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到大地尽头》,[以]大卫·格罗斯曼 著,唐江 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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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二〇〇〇年
民用轿车、吉普车、军用救护车、坦克,还有装载着大型推土机的长型货车组成的车流逶迤前行,鸣笛声有如断断续续的乐队演奏。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神情抑郁。他把一只手搭在奔驰车的变速杆上,粗壮的脖子一动不动。有好几分钟,他既不看她,也不看奥弗。
奥弗一坐进出租车,就气鼓鼓地吁了一口气,还丢过来一个眼色,仿佛在说:妈,你请这位司机来跑这么一趟,这个主意可不怎么高明。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早上七点的时候,她给沙米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她,载着她出一趟远门,到吉勒博阿地区去。现在她回想起,不知怎的,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向他讲明详细情况,说明出行原因。沙米问她想让自己几点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三点来吧。”“奥拉,”他说,“也许咱们应该早点走,因为到时候,交通状况会很糟。”他这样说,是出于对当天混乱局面的充分了解,可她当时没能领会到这一层,只是说自己没法在三点之前动身。
她打算用这几小时陪陪奥弗,奥弗也答应了,但她知道,他答应得很勉强。她原计划带奥弗一起外出旅行一个星期,可现在,她只能陪他七八个小时了,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在电话里告诉沙米,奥弗也要坐车一起去。要是她提前跟沙米说明,也许他会特地向她告假一天,仅此一次,或者他可以派个给他干活的犹太司机——他管这些犹太司机叫“我的犹太手下”。但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完全没考虑到——这股不安的情绪在她心里缓缓升腾着——在这样的日子,跑这样一趟车,还是别找阿拉伯裔司机为好。
哪怕他是当地的阿拉伯人,是我们的人,在她努力为自己的做法辩白时,伊兰提醒她。哪怕这名阿拉伯裔司机是沙米,沙米几乎可以算是我们的家庭成员,二十多年来,他给所有人——她离异丈夫伊兰的员工,还有全家人——开过车。他们是他赖以维持生计、每月赚取固定收入的大主顾,而他,作为回报,有义务全天候待命,随时听候他们差遣。他家在阿布戈斯,他们去他家参加过家庭庆祝活动,他们认识他的妻子伊娜姆,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想要移民阿根廷,是他们出钱、托关系给办成的。
他们一起在车上相处过好几百个小时,她想不起他何时像这样安静过。跟他在一起,每次坐车都像是看单人喜剧秀。他又诙谐又滑头,在政治上是个老油条,对各方都不吝给出哄人的甜言蜜语和不饶人的犀利言辞。再者,她也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找别的司机。在今后一年内,她自己是没法再开车了:在过去十二个月里,她发生了三次交通事故,留下六次违章记录,哪怕按照她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这样的记录也有些过火,那个可恶的法官宣布吊销她的驾照,还不屑地说,他这样做是为她好,他对她有救命之恩。
假如是她亲自开车带奥弗上路的话,一切都会简单得多。那样的话,起码她还可以再跟他独处九十分钟,也许在路上,她还可以劝他停下歇歇脚——瓦迪阿拉地区有些不错的饭馆。毕竟,路上多花一小时或少花一小时,都无所谓,急什么呢?何必这样着急呢?告诉我,那儿有什么东西在等你?
