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腾讯文化采访时的盖伊·特立斯 拍摄:Alex Zou
从在《纽约时报》做体育记者时起,“写出有持久价值的作品”就是“新新闻主义之父”盖伊·特立斯的理想。在他看来,新闻是有时效性的,是易朽的,而好的小说和诗歌却能够长存。他的偶像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欧文·肖和约翰·奥哈拉等作家。少年时代,他曾反复阅读他们的短篇小说。
特立斯认为,短篇小说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对小人物和私人生活的关注。在《纽约时报》期间,他写下了大量关于“小人物”的报道。他们包括地铁售票员、垃圾清运工、电话台查号员、擦鞋匠……这些人是忙碌喧哗的纽约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却被几乎所有人忽视。特立斯注意到了他们。他和他们交谈,和他们一起工作,为他们写下小传。这些小传虽然只能发表在《纽约时报》极为偏僻的版面上,但至少它们发表了,被人读到了。后来,它们被收到了特立斯的第一本书《纽约——一个猎奇者的足迹》里。这本书至今仍然在版。
对他人的好奇可能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先决条件,但耐心和坚持一定是将好记者与卓越记者区分开来的重要因素。特立斯无疑具备所有这些素质。在许多意义上,他隶属于一个古老而顽固的传统:只穿从巴黎定制的西装和纽约一家手工鞋店定制的皮鞋;从不用录音笔;用纸笔写作;用剪开的衬衣纸板记笔记(他的这个习惯从十七岁就开始了);存下了从业以来的所有笔记和研究资料,每本书的资料都能装满一个大纸箱。
尽管本人个性强烈张扬,特立斯却总是能够和采访对象建立起亲密而持久的关系。这或许并不矛盾——正是那种自负让特立斯不顾一切想要达成所望,也许也正是特立斯的那种强烈个性与自信吸引了他的采访对象。
特立斯将他“打动”采访对象的过程称作一种“追求”的过程。在遇到一位他感兴趣的书写对象时,他会要求和对方见面十次、十五次、二十次。一开始或许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就像一场陌生人之间缓慢熟悉彼此的交谈。在这个过程中,记者逐渐获得了信任,得到了对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种信任程度之深是显而易见的——特立斯的两本名著,即关于黑手党的《父辈的荣耀》和关于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性解放运动的《邻人之妻》,里面的所有人物用的都是真名。
不只如此。特立斯还写过一个汽车旅馆老板偷窥住客的故事。两人在1980年就认识了,但旅馆老板一直不敢让特立斯把他的真名写出来——他怕坐牢。三十多年过去了,2014年的一天,他给特立斯打来电话,说自己不干这一行了,可以写了。这本书出版于2016年,是特立斯的最新作品,名为《偷窥者旅馆》。
本文为盖伊·特立斯专访的第二篇。第一篇请见《盖伊·特立斯:你必须将同一个问题问十遍,并获得十个答案》。
六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任何采访对象
腾讯文化:让我们谈谈你的第一本畅销书吧。关于《纽约时报》的《王国与权力》这本书是你很早就想写的。它是怎么开始的呢?
特立斯:它是从我和那个我想写的主编开始的,他是《纽约时报》1966年的主编。
《纽约时报》当时的主编克利夫顿·丹尼尔
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墙上挂了很多往期主编的照片。有一位是1954年的主编,旁边是1942年的主编,再旁边是1930年的主编,再旁边是1911年的主编——泰坦尼克号沉没成为特大新闻的那一年,这个人主导了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报道。
关于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报道让当时的《纽约时报》声名大噪
此外,有一位主编是一战期间报纸的主理人;一位1902年的主编可能主持了关于纽约种族平权运动的报道;再之前是美国内战期间在任的主编(1865年)。
所有这些人的照片都被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我想,天呐,这些人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主导了新闻报道,指导了记者和编辑。如果我能去了解照片中的所有人,从他们的视角讲述他们在世时的故事,就可以从私人人物的角度获得整份报纸的故事。
在写完一位主编的故事以后,我开始去泡图书馆,和许多人交谈,试图从主编们的视角来获得这份报纸的故事。然后我开始研究它的所有人,比如记者,故事开始变得很丰满。
写这本书花了我四年。之前在本部当了多年记者,我了解那里的故事。如果我是一个东京或华沙的驻外记者,我不可能写出这本书。我认识不同的编辑、发行经理,甚至是扫地、擦桌子的人。我身在那栋大楼里面。
特立斯作品:《王国与权力》
腾讯文化:你总是会花很长时间写一本书,有的书甚至写了十几年,而且你总是会为此做大量的研究。对你来说,研究和采访这部分要比写作更重要吗?你什么时候会知道你已经做了足够的研究?
