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丑丑的尘世》,丑丑 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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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公王朝清
1
我阿公生于1905年,仙逝于1988年中秋之夜,一生传奇。年轻时一身武功,医术高明,喜欢打抱不平,天不怕地不怕。
“王朝清”在安宁河两岸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朝清”是我阿公的“字”。阿公的真名叫王宗清,是他去世的时候刻墓碑我才知道的。家谱上记载,我们的字辈排行是这样的:兴文贤元盛德宗,荣华富贵永业昌。我是“华”字辈,阿爸是“荣”字辈,阿公是“宗”字辈。
我们是客家人。客家人不是少数民族,只是客居他乡而已。客家人源自中原,世代四处迁徙,每个居住的地方对我们来说都是异乡,每个曾经住过的他乡都是故乡。
家族里传下来的唯一一本《王氏家谱》,重修于万历二十四年,即1596年。
从家谱上看,王氏家族世代习武,始祖平寇有功,后封官迁至浙江严州府(现在的建德),康熙六年定居广东梅州,在梅州建有王氏宗祠,后到山西广灵县……子孙四散迁徙,其中一脉进入安宁河峡谷,落脚在四川西昌,又分成五脉开枝散叶。
阿公一脉依然行武,个个长得高大威猛,筋骨强壮。我的曾祖父八十多岁时双目失明,仅凭一根竹棍便将一头祸害四方的金钱豹毙命,在安宁河两岸传为美谈。
值得骄傲的是,不管客居到哪里,客家人都能顽强地保存和传承客家语言以及风俗习惯。
整个永安村只有我们一户客家人,但我们世代都说客家话,过年过节的祭祀风俗和仪式都和邻居们不同。
2
阿公身高一米八,面容生得白皙坚毅,一袭蓝布长衫,一撮山羊胡,晚年戴一副圆眼镜;雪亮的光头上顶着一个鸡蛋大的包,我们叫它鹅公包——它以前只是小小一个疙瘩,剃头的时候阿公跟剃头师傅说,你顺便削了吧,削完后就逐渐长成鸡蛋那么大了。
晚年的阿公没牙,笑起来像个老太太,白净又斯文。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房间门口裹烟叶,托着根大铁烟棒抽烟,谁也看不出他身怀绝技。
西昌是一个细长的山间峡谷,安宁河将峡谷一分为二,周围是莽莽大凉山,山高林密,山上住着彝族。
新中国成立前的彝族,还处于奴隶社会,有山匪经常打着火把,趁夜骑马狂奔而来,杀入村寨抢人劫物。
抢人的山匪我们叫“蛮子”。蛮子抢到人后,用黑布将他们的眼睛蒙上,装入麻袋放上马背,在黑暗中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带到大山深处做奴隶。
他们把这些抢去做奴隶的人叫“娃子”。
清朝末年至民国,永安老街住的大多是地主和商人,两头都扎了高高的寨门,天一擦黑便关闭。我们是外乡人,自迁徙至此,便一直孤零零地居住在安宁河边的河坝上。
那个恐怖的午夜,蛮子又来了。
太公和家里青壮年都出门讨生活去了,不在家。七岁的阿公迷迷糊糊中被姐姐背起来,藏到了芦苇荡里。四下里都是哭声和叫声,还有咿哩哇啦听不懂的彝话。
蛮子一把火烧了房子,火光冲天,仿佛地狱之火要将夜烤焦。
躲在芦苇荡里的阿公浑身发抖,又怕又冷,想哭却哭不出来,姐姐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阿公躲过一劫,可是他的大嫂和两个侄子被蛮子装进麻袋抢走了。
阿公的哥哥,我的大阿公归来后,在附近山上遍寻未果,就此孑然一身直到去世。
新中国成立后,当年被抢走的两个孩子已经两鬓斑白,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找了回来。
