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式美学”背后隐藏着国人心中的“千年一梦”

电视剧《梦华录》热播,神仙姐姐刘亦菲也再次成为观众追捧的焦点。尽管这部电视剧在价值观、女性观等问题上存在一些争议,从立意的角度,尚不如关汉卿原著《救风尘》那么深刻,本质上仍然是一部寄托现代人想象和情感的“古偶剧”。然而,这并不影响它的“好看”——除了男女主角的颜值和大气而又甜美的情感戏之外,精美的服装道具、城市的风物繁华、茶百戏、花月宴,都给观众带来了耳目一新的视觉享受。

《梦华录》为什么这么打动人?为什么主人公的一颦一笑,近乎素颜的妆容,一缕飘动的衣袂,一曲悠长的琵琶,一段轻盈的剑舞,一杯茶、一道菜、一个点心、甚至一个菜名,都可以触动到观众内心呢?为什么花月宴上一段很简单的群舞,满屏弹幕就高喊“美哭了”“看掉眼泪了”?这种底层情绪上的奇妙共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梦华录》中的赵盼儿

《梦华录》中的赵盼儿

笔者以为,《梦华录》这个故事虽然很简单,但是却在无意之中点出了隐藏在中国人心灵世界中的“千年一梦”。“梦华”的原本意义是“繁华如梦幻”,但是在电视剧里,其含义却被置换为普通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梦想”和重现千年以前典雅生活方式的“梦回”。这个似有意若无意的“概念偷换”,表面看起来是现代的观念植入,但实际上,里面沉淀了千年大历史的辛酸苦楚与斑斑血泪。可以说,“梦”这个中国文化中的经典意象符号,在经历了无数曲折轮回之后,终于在新的时空环境下,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光彩。

《梦华录》的剧名,源于两宋之际孟元老所著的《东京梦华录》,是一部对北宋末年东京汴梁城市风物的追忆。作者在序中这样讲述写作动机: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亭。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

北宋徽宗朝,在城市生活、艺术美学和物质文化方面,达到了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一个高点。然而之后的“靖康之变”,如同五雷轰顶、石破天惊,一下子戳穿了“繁华”的泡沫,北宋王朝竟然在“盛世”中坍塌瓦解,徽钦二帝、赵宋宗室、后妃公主,以及无数能工巧匠、舆图法器、金银珍宝,几乎被掳掠一空。之后宋室南渡,偏安江左,虽然岳飞北伐一度振起国势,然而风波亭忠良遇害之后,南宋统治者一味俯首求和,导致士气颓堕,不再有恢复中原之勇。“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时期,这种“盛世繁华如梦幻泡影”的感受,普遍存在于当时的士大夫心中。如著名词人朱敦儒,北宋年间,是一个“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鹧鸪天·西都作》)的风流墨客,南渡之后,词风一变而沉郁低回,追忆往昔,宛若一场大梦:

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水龙吟》)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雨中花》)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种对于人生易老、天地无常的感慨,既是生命的本然情绪,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经典况喻。庄周梦蝶、黄帝梦游华胥之国,唐人传奇中的《枕中记》《南柯太守传》,都是脍炙人口的故事,再加上佛教思想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观念影响,使得“梦”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意象符号。在两宋之后,以“黄粱一梦”的幻灭感,描述世事无常和王朝兴衰,成为一个十分常见的表达方式。《东京梦华录》立意于此,宋末元初人吴自牧所作《梦粱录》,记南宋都城临安的市井风貌,同样是取“缅怀往事,殆犹梦也”之意,其体例行文和所记的内容,也和《东京梦华录》十分相似。

到明清时期,“梦幻文学”成为一种常见的内容体裁。如汤显祖所作的“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梦境都是其中重要的情节推动元素。在《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小说中,也有大量梦幻主题的作品。有学者将明清文言梦幻小说中的常见情节分为梦幻人生、因爱离魂、婚姻艳遇、政治话语、果报轮回、游冥游仙等不同的范型,(张桂琴:《明清文言梦幻小说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其中“梦幻人生”是一个尤其具有代表性的情节主题。