特立斯:我的工作分成两个部分,研究是第一步,写作是第二步。但研究不仅仅是做笔记,研究是从和别人进行眼神交流、建立关系开始的,这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完成的。
在我写作之前,甚至是在我获得人们同意我去写他们的许可之前,我只是想建立某种关系,不带限制、不带义务、没有定义的关系。我只是想轻轻松松地看看我们能不能建立起某种舒适的感觉。我会逐渐了解你,但你也会逐渐了解和信任我。
在见了十五次、二十次以后,我终于从你那里获得了写你的许可,说我可以去写你和父亲恶劣的关系,可以去写你可怕的第一次婚姻,可以去写作为一个诗人,你是怎样一再地被拒绝的。这时我会去写。
有时人们去见心理医生,想敞开心扉倾吐一些事情,但讲出来,不意味着他们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告诉我的事情中有我觉得会伤害你的地方,我不会写,除非我回去征求你的意见。我会问你:你告诉我的事情非常有趣,人们会很爱读,但是听着,如果你觉得为此你母亲会很不高兴,或是你丈夫会因此而离开你,或是你会丢掉工作,我们可以将这些东西通过谨慎、灵活的语言表述,又让我俩都能保持诚实,你可以接受吗?
所以我在做的,是一个打动你、“追求”你的过程。我和你建立某种关系、分享隐私。在这种关系中,我是作家,你是我的书写对象,但你的故事会让我和那些你我都不认识的读者获得对你的某种领悟、理解,就像我会获得对你的新理解一样。
有时候你也会获得一些自己从前不知道的东西。和我交谈之前,你没有想过这些。写作就好像某种浪漫的追求,至少是一种私密的伙伴关系。这就是我的工作。
腾讯文化:所以你认为,对于你的书写对象的尊重,要比写出的一个有趣段落更重要。
特立斯:当然。我必须尊重我的采访对象,不然我就不会去写。如果不是对采访对象怀有尊重,我不会花一个又一个小时费力去寻找那个准确的词、完美的句子和段落。写出好东西太难了。如果我只是想伤害别人,把人剁碎,我干嘛去写?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想要的是实现一种工作的尊严。
在六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我采访了成百上千的人,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背叛了他们。在发表了一篇故事以后,我还是可以打电话给采访对象,问他们喜欢它吗。一年以后,或是十年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他们说,让我们再做一个新版的故事吧。他们会答应。
说到我写的关于黑手党的书(《父辈的荣耀》)和那本叫《邻人之妻》的书。两本书的主题,一个是有组织的犯罪,一个是性。人们会说,你怎么能去写这种恶心的人,你怎么可以花好多年和杀人犯混在一起,你怎么会去写性变态?你带着尊重去写这些明显不值得尊重的人,是什么意思?
特立斯作品:《父辈的荣耀》
特立斯作品:《邻人之妻》
我会说,等等,是你说他们不值得写,不值得尊重或恶心,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我想尝试从他们的视角去看世界,看他们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怎么为自己辩护。作为一个作家,我并没有一个封闭的、僵死的价值系统。我试图从许多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不用采访对象的真实姓名,我不会去写
腾讯文化:你花很多时间和采访对象在一起,试图和他们成为朋友。但你怎么确定他们告诉你的总是真的?