两个人找到旧屋,故人不见,荒草丛生,灰烬无痕。那场大火之后,我们家已经从河坝搬到永安老街了。
他们已经不太会说汉语,只记得幼时的玩伴——我阿公的乳名。进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家人踪迹,只好去祖坟祭拜。
祖坟还在老地方,旁边又添了新的坟。两兄弟跪在坟前号啕大哭,村里人跑来叫阿公,这样才相认。
他们半辈子都住在高山密林中,已经不习惯平原的生活了。相对流了很多泪后,他们又回到了高山上的家。
大阿公比阿公大很多,功夫自然也高出很多,两个人有时候也会打架。
听村里人说,有一次哥俩打架,阿公赤脚站在家门口,托着大烟棒笑眯眯地和街坊聊天。大阿公拿着砍刀怒气冲冲地过来照着阿公的脚就砍下去。
阿公身体纹丝不动,谈笑自若,两个脚趾一分,砍刀正好砍在两个脚趾之间。咣!再一刀下去,还是砍在两个脚趾之间。
村里人都说,其实阿哥武功厉害很多,他是故意让着阿弟。
3
阿公喜欢抽叶子烟,不同的烟叶装在不同的烟盒里,自己卷成细细长长的烟卷。大大小小的圆形烟盒,阿公有很多。他还有一个长长的大铁烟棒,大概有一米多长,我和弟弟扛不动,他轻轻一提就托在手上气定神闲地吧嗒吧嗒抽烟。
这根大铁烟棒,阿公从不离手,出门也随身带着,既当拐杖用,也当防身武器。
小时候,我和弟弟帮阿公分装烟叶,帮他捶背,他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和弟弟一人搬一个草墩子坐在他面前认真地听。
阿公有五个孩子,长子长荣几岁的时候出天花夭折了,还剩两子两女。大姑姑比大伯大十二岁,大伯比阿爸大十岁,阿爸比小姑姑大两岁。前面几个孩子年岁相差那么大,是因为阿公坐牢去了。
新中国成立前,阿公坐过三次牢。
第一次,安宁河对岸的河西有恶霸横行,人人恐慌。
这一日,阿公乘渡船去赶集,正好和恶霸同船。本想教训教训他们,结果一拳下去就打死了一个。
阿公让其他人回去报信,就说我王朝清把你家主子打死了,要算账来找我。
阿公被抓去云南坐牢。
云南土匪出没,社会不安,政府束手无策,请出阿公,三拳两脚便灭了土匪的威风。
土匪归顺朝廷,阿公立了功,官府留他在衙门做事。离家十年了,阿公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执意回家。
第二次,我家的田地被别人霸占。玉米已经吐穗,快有一人高了。月明星稀的夜,阿公和大阿公两兄弟,一人手肘上绑一把锋利的刀,钻入玉米地。从这头跑到那头,两排玉米就像被击毙的士兵一样齐刷刷倒地。
跑了一个通宵,好几十亩绿油油的玉米便成了平地。
天亮,阿公自首去,这是破坏青苗罪,又被抓到云南坐大牢。
阿公打算越狱,顺便把同牢房的狱友也带走。他把被单撕成条搓成绳子,半夜用绳子把狱友一个个吊下城墙。等狱友都逃光后,阿公使出轻功,吸一口气,身子轻轻一提,从城墙一跃而下。
就有这么不巧,黑更半夜的,他落下的地方,正好放了两个四面装满铁钉的武器——阿公的腰被扎断了。
不走,便是死路一条,英雄岂能坐以待毙。阿公咬着牙慢慢往前爬。
天亮时,阿公爬到了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位隐世高人,姓陈。陈老先生是家传的骨科神医,他不仅治好了阿公,还收阿公为徒,教他骨科医术。
阿公越狱的消息传来,阿婆吓坏了,赶紧抱着孩子躲回娘家,大儿子长荣出天花也不敢去看医生。
六年后,阿公医术学成回家,最亲爱的长子已经没了。
阿公痛不欲生,立志不再惹事,也不再离家。
阿公一生叱咤江湖,平静面对悲喜人生,失去长子,是他一生无法愈合的伤。
每年春节、清明节还有七月半,阿公都会烧纸给那个夭折的阿爷(大伯),还吩咐我和弟弟边烧边说:阿爷来领钱了啊……阿爷来领钱了啊。每每这时候,平时笑呵呵的阿公总是黑着一张脸念念有词,很严肃。
阿公第三次坐牢,是为乡人出头。新中国成立前,安宁河对岸的高草(地名),乡民经常被国民党一个团长欺压,特别是妇女。有人跑来请阿公去管管。
阿公拿了把刀每天在桥头磨,路过的人问,你干吗在这里磨刀啊?