《梦华录》剧照

《梦华录》剧照

除了生命感受之外,明清易代给当时的士人带来极大的精神冲击,国破家亡的现实和历史上的屈辱记忆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对于王朝更迭、兴衰成败的荒谬感与幻灭感。如孔尚任《桃花扇》中的著名唱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在“幻梦”这个主题上,《红楼梦》是一部集大成的作品。它将人生命运、家族命运与王朝命运的颠沛无常融合在一起,以“一声两歌,一手二牍”(戚蓼生序)的方式呈现出来。相比于胡适等学者主张的“《红楼梦》为曹寅家史”的观点,笔者更认同潘重规《红楼血泪史》的看法,其作者为明遗民,而著作主旨则是“责清悼明”——以“红楼”隐喻朱明王朝,而以“梦”抒发对天下兴亡和历史演变的沧桑寥落之感。在“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红豆曲》)中,既有低回不已的柔肠百结,也隐含着对华夏文明返本开新的一线期望。

到晚清民国时期,内忧外患的沉重屈辱,压抑在当时的文人心头,悲凉凄楚、浮生如梦的空虚感,弥漫于当时的文学写作之中。刘鹗《老残游记》序云:

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境之我,固俨然其犹在也。若百年后之我,且不知其归于何所,虽有此如梦之百年之情境,更无叙述此情境之我而叙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

但中华文明剥极而复、触底反弹的心灵契机,也恰恰在这一时期涌现出来。二十世纪初,以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说》为代表,“梦”这个题材,从之前沉郁顿挫的“幻梦”,一变而为积极昂扬的“梦想”。陆士谔的《新中国》、蔡元培的《新年梦》,都是假借对梦境的描述,期待几十年之后中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现代革命与新中国的建立,尤其是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以来的历史巨变,让“梦”这个主题中回荡近千年的“梦幻泡影”之意蕴逐渐淡去,对于未来新生活的“梦想”,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成为最主要的精神内涵。

正是在这样向前看的“梦想”中,同时也映现出追望历史的“梦回”,两者互为表里、相映成趣。尤其是千年以前的北宋,其思想文化、政治制度、审美情趣、生活方式,得到了现代人的重新关注,“宋式审美”蔚然成风。笔者以为,这种风尚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累积,其中包含着几个主要的层次:

首先,是对传统美学本身的回归。中华古典美学不仅意图呈现“尽美”,而且导向“尽善”。这种审美心理深刻铭记烙印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一旦有适合的触媒,就会激发出来,产生强烈的心灵共振。“宋式美学”的背后,正是北宋士大夫在哲学、伦理、政治、文艺等方面的全方位开拓探索,涌现出如包拯、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张载、二程等一批中国文化史上最顶尖的人物,可以说,在宋代的“美”当中,也蕴含着古人对天道和人性的积极省思。

其次,是对中国传统服饰美学与物质文化的追忆向往。中国传统服饰与器物,气象博大、意境深远,包含着出水当风的逍遥情志,也有如松如玉的君子德操。经历了明清之际的世变和中国现代化的更替,传统服饰器物被戏曲化、博物馆化,但其与中国人心灵世界一直存在深刻联系。近年来的汉服热、国风热,反映出这种追忆向往的强大动力。不仅仅是对美学符号和霓裳华衣的追求,更是对其中蕴含的意象、形态、气韵、品德的向往。

再次,这种回归也反映出中国历史与当下和未来的关联感。中国历史文化在近代与现代化的过程中,曾经遭遇复杂的情绪冲突与粗暴对待,传统文化也一度被束之高阁。然而在新的时代精神涌动下,大家更深刻地感受到,现代中国不是对传统中国的简单背反,而是“返本”与“开新”的共存。中国历史不但没有“过时”,正好相反,它具有深刻的现代意义和未来价值。

《梦华录》剧照

《梦华录》剧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梦回北宋”之中,蕴含着对中国文明普遍性价值的认同与呼唤。经历了千年世变、百年沧桑、十年来国家的飞速发展和疫情以来中国与世界的剧变,我们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中国文明不是“西方主流”之外的“地方性文明”,不是被殖民主义思维所安排宰制的特殊现象。中国文明本身具有高度的演化自觉性与价值普遍性。中华文明在数千年的风霜坎坷中,在与不同文明体系的交流碰撞中,在不断回顾反思、蹒跚探索中,既建构起举世无双的超大规模共同体,同时也建立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气节风骨与价值情怀。对于整个人类而言,这是从相对幼稚颟顸的状态,逐渐走向成熟、厚重的文明新形态,所必须的历史经验积累和文化精神建构。

因此,“宋式美学”作为一个具象载体,能够产生强烈的情绪触动感,这是一种在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甚至中国国家形象被贬抑折辱的心灵背景下,近似“蒙冤昭雪”之后的情感释放,也是从大众心灵底层发出的文化认同与文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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