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孤独: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本文摘自《一生一世一双人:纳兰容若的词与孤独》,阮易简 著,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词与孤独: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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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无论是惺惺相惜抑或故人心去,当诗酒交游的白昼被霞光掩去,小夫妻的温存夜晚永远是纳兰容若最快乐的时刻。卢氏的一颦一笑,生活中的每一个哪怕再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容若的眼里都是那样的风情万种,让他忍不住去怜惜。

有时他会把一些细节写在词里,如那首《鬓云松令·咏浴》:

鬓云松,红玉莹。

早月多情,送过梨花影。

半晌斜钗慵未整。

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

露华清,人语静。

怕被郎窥,移却青鸾镜。

罗袜凌波波不定。

小扇单衣,可耐星前冷。

词意是说:[上阕]她发髻松散,肌肤莹润,一副慵懒模样。月亮多情,将梨花秀美的影子投送过来。头上发钗歪斜,半晌她也没有整理一下。她爱这微风的天气,脸颊泛着红晕。[下阕]月光孤清,人声全无,她怕被他窥见,特地移走了镜子。她踏出沐浴的水,水波仍在缓缓荡漾。披上单衣,手持小扇,不知道可否挡得住这微薄的夜寒?

在他的眼里,妻子似是曹植当初偶遇的那位洛水神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中国古代的传统里,几乎没有哪个文人会为妻子写这样的诗词。哪怕他们真心相爱,也必须在礼制的规范中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哪怕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情趣,也只会秘而不宣,谁会如容若这般呢?“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见地,果然切中了肯綮。

爱情是人心的放大镜,哪怕是三两日的别离也会使人执手凝噎,也会笼起愁云惨雾。那首《南乡子》讲的就是这样的分别,这样的心情: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

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

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

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

一种烟波各自愁。

词意是说:[上阕]烟霭暖融融,雨刚停歇,小院里繁花落尽,一片清幽。摘得一双象征相思的红豆,微微低头。说起分离时候的情景,止不住暗自泪流。[下阕]恋人离去,那感受如同春天结束了。也曾对天祈祷恋人一路顺风,向地洒酒。看别的爱侣欢快地渡河相聚,而茫茫烟波却将我们悬隔两地,任我们各自感伤哀愁。

词中所谓石尤,亦即石尤风,背后有一则很感人的故事:传闻有石氏女子嫁入尤家,夫妻感情甚好,丈夫不听石氏劝阻,执意远行经商,结果一去不归,石氏思念成疾,一病而亡,临死之前长叹道:“只恨当初没拦住他,一至于此。从此凡有商旅远行,我当兴起大风,为天下的女人拦阻她们的丈夫。”后来人们便把行船遇到的打头风称为石尤风。此女子以丈夫之姓为名,故称石尤。近来有人自称有奇术,说是只要有人给他一百钱,他就可以止住石尤风。有人当真给了他钱,风果然止住了。后来有人说,所谓奇术,不过是秘密写下“我为石娘唤尤郎归也,须放我舟行”十四个字,沉入水中。

他为她填词,亦代她填词,想象她也如自己念着她一般在念着自己,如那首《天仙子》:

梦里蘼芜青一翦。

玉郎经岁音书远。

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

好风又落桃花片。

词意是说:梦见青青蘼芜香草,想到爱人久别不归,音信全无。低沉的钟声里,明月一去不返。梁上燕子栖宿,轻罗小扇陪伴着伊人独眠,看微风又将桃花吹落。

历代文人们写过太多闺怨主题的诗词,这在今天看来颇有几分怪诞。其实,其原委也不难理解:在那个男权社会里,普遍奉行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女子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即便陷入洪水猛兽一般的热恋之中,也很难与心爱的人以诗词沟通往还,至少写不出与爱人同样的水准。于是,这一“沟通往还”的工作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男人肩上,使他们一人分饰两角,这也算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一项悠久传统了。

容若是如此爱着妻子,以至于往往连三两日的小别都要生出太多的离愁别绪,都要以夸张至极的诗词来宣泄思念,并在想象中宣泄着妻子对自己的思念。试看另一首《天仙子》:

好在软绡红泪积。

漏痕斜罥菱丝碧。

古钗封寄玉关秋,天咫尺。人南北。

不信鸳鸯头不白。

词意是说:她的书信写于一幅碧色软绡,上面积满泪水,一手草书写下对边关爱人的无尽思念。有情人南北悬隔,那痛切的思念让人错觉,天与地之间不过是咫尺之遥,爱人才是遥不可及。在这般哀伤里,人怎能不憔悴生白发呢,正如鸳鸯都是白头。

鸳鸯天生便是白头,但在容若巧妙的修辞里,仿佛鸳鸯是因为相思憔悴才变为了白头似的。爱情里总是充斥着这样的无理之理,总需要太多以理直气壮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蛮不讲理。讲理的世界,从来都不在爱情的疆域里。

再如那首《朝中措》,看那小小的离别被爱情放大成什么样子: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

己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

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词意是说:[上阕]就算借助琴瑟,也无从抒发此时的感情。整日里屏风紧掩,不愿走出门去。蝴蝶已褪去了身上的彩粉,令人怜惜;而柳絮飘落水中化为浮萍,更加惹人伤感。[下阕]春风无端吹散余寒,偏用那暖意将我从醉酒中唤醒。看窗外雨水打残花枝,不由得想起,曾为爱花心切的她亲手系过护花铃。

护花铃是传自唐朝的物事,那是唐玄宗天宝年间,每到春天,宁王就派人在花园里系上红丝,密密地缀上铃铛,系在花梢上,有鸟雀飞集的时候,园丁就拉一拉绳子,把铃铛弄响,把鸟吓走。所以当我们在诗词里看到这样的物事,往往都会唤起“富贵闲愁”的刻板印象,但容若自幼便生活在锦衣玉食里,我们眼中的富贵于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罢了。他就如同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整日里的生活都被护花铃、水沉香一类家什包围着,他既不看重,亦不吝惜。只有与爱人小小的离别,才足以颤动他的心。

作品简介

词与孤独: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一生一世一双人:纳兰容若的词与孤独》,阮易简 著,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一生一世一双人:纳兰容若的词与孤独》是关于纳兰容若的评传,作者以清丽亲切的语言,将纳兰容若的生平与他的诗词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真实而又深情的纳兰容若,为我们呈现了这位千古伤心词人的悠悠身世、汉学机缘、仕宦功名和凄美的爱情故事,并以纳兰容若为中心辐射出一幅清初政治博弈、文化交流、民族融合、世情风俗的全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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