特立斯:我会去核对。因为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我会认识他们的妻子、丈夫、孩子、祖父母、叔叔伯伯——我了解这些人。
当然,有一些时候,我确实发现有些人是在说谎。有一次,我想去写美国的汽车行业。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题,而且我有渠道去认识人。很多人接受了我的采访,带我去了他们家,告诉了我他们个人的想法,但我发现有很多人是两面派,很多不属实的东西他们说是真的。虽然我在这个题目上花了整整一年半时间,我还是决定不去写它了。
我最近出版了一本关于一个偷窥者的书。我是1980年认识这个偷窥者的。他在科罗拉多开了一家汽车旅馆,房间屋顶上有一些小洞,他就从那里偷看旅馆的客人。他不仅一个人偷窥,还请我一起去了。我和他一起上了屋顶,核实了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他不让我用他的名字,因为他会坐牢。
快四十年了,我都没有写他的故事。但在2014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不开汽车旅馆了,“你现在可以写我了”。我说,我要用你的名字,他说可以。
我飞到了科罗拉多,带了一个律师,让他签字同意我用他的名字。然后他把一切都说给了我听。虽然我核查时发现他对我说的不全是真的,但总体上是真实的。那些全是私人生活的东西。
这本书是2016年出版的,写书花了两年。但是直到能用他的真实姓名之前,我不会去写他,或是写任何人。
特立斯作品:《偷窥者旅馆》
许多记者几乎从不告诉你他们的消息源是什么,我相信很多作品中一半是谎言——不是说它们完全是谎言,但起码是夸大的。我是不会相信别人的话的,除非他们让我用他们的名字。假如他们说,那我就不告诉你真相了,我会说,那好,我不想要。我不想读者不知道我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腾讯文化:你想要他们能够去核实。
特立斯:是啊。真正的考验是,我是否能说信息是从谁谁谁那里来的。比如在我写黑手党那本书或《邻人之妻》时。在后一本书里,我写了通奸,写了婚外情,也是用了真名。
人们会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就是做到了。为什么?因为写这本书花了我九年时间,我获得了很多信任,和人们建立了许多关系。但为什么他们要告诉我他们的婚外情,并且让我写进人人都可以去读的书里?为什么?
因为我让他们相信,这不仅仅是他们的故事,也是成千上万和他们一样的人的故事。这就是我作为一个记录者试图做的。
但有时候我需要向读者解释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故事的。我必须向他们讲述我自己的故事。在《邻人之妻》中,我写到了婚外情,在那本书里我也是一个有婚外情的人。我把它写下来了。所以,我,这本书的作者盖伊·特立斯,写到了我自己。
我对我自己使用了同样的标准:坦诚、开放、诚恳、告解。所以盖伊·特立斯在书中是一个发生过婚外情的人。谁是专家?盖伊·特立斯。盖伊·特立斯在写他自己破裂的婚姻吗?是的。在我身上是发生了这样的状况。
我不仅仅在写别人,还在写自己。我有两个女儿,那时她们还很小,我在冒很大的风险。但我认为如果不诚实就不要去写。如果我想要保持诚实,我就必须告诉读者,在写别人的时候,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像其他记者一样高高地坐在记者席里,我是身在剧场、身在游戏当中,我完全身处于我书写的材料的场域当中。这本书出版时受到了许多谴责。它是1980年出版的,它现在还在版,但在2107年,人们对它的解读变得不一样了。
腾讯文化:你必须如此深入材料,进入你书写对象的中心才能写好吗?
