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悟无常世,却无惊惧心——和泉式部的爱情和歌

【编者按】

大冈信是日本著名诗人、评论家,他对诗歌、文学、美术、音乐等多个领域皆有涉猎,《日本的诗歌:其骨骼和肌肤》一书辑集于其1994至1995年在法国法兰西学院举办的日本诗歌讲座的讲义稿,从五个角度展开论述了日本诗歌史和日本古典文艺美学理论,是一部日本诗歌入门的经典。本文摘编自该书第三章《奈良和平安时代的一流女性歌人们》。

我在上一章讲述了“和歌”这个词的含义。“和”这个词作为动词,就是“应和人声”,甚至是用心配合对方,来实现“互相亲和、互相安慰”之意。随后,我指出这也就是敕撰和歌集编纂理念的根本原理,并把它与纪贯之所作《古今和歌集》的序文相结合,进行了阐述。

“和歌是这样一种东西”与“和歌非常重要的创作者正是女性”——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之所以会有应和对方的冲动,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对方是异性。

因此,从和歌原理上来看,和歌是没有女性就无法存在的诗。特别是男性,由于他们关心的事情大都是社会性的,因而在其私生活上留下了许多繁复的投影。这样,这些因素自动制约、拖延、矫饰了他们直率的感情表达;设计各种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情感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与此相对,女性因其行动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所以她们的感情表达就来得痛切和率真,即使是在自我审视的诚实度上,她们也常常会凌驾于男性之上。

换句话说,就是女性比男性更加适合表现个人情感的和歌创作。特别是在恋爱方面,女性出于各种条件的限制,不得不认真对待。女性的爱情和歌,无论是在其情感的真挚痛切上,还是在其抒情的震撼力上,都普遍要比男性的爱情和歌高出许多。无须赘言,这就是因为她们必须背负着那样苛刻的条件进行恋爱的结果。所以,对于某些天才的女性诗人来说,爱情的和歌甚至就是她全部人生的概括或者象征。即,她们的爱情和歌,就是哲学性冥想的诗歌。我们可以通过和泉式部等的作品,看到女性和歌的这个特征。

平安朝文化的鼎盛时期,即十一世纪初叶,生活着一位在日本诗歌史上闪耀着璀璨才能的女性诗人。她就是和泉式部。

从十世纪末到十一世纪前半期,原本就是日本文学史上一流女性文学家辈出的黄金时代。可以说是首开现代私小说滥觞的《蜻蛉日记》的作者右大将道纲母,作为长篇小说作者而世界闻名的《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枕草子》的作者、随笔文学的伟大先驱者清少纳言,《荣华物语》的作者、开创历史小说先河的赤染卫门(推定),还有在爱情诗歌领域无出其右的诗人和泉式部,都生活在这一时期。

其中,除了《蜻蛉日记》的作者之外,其他几位都是一条天皇的后宫的女官。她们与众多男性有着社交上和感情上的接触,都是难分轩轾的才女。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都出身于中流贵族家。也就是说,她们都有着因为藤原氏一门的政权垄断而失去了政治前途,只能在学问、文学和艺术的世界里争取出人头地机会的父亲和祖辈。她们从幼年期就受到了来自这样的父亲的悉心教育,从而获得了当时女性中极其少见的渊博学识和高级教养。说起来,以藤原家为中心的门阀政治的一个出乎意料的副产品,就是平安朝女性文学的兴盛。

但是,在这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在四百年风平浪静的平安朝,为何单单一条天皇的时代会出现如此女性文学繁花似锦的盛况呢?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这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这个条件来自一条天皇的后宫。在一条天皇时代,日本的后宫制度增加了新的要素,那就是被称作“一帝二后”的制度。一条天皇最初将藤原道隆的女儿定子立为皇后,不久又把道隆弟弟道长的女儿彰子也立为皇后。同为皇后的这两位表姐妹,都是才貌双全的女性。她们身边,都聚集了当时代表性的才媛们,各自形成了豪华的后宫沙龙。

定子后宫的中心人物是才气焕发的清少纳言。她在定子去世后回忆美丽而短暂的后宫时光,写下了著名的随笔集《枕草子》。在这部作品里,定子皇后后宫的日常生活事无巨细地得到了生动的重现,是一部充满情趣的平安朝后宫生活记录。

另一方面,在彰子的后宫里,活跃着紫式部、赤染卫门和和泉式部等人。这些各自有着超群文学才能的女性,都作为女官,花团锦簇般地侍奉在主人彰子的周围,真可谓是“百花渐欲迷人眼”的繁荣景象。

当然,她们彼此之间既是朋友,也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是,若说起竞争关系,无须赘言,最强的就是定子后宫和彰子后宫了。男性贵族时常造访后宫,所以后宫里的事情马上就会通过他们的口传播开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宫的女性文学作者们所取得的文学成就,从结果上来看,不仅能够左右人们对于她们所侍奉的女主人的评判,还会给她们的父亲在社会上、政治上的名声带来影响。因此,她们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尽情地享受后宫的风雅生活,实际上却彼此进行着激烈的竞争。为了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她们在写作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甚至还抱有一种使命感。这种情况,只需看看紫式部留下的日记中对其他女性的作品所做的尖锐批评,就会一清二楚。这样的环境,也就成为催生这一批流光溢彩的女性文学作品的原动力。