阿公笑眯眯地说,今天我想吃肉,得把刀磨快点。
阿公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语气平静温和,脸上看不出丝毫杀气。
磨到第四天的时候,团长终于出现了。阿公走过去,一刀下去,团长的头就掉了。
阿公去官府自首——命案非同小可,立马收监大牢。
阿公喜欢吃肉爱抽大烟,高草的百姓每天都煮好肉,然后挖个洞,把大烟藏在煮熟的肉里,送到牢里给阿公享用。
过了几个月,解放了,被杀的那个团长十恶不赦,该杀。为民除害的阿公无罪释放,还成了英雄。
高草的百姓敲锣打鼓迎接阿公凯旋。
4
阿公房间里有一个老式的大樟木柜,柜子里装着他的寿衣,过段时间他就要拿出来穿穿。柜子上并排放了两个木头药箱,每个药箱一格一格分成十小格,每一格都放了一罐没有贴标签的草药粉。
阿公不识字,这些草药都是他自己去挖来磨成粉装在罐子里的。罐子是透明的,阿公随便拿起一罐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药。
有两味药最是特别,一是童子尿。每天早上,阿公都拿个大搪瓷盅笑眯眯地在村里追着小男孩接童子尿。
还有一味药是刚孵出的小鸡,大掌一把抓过小鸡往石臼里一塞,大石头咚咚咚几下就捣成了肉酱。
童年的记忆里,家里长年住满了从各地赶来看病的人。脱臼错位等小毛病,阿公三两下复位就让他们回家;需要上夹板的,固定好,也让他们回去了。
遇到粉碎性骨折,就没那么简单了,阿公要一点一点将碎骨头摸着拼回去,得花很长时间。病人痛得嗷嗷叫,阿公手上不停,还笑眯眯地开玩笑。
村口有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阿公总是去剥树皮来代替夹板固定受伤部位。别的树都不行,唯独这棵树与众不同有特殊的药性,被阿公剥得几乎光溜溜的。
如果是风湿性关节炎,或者其他更严重的毛病,病人就得住在我家里很长时间。阿公用一个绿色的长方形铸铁大缸,倒上一大桶童子尿,再倒入他自制的各种草药,每天给病人泡。泡完再敷上草药,红肿就一天天消下去。
阿公的医术渐渐闻名。
作品简介
《丑丑的尘世》,丑丑 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
本书是一本年轻人撰写的“回忆录”,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安宁河边”,作者丑丑在其中回顾了她那不是故乡的故乡,以及身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街坊、熟人;第二部分“自选角度”,丑丑细数了那些陪伴她走过青春岁月的挚友,以及发生在她们身上或身边的有趣经历。可以说,《丑丑的尘事》一书,是平凡人讲述的传奇而真实动情的故事。这本书,诚如麦家评价:丑丑恪守着宜静明澈的爱、怜悯和敬意,在时日的仆仆风尘中,守望命运的沟渠和崇山,承受来自记忆深处那凛冽的风和刺骨的寒。在丑丑的世界,在她的生活里,从不营造物质,只与梦想交易;她把自己装裹在黄昏投下的漫长阴影里,远离尘喧。
丑丑,本名王燕,客家人,出生成长在四川西昌安宁河边的一条老街上。在成都求学,杭州定居。曾任杭州《都市快报》情感版记者及编辑,专刊中心编辑主任,作品多次获奖,连续三年被评为读者最喜爱的“十佳记者编辑”。曾出版《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非典时期的爱与痛》。现就职于《杭州日报》文体副刊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