短期之内,她是不可能再与他一起单独外出旅行了,她也不可能独自外出了,对于这样的结果,她必须习惯。她必须顺其自然,不要再为不能自己靠自己而每天自怨自艾。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起码她还有沙米,甚至在她和伊兰离婚之后,沙米也一直开车载她外出。她现在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只记得伊兰是铁了心要分开。在他们的离婚协议里,有一个条款专门提到了沙米,沙米自己也说,他就像家具、地毯、银器一样,被他们俩给瓜分了。“我们阿拉伯人,”他会咧嘴大笑,露出满嘴的大牙,“自从领土分割计划开始施行,就习惯了被你们瓜分来瓜分去。”回想起他说的这个笑话,她为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备感羞愧,她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在这场大乱期间,完全忘记了他的阿拉伯裔身份。
今天早上,自从看到奥弗手拿电话、满脸愧疚的样子,就有人走上前来,把需要她料理的事务温和而果断地接了过去。她被打发到一边,被安排到旁观者的位置上,在一旁呆望着。她心里没有什么完整的思绪,只有不时迸发的种种情绪。她迈着僵硬的小碎步,在各个房间兜来转去。后来,他们去商场买衣服、糖果和CD——新出了一套约翰尼·卡什约翰尼·卡什(1932—2003),美国乡村音乐创作歌手,曾多次荣获格莱美奖的合辑——整个早上,她神志恍惚地走在他身边,不论他说什么,她都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笑。
她贪婪地呆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形象不加掩饰地囤积储备起来,应付即将来临、漫无止境的饥年——这样的年份终将来临。自从他告诉她说,他要走了,她就不再怀疑:这样的年份就要来临了。当天上午,她因为腹泻,跑了三趟公厕。奥弗笑着问她:“你怎么啦?吃什么东西了?”她盯着他,柔弱地笑着,把他的笑声,他发笑时脑袋略向后仰的样子铭记在心。
服装卖场的年轻女收银员望着奥弗试穿衬衣,羞红了脸,奥拉自豪地想,我的爱子就像一头小鹿。在音乐卖场工作的那个姑娘,是比他低一届的校友,听说他三小时后就要走了,上前拥抱了他,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高挑、丰满的身体上,还强烈要求他一回来马上给她打电话。看到儿子对这些情感外露的表现无动于衷,奥拉意识到,儿子心里还是放不下塔利娅。
她离开他已经有一年了,而他依然对别的女人熟视无睹。她难过地想,他在感情方面是个忠贞的人,像她一样,比她还要用情专一,她知道,他得再过好多年才能放下塔利娅——假如他真有这么多年可活的话,她想,但她很快就激动地赶走了这一想法,但这样一幅情景还是掠过了她的脑海:塔利娅来看望他们,致以哀悼,也许还想让奥拉不计前嫌,原谅她,奥拉感到自己气得绷紧了脸——你怎么能把他伤得那么深?她心想,她肯定是大声嘟囔出了一句什么话,因为奥弗俯下身来,柔声问:“怎么啦,妈?”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不到他的脸了——他的脸不见了,她定睛凝望着这片可怕的空白。
“没什么。我刚才想到了。你最近跟她谈过吗?”奥弗摆摆手说:“别想这件事了,已经结束了。”
作品简介
《到大地尽头》,[以]大卫·格罗斯曼 著,唐江 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月
奥拉总是要求两个儿子不要坐同一辆公交车,因为害怕他们会在同一起袭击中死去。她更害怕半夜三更,儿子的阵亡通知会不期而至。
恐惧如影随形,只有爱和回忆能够驱除所有死亡的阴霾。
如果上战场是男人的保家卫国,那么奥拉的旅行就是女人在男人背后的守护。
小说充盈着忧伤和感叹,但也充盈着对生命的礼赞。文字敏感细致,触动内心最深层也最纯粹的感动。
奥拉的儿子奥弗即将从以色列国防军退役,却临时去了前线参加新的军事行动。在极度愤怒与悲伤中,奥拉离家出走,去北方加利利地区旅行,以“躲避”随时可能降临的奥弗殉职噩耗。
与她同行的,是她昔日好友和恋人阿夫拉姆。在山中,奥拉为儿子祈祷。在她的叙述下,奥弗的故事,意外成为她和阿夫拉姆的慰藉。而她对家庭和恋爱的回顾,也是一个母亲对战争和家庭的深刻反思。《到大地尽头》是一段回顾生命之旅,在爱与交流、回忆与再述中,那些即将失去的,已经失去的,将长存于心中,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