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北方的“郑和”

实际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后人对它的记忆和叙述,关系是很奇妙的。明代永乐年间,曾有两位人物,身份、 经历和所担当的事业都非常近似,但在后世的名气却有云泥之别。一位是三宝太监郑和,他的七下西洋,不仅是历史学家持久关注的课题,也是一般百姓以及国内外各种媒体津津乐道的故事。尤其是近些年来,由于“地理大发现”越来越成为热门话题,郑和航海甚至成了一项国家级的纪念活动。比较起来,另一位永乐帝的亲信内官、也曾奉命率舰队出行的亦失哈就黯然失色了。现在,能有多少人记得他率领船队北巡奴儿干的旧事呢?

当年亦失哈船队的声势其实也是颇为壮观的。据《永宁寺记》汉文碑文的记载,永乐九年(1411),亦失哈 “率官军一千余人,巨船二十五艘”,巡游“东北奴儿干国”。以后,他又多次奉命巡游奴儿干,“永乐中,……锐驾大船,五至其国”。宣德初年,明宣宗继位不久,亦失哈再次奉命到奴儿干谕抚当地民众;宣德七年(1432), 他又“同都指挥康政率官军二千、巨船五十再至”奴儿 干都司的治所所在——特林。(《重建永宁寺记》)而从他第一次巡视这里算起,此时已经是第二十一个年头了。

如果仅从船队规模和航行的里程来看,亦失哈也许不能和郑和相比,但亦失哈北巡却另有重大作用。明王朝在黑龙江下游设置的奴儿干都司所辖范围,西起斡难河,北到外兴安岭,南接图们江,东北则越海至库页岛,地域辽阔,境内部族众多。在元代,奴儿干地区由东征元帅府管辖,元朝覆亡以后,明太祖对北方民族部族采取招抚政策,但似乎未能在奴儿干奏效,所以《重建永宁寺记》上会有“洪武间遣使至其国而未通”的说法。 有明确记载的亦失哈七次北巡,其实也就是明王朝的统治体制全面进入奴儿干的过程。自永乐朝开始,明王朝在这一地区设置了行政单位:卫所。奴儿干都司管辖的卫所有多少,说法不一,但总在三四百之间。各卫所的官员,虽然由中央政府任命,其实都由各部族的首领担任。由他们“收集旧部人民”,“自相统属”,可谓是帝制王朝体制内的一种民族自治。而由于区域行政统合, 道路获得整备,以驿站为联结点的交通网络也被建立了起来。据有关史料,从奴儿干都司的治所特林,经辽东都司到北京,驿站遍布,道路畅通。这无疑为这一地区经济贸易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和保证。

和郑和一样,亦失哈也不是汉族人。《明英宗实录》中有一条记事说“亦失哈本海西人”,据此可知他是女真人。在明代,女真人因居住地点以及生产生活方式而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亦称东海女真)三个部分,海西女真其时已从事农耕,和汉文化交汇较多。亦失哈所以成为北巡船队的最高领导,除了永乐帝的宠信,很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的族群出身。而他也确实比较了解当地的民情和人心,虽然知道奴儿干的女真以及 “野人、吉列迷、苦夷”诸部众难于驯化,“非威武莫服其心”,每次出巡,都是坚兵巨船,但基本方策还是放在 “抚谕慰安”,做道德感化工作。永乐十一年(1413)第三次北巡的时候,亦失哈在特林附近建造了佛教寺院永宁寺,并刻石立碑,颂扬“我朝盛德无极,至诚无息, 与天同体”,号召当地人民归化臣服。“敕修奴儿干永宁 寺碑”的碑文用汉、蒙、女真文书写,显然体现了传达 给各部族民众的希望。宣德七年第七次到特林时,永宁寺已被当地的吉列迷(似乎是野人女真的一支)所毁, 亦失哈也没有深加追究,而是“体皇上好生柔远之意, 特加宽恕”,并在原地重新建寺立碑。

据《重建永宁寺记》上说,亦失哈的“怀柔”收到了良好效果,永宁寺重建以后,“国人无远近,皆来顿首谢曰:‘我等臣服,永无疑矣’”。这肯定也是粉饰之词。 因为在亦失哈船队此次北巡以后,奴儿干都司的行政功能迅速衰弱,失去了对各卫所的管辖能力,奴儿干地区再次出现部族分立状态。而由于逃退到漠北的蒙古势力又起,使明王朝无暇北顾,连亦失哈本人后来也被派出任辽东镇守太监,指挥对蒙古军队的作战,约在1449年因战败而凄惶回京。代明而起的清朝虽然也出自女真,但统治层多属于建州一支。并且,作为新的王朝统治者, 他们极为讳言女真曾经附属明朝的史实,怎么能去宣扬亦失哈的业绩呢?而到了清末,原来的奴儿干都司治所成为俄国的领地。再后来,亦失哈当年刻立的石碑也进了异国的博物馆,这位北方的“郑和”自然就更少被人提起了。

(本文选摘自《地之缘:走读于中日之间》,王中忱著,知识产权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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