强烈感情和倾向性肯定会危及拉金。当然这不是两口子打架之际的拉偏架。即便抛却女权理论,她的道理和事实解读也都是非常正当的。当然拉金形象肯定会由此比上一本传记建立的模糊印象更加不堪。但是琼斯自己仍旧执着地认为拉金值得她的付出,而且她本人也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见的人甚至是一个比拉金还要聪明的人,并不是没头脑的傻白甜或者花痴。当然这个事实其实也不能增加拉金日益暗淡的生活光辉。或者正如雷切尔·库克说的,It’s difficult, moreover, to turn Larkin into a villain, whatever the current pressure to do so。确实,恶棍不是那么好当的。
误解或者扩张某些细节一旦产生就会扩散。所谓圈子里的名声(以后就是社会与文化名声)就是这么回事而且极难纠正尤其是在拉金本人已经故去的事实面前。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辩解的。真正的审判者不是街坊和酒吧闲客,也不是克莱夫·詹姆斯。他居然相信拉金就是自己诗里的孔雀化身,但是这只张开大尾巴试图招惹无数异性的孔雀和琼斯交往的那个具体男人具有非常明显的差异。“遇到爱情(或者用他晚年的话说,‘又一次爱情’),他总是提前自保,手法是一首诗”,想想晚年歌德我们应该相信爱情永存,所以遇到爱情或者又一次爱情也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拉金的自保以及自保手法看起来有些幼稚和天真。一首诗真的具有这么大的作用?只有诗人相信。克莱夫·詹姆斯真的相信吗?我相信一首诗可以延缓一切,但是从来不能解决一切。延缓的时间至少能够达到从第一个词开始直到最后落款为止的时间额度。其他不能保证。“写诗不是为了入场,这诗正是他的退场券”,这两句写的真漂亮可以当作箴言,可惜并不是真的。一旦不真所有的美就会变馊——对就像隔夜饭一样,就像被孩子与房屋抓得稀碎而且本来就数量稀少的他们一样——
他们长着浅而狂热的眼睛。
(《怎样》)
多么明确。浅而狂热。诗歌讲述的真理并不比哲学少多少,但是耳朵需要聆听的恐怕只是悦耳连我自己也是一向把审美放在首位的。对都当作衍生物也没错。
我本来的意思是想说读诗的重要性或者诗歌本体的重要性(格外强调拉金的诗人身份),而不是作为一个中译者送给拉金一个文字小蛋糕,或者一本正经地谈论他的几首诗的形式构成和隐藏语义,但是骨子里的八卦热情洪流还是会涌上身体表面,并且变成一根俏皮的牵牛绳锁住两个鼻孔,督促你前进前进前进进。当然更不会无聊地讲述当年倔强地翻译拉金语言肌理而罔顾汉语习惯的真正原因。我知道有人想听这个但是我这次还是不会说。当然如果再次修订我可能还是不会把拉金变得甜甜的。当然我也会有所改变,比如让他更温柔一点儿,让他把骨头里的冷漠内敛一点儿——这样是不是就有欺骗性了?喜欢是有针对性的,也不可能周到,就像恶作剧必须出现在煞有介事的庄重场合才有必要。闭环的拉金也是如此。詹姆斯·布斯明确地指出拉金的严肃性。这让只了解他的趣味性一面的人可能不太舒服。他的严肃性其实也会让人不太舒服,尤其是对岁月静好俱乐部成员来说。对我来说,有的时候他的诗格外必要,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停止写日记
……
我要它们结束,
匆匆地埋葬
并且回头眺望
(《忘记所为》)
一切都很完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需要辩护。他的内在理由也没必要说出来。如果非说不可就只能重复拉金的一句名诗,生活首先是……然后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