定子皇后虽然深得一条天皇的宠爱,但可惜的是,她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的后宫由此解散,清少纳言的生活从此一落千丈。一般认为,《枕草子》就是清少纳言为了再现定子后宫昔日繁华,从宫中退出不久就开始执笔的。而彰子的父亲道长代替了定子的父亲道隆,登上了政治权力的顶点,也是得益于定子的早逝。彰子所生的皇子们,不久就相继成为两任天皇。道长从此紧紧将大权握在了手中。

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时代环境中,和泉式部才会因为她的恋爱生活而成为风靡一时的著名女性。

关于她的逸事有很多,我们来讲一件最有名的吧。有一个贵族,从她那里得到了一把扇子。正当他向众人炫耀时,被路过的最高权力者藤原道长一把夺走,在扇子上面随手写下了“多情女的扇子”。这个故事表明了她是一个恋爱经历极其丰富的女子。

我已经多次讲过,在平安时代,因为恋爱的男女不同居,男女在生活环境上的相对独立性较强,所以也可以说是自由恋爱过剩的时代。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她还被最高实权者送上了“多情女”(美丽善变的女人)的绰号,说明了她的恋爱是多么引人注目。

道长和侍奉自己女儿的著名歌人和泉式部当然是老相识了。他也曾高度评价她的才能。“多情女”这个用词,不是出于恶意,而是表达了他那带有亲密意味的揶揄之情吧。

这个故事,是道长用符合他最高权力者身份的直率的方式,表达了男人们作为异性对于这位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俘获男人心灵的美丽歌人的强烈兴趣。

和泉式部和很多男性有过恋爱关系,这件事通过她留下的和歌就可以知道。当然,她也正式结过婚,之后成为著名歌人的女儿就是那次婚姻的结晶。但是由于和其他男性的亲密交往,她那并非不爱她的丈夫愤然和她离了婚。因为她那时的出轨对象是前一代天皇(冷泉天皇)的皇子为尊亲王,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关注了。

下面就介绍一下她的恋爱和歌。

あらざらむこの世のほかの思ひ出に

いまひとたびのあふこともがな

为留此世长回忆

只求与君再相见

这首和歌附有说明写作背景的歌题,内容是“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送给爱人的歌”。大意如下:

“只想和你再见最后一面,这样等我死后到了那个世界,就能把它当作忆起人世间往事的唯一线索了。”

就是说,这首和歌写的是想象着已经死后的自己,为了能使自己拥有快乐的回忆,而向恋爱对象的男子恳求能够前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情景。当时由于佛教思想的影响,人们都会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这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习惯。和泉式部却将这种普遍的佛教思想完完全全地颠覆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本来的佛教的立场来说,对爱欲的执着是理所应当必须早早抛弃的,可是她却热切地希望把这种情感带到死后的世界里去。

もの思へば沢の蛍もわが身より

あくがれ出づる魂かとぞ見る

凝神沉思水边萤

彷徨魂魄四处游

这首和歌也是有故事的。据说她有一次被一个男子抛弃,为了治疗心中伤痛,也为了祈祷男子能回心转意,她独自一人隐居在京都北边深山中的贵船神社里向神祈祷,于是便作了这首和歌。大意如下:

“正在一个人痴痴地出神,突然,水边的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从我眼前的河面上飞过。那不就是因为太过向往所以不知身在何处,从我身体里游离出来、到处彷徨的我的魂魄吗?”

看到这样的和歌,我们自然可以想到和泉式部因为太沉溺于爱情,以至于产生了一种幻觉。

しら露も夢もこの世もまぼろしも

たとへていへば久しかりけり

白露、梦境、今世及幻影

皆是长久永存事

这首和歌也有着说明性的歌题。这首歌是赠给曾与她有过梦一般短暂爱情的爱人的。虽然这是一位与她只有过一次短暂相逢的男子,但是从和歌的内容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和泉式部对他的感情非常强烈。她在向他倾诉,那短暂的相逢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自己的思念。和歌的大意如下:

“白露、梦境、现世、幻影,所有这些都是虚幻无常的代表意象。可就是这些东西,打个比喻说也都是长久永存的了——如果和我们那转瞬即逝的相逢相比的话。”

“打个比喻说”等逻辑性的表达,原本是基本不可能在以短小精美为理想的和歌中出现的。和泉式部却大胆地运用了这种词语,来追求对于自己爱情更加强烈的表达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那个从容优雅的爱情和歌才是社交生活中极其重要的润滑油的时代,和泉式部却是以一种轰轰烈烈、无怨无悔的认真和执着,全心投入地爱着。她成为“多情女”,也是因为她正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爱情而游离出肉体的灵魂本身。