特立斯:当然。要不然你怎么可以去写亲密关系,去写私人生活、隐密的想法?除非你本人也是这种私密的一部分。
如果你能去编故事,为什么还要这么费事呢?把名字改掉、情境改掉就行。好吧,这没问题,那你就是一个小说家。但如果你从事的是非常困难、非常有挑战的非虚构写作,而且你想写隐私,就得这么做。虚构与非虚构的区别通常就在这里:隐私通常是虚构的领地,非虚构作家通常写的是公共事务。
非虚构作家写的通常是你知道、你听说过的人,比如《简·爱》的作者,或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或是印度前领袖英迪拉·甘地,这些都是你听说过的人。但我想写的是你没有听说过的人。我想写的是愿意讲述自己内心生活的人的故事。我想要做的是突破非虚构的限制,把我的创意性非虚构写作、文学新闻的工作转移到私人生活,这是这个工作困难的地方,因为我还是使用真名。
如果我不这么去做,我可能可以多写二十本书。我不需要花八九年的时间写一本书,一年就可以了。但我不想这么做。我想做一点不同的事,写大部分记者没有耐心、精力或冒险精神去写的东西。
大部分记者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是谁,只是在搭顺风车。他们一生都在写别人——成功的人、失败的人、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他们是写别人。他们其实是偷窥者。
我不想只是做一个偷窥者。我写了一个偷窥者,但我是一个和偷窥者在一起的偷窥者。当我写他的时候,我不想只是让他给我发他的个人记录,我想去做他所做的,靠在钥匙孔旁边往里看,看他看到的东西,并承认自己这么做了。我是跪在地上,和一个偷窥者在一起,自己也是一个偷窥者,就像三十年前我在《邻人之妻》里所做的那样,我也是偷情者中的一份子。
这意味着读者可能会很讨厌你的书。他们会想,多恶心,多恶劣,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已婚男人,你有两个女儿,你在毁掉她们的人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该做我在做的工作了。
腾讯文化:那么你很好地接受这些批评了吗?
特立斯:我从没说过我很好地接受这些批评了,我是说,我认为这些批评是交易的一部分。因为有时候,评论者读的不是你写的东西,而是你做的事。
对我来说,大多数批评都不是因为我书写的语言,而是因为我过的生活,因为它是那么不合常规。
做和小说家拥有同样标准的非虚构作家
腾讯文化:你最喜欢自己的哪本书或哪篇文章?
特立斯:我没有最喜欢的。我写的一切,不管是一小段文字、一个标题、一篇几页的报纸和杂志文章,还是一本书,或长或短,都是我能做到的最好。如果没有做到最好,我不会发表它。
在写完一篇文章,交了稿并发表了以后,我从来不想收回它或重来,因为我已经在它上面花了我想花的所有时间,当我写完了就是写完了。然后我要开始写新的东西了。
腾讯文化:在你看来,一部好的非虚构作品应该具备什么特质?
特立斯:它的语言必须要好,第一句话就必须吸引你的注意力。不管你读我的哪本书,你可能会发现第一句话是有趣的;你可能会发现我写的是一个场景,你能“看到”我试图描述的东西,因为我喜欢描述场景。
看电影时,你会发现有一个开场场景。读小说时,你会发现作家肯定是将一个句子、一个段落改了又改,那第一个段落写得非常漂亮。打个比方,读海明威,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你会深受吸引。菲茨杰拉德的第一句话就很漂亮。普鲁斯特、托尔斯泰的作品十九世纪写下的作品,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都可以读,永远都不会过时。但有时读非虚构作品,你会发现作者的用心程度是不同的——他们没有努力写出漂亮的、有诗意的语言。
伟大的非虚构作品必须也是这样。它不能是话题性的,不能依赖新闻,不能依赖名人效应,因为今天的名人不会有名太久。关于某些人的文章在当时可能令人感兴趣,但是十年以后可能就不值得读了。在写作中,我总希望是我的写作让它值得去读,而不是因为它写了什么人。你理解吗?通常来说,小说家比大部分非虚构作家的标准更高,但我想做和小说家拥有同样标准的非虚构作家。
腾讯文化:你会给刚起步的非虚构作家怎样的建议?
特立斯: 举例来说吧。有人想当演员,他们去上了表演系。毕业以后,他们可能不会马上在百老汇找到工作,而是去当了餐厅侍者、出租车司机,不过他们在学习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但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有精英大学背景的学生毕业后就想去CNN或《纽约时报》工作,或是采访总统。他们其实还只是学生,对于人性还缺乏了解,视野还太局限了。
我认为,作为一位作家,你必须想要努力去讲述一个未曾被讲过的真相,你强烈地想要在你的时代留下印迹——因为你写了别人从未写过的某些事、某些人,以一种别人从未写过的方式。这一直都是我的志向。(文/吴永熹,发自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