就以刚才所举的“白露、梦境、现世、幻影”的和歌为例来说,被她呈上如此情真意切的倾诉的男子,究竟给她回赠了一首什么样的和歌呢?因为即便从礼仪上来说,回赠和歌也是必要的。不过,我们可以想象,男子一定是被她执着的热情吓倒,只能随便应付一首和歌就落荒而逃了吧。

实际上,和泉式部的和歌,比起在她生活的平安时代,反而是在其死后的时代逐渐名声鹊起了。与这种倾向相一致的是,她被含有较强国家要素的敕撰和歌集收录的作品,完全不敌直接表现她喜怒哀乐的个人歌集《和泉式部集》。后者在后世得到了极高的评价,拥有世人广泛的喜爱和尊重。

与此相关联,我们不得不提及和泉式部一生中最有影响的恋爱事件。那就是和前面提过的为尊亲王的弟弟敦道亲王之间的爱情。就是说,她先后成为天皇的两位皇子的情人。

仅仅和为尊亲王交往这一个事件,就是一个极大的丑闻了。为此,她的丈夫橘道贞和她离了婚,她的父亲、儒学者大江雅致也宣布和她断绝关系。可是,为尊亲王两年后就染上流行病而死。她悲伤不已,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这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为尊亲王的弟弟敦道亲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安慰她,继而笨拙地向她表达了爱意。

据推定,和泉式部比他的哥哥为尊亲王大约年长五岁左右。因此,敦道亲王成为她情人的时候,他大约二十三岁,而她已是三十岁左右了。和泉式部和最初当小孩打发的敦道亲王,不久就陷入了热恋。敦道亲王甚至无法忍受这位在男人中左右逢源的著名女性独居别处,遂不顾世人的眼光,将她拉进自己的府邸和她同居。亲王的原配夫人当然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于是愤然离开了府邸。

当然,两人的恋情成了震撼都城的爆炸性丑闻。就像是要和这丑闻对抗似的,亲王甚至刻意采取了将和她之间的恋爱大肆宣扬的行动。她最初好像时常有痛苦之感,但是不久就断然超越了心中的纠葛,自己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年轻的皇子。

但是,这是怎样的不幸啊,就是这位眉清目秀的诚实男子敦道亲王,也在他们相恋四年多之后忽染重病而死。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得到她的悲叹。她为亲王的死作了一百二十四首挽歌。这些挽歌,就是在数量庞大的她的和歌之中,也形成了一个高峰。这也可以算是日本诗歌史中的一个顶点。

黒髪の乱れも知らず打伏せば

先づ掻き遣りし人ぞ恋しき

不知枕上黑发散

最念轻抚乱发人

平安朝贵族社会的女性的头发,其长度之长是今天的女性无法与之相比的。那一头黑发,平时就寝时都是整整齐齐地理好,静静地堆在枕头的上面。在这首和歌里,那么重要的长发却散乱在被褥上,所以理所当然可以想象这是二人激情过后的情景。和泉式部在歌里吟唱道,深深思念在缠绵之后马上就爱抚自己长发的那个人。正因为是与肉体相关的活生生的记忆,所以对于死者的哀悼之情也就无比深切。

君恋ふる心は千々に砕くれど

一つも失せぬものにぞありける

恋君之心碎千片

片片里有恋君心

从这儿也可以看到和泉式部和歌的特色——富于逻辑性。逝者已去,这颗爱你的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可是,每一个碎片中,都包含着我爱你想你的心。所以,对你的爱恋,其实一点都没有失去啊。

捨て果てむと思ふさへこそ悲しけれ

君に馴れにしわが身と思へば

舍身向佛心伤悲

只缘此身为君生

“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意义了。可是每当决心要遁入佛门,削发为尼,就会更加悲伤。这是因为,我就要抛弃的这个肉体,正是亲爱的你曾那么爱着的宝贵的身体啊。”

这样的和歌,是同时代无论多么才华横溢的女性诗人,也绝不会写出来的类型。这是充满了自我执着和自我省察的和歌。

就这样,和泉式部的和歌,几乎到达了哲学的领域。

はかなしとまさしく見つる夢の夜を

驚かで寝る我は人かは

已悟无常世

却无惊惧心

夜深即熟睡

吾是人非人?

这首和歌,可以说是刚才讲过的带有哲学意味的作品之一。

“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可是,就是在这样无常的世间,我居然会毫不惊惧,夜里还能熟睡。这样的我还能算是人吗?”

这首和歌的结尾的“我还能算是人吗”这个疑问,实在是痛切之至。在和泉式部内心,有另外一个活在本质世界中的她自身,凝视着在现象世界里生存呼吸的她自身,然后就问道:“那个到了夜晚就会平静入睡的女人究竟还是不是人?”

在十一世纪初就能够创作出如此具有思想性的爱情诗,这样的女性诗人在全世界诗歌史上到底有过几人呢?思考这个问题,真是件兴味盎然的事情。

《日本的诗歌:其骨骼和肌肤》,[日]大冈信著,尤海燕译,雅众文化·商务印书馆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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