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国史中,有一个颇为热络的话题,就是尼古拉一世的自杀与1853-1856年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事件过去几乎170年了,但这个话题至今还不绝于耳,余音袅袅。
史书上是这样说的,据说俄皇尼古拉一世身体健硕,像壮士一样的体格,58岁时几乎还有青年人的活力。但一场克里米亚战争打得他焦头烂额,节节失败,让他这个执政30年,气吞山河,指点江山,企图包揽裁判欧洲事务的天皇老子,一下子羞辱难当,万念俱灰,于是乎向手下讨来毒药,吞下后呜呼哀哉了。但官方马上辟谣说,他是肺炎病重而亡。
沙俄皇帝尼古拉一世
究竟真相如何?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克里米亚之战是如何引发这一事件的,让人们迄今议论纷纷。
不可一世的沙皇与克里米亚战争的发生
克里米亚战争的爆发,简要地说,是因俄国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矛盾的激化,同时也是由俄国与法国、英国之间在中东、巴尔干一带的冲突而引起的。实际上,这是为各国争夺日已衰落的奥斯曼帝国的“遗产”,获得欧洲优势,霸占中近东而发生的一场战争。具体说,是为争夺从黑海通往地中海的出海口——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特权。但开战的理由和借口,却另有一番说辞。在俄国方面,有两个借口:一是要土耳其当局向俄国交出在土耳其的波兰侨民(因为波兰侨民一向反俄,特别1830年代波兰起义后,沙皇政府更以捕灭波兰起义者为己任),土耳其坚决予以拒绝,非但不交出,反而示威性地把波兰起义者编入了本国的军队;二是,俄国以维护巴尔干斯拉夫人的宗教信仰为借口,要这些基督教和东正教信徒监管巴勒斯坦的“圣地”(当时巴勒斯坦属于土耳其)。英法在头一个问题上站在土耳其一方;在后一个问题上,主张由英法的天主教派管理这块“圣地”。但土耳其当局在“圣地”问题上犹疑不决,起初支持法国,接着在俄国的压力下,又转而支持俄国。于是,法国强烈反对,以封锁海峡相威胁。土耳其接着又屈服于法国的压力,改为维护法方权益。
沙俄利用这一争端,决定下力气解决这里的问题。这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趋向衰落,俄国想要对其下手,瓜分其领土的欲望日益滋长。俄以上述“圣地”问题要挟君士坦丁堡,否则,就要让奥斯曼治下的两个多瑙河公国,以及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走向独立,置于俄国“保护”之下。于是,尼古拉一世派使者前往与土耳其进行无礼蛮横交涉。
冲突急剧升级。1853年7月,俄皇尼古拉一世派8万大军占领多瑙河公国,并准备派兵包围博斯普鲁斯海峡。此前,英法舰队已排兵布阵。于是,在1853年10月拉开了战幕。
克里米亚战争的进程可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853年11月到翌年4月,是俄土在巴尔干半岛展开的战争行动;第二阶段,从1854年4月到1856年4月,英法开始干涉克里米亚,海军舰队先后在波罗的海、白海、勘察加半岛发起进攻,用以牵制俄军兵力,接着俄军在外高加索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随后双方在黑海沿岸,集中兵力于克里米亚半岛,最后围绕争夺俄国控制的黑海咽喉要地——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展开决战。英法军队采取逐渐缩小包围圈的战术,最后用700门大炮轰击俄军的工事,以该地陷落标志着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失败。
战争,往往是主战者、发动者倾全部国力,以一国多年积蓄之财力、人力、军力为赌注的一场大赌博。
战争,是炮弹横飞、尸横遍野的野蛮游戏,也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家国破碎,黎民遭殃的巨大悲剧。战争是百姓的炼狱,也是野心家实现梦想,统治世界的人肉筵席。
战争超常残酷,刺激人心,刺透了良知者的良心,也刺出了黑心者的黑肝烂肺。良知者,发出呼吁的善言;黑心者,亮出狰狞丑态,也从喉管里挤出疯狗般的吠声狞叫。每逢战争,是各色人等充分亮相表演的大赛场、大舞台。对战争当事者,战局胜败,性命攸关:战绩辉煌,长国运,增威风,现英雄本色;败绩连连,颜面扫地,国运衰败,国人喊杀,万民追责。这造成了一种全民关注、攸关全社会的浓厚政治气氛。而发动者、主战者,正处于这种社会浪潮、政治漩涡的中心。
克里米亚战火燃烧正旺时,尼古拉一世正置身在这种处境之下。1848年他镇压了一系列欧洲国家革命,此时正处在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势头上;这时他又执政30年,刚愎自用,睥睨天下,显贵大臣围绕他,犹众星捧月。群臣对他俯首听命,阿谀逢迎,夸饰美言,虚报世情之状,越来越严重;隔膜于国内外大局,他对军情世态越来越失去了解。在他看来,围绕土耳其的事件,奥地利和英国最终都会赞成他的决定,予以支持。他的外交部长,是亚历山大一世时代的老臣卡尔·瓦西里耶维奇·涅谢里罗德勋爵,现已无法独立提出建议,对外方略的制定和执行都受制于接近尼古拉一世的军事部长和财政部长。他们俱非职业外交官,但在尼古拉的军事官僚体制下,经常扮演着关键的外交角色。这样,尼古拉一世的对外政策往往带有闭关自守、因循守旧的色彩。社会舆论和新闻报刊,已经难以影响他的外交决策。大凡外交问题的讨论和对策,都是在最高圈子中秘密进行,而能置身这个圈子的,都是沙皇亲信或亲自任命的显贵。
这种决策机制,必然带来重大失误和不可原宥的败笔。这首先是由外交官员的素质决定的,他们一心钻营,在他们的外交报告里,什么真理、真相,已经不重要;切要之处,在皇帝所喜所爱。驻伦敦多年的大使Ф.И.布隆诺夫,就是这类货色。他在1840年代和克里米亚战争前夕向国内的报告,谈到英国的立场和形势,都是虚假之词,谎报敌情。类似这样一批高官,却在尼古拉一世身边飞黄腾达。正是这些人,极大误导了俄国政府;利用尼古拉一世的野心,将他引上了隆隆轰响的战车。
克里米亚塞瓦斯托波尔围城
战局失败,皇帝落魄而亡
战争双方的力量对比,对俄方极端不利。但尼古拉一世对此懵懂莫知,在“圣地”权益问题上毫不退让。因为他以为奥地利会全力支持俄国,英国则会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中立。这个想法完全失算了。结果,英国与法国结盟,坚定站在了土耳其一边;奥地利却对俄国采取了不友善的中立立场。这样,俄国就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被孤立了。
沙皇及其周围的高官,也过高估计了俄国的军事实力,他们也没能正确认识俄国的经济和工业状况——它们满足不了一场全面欧战的需要。同时,俄军总部也没有制定出可有效应对的战略战术计划。
实际上到19世纪中期,俄军建立在招募制基础上的列编体制已经老旧过时。当时,110万左右的俄军,分布在极其广袤的领土上,战争一旦打响,要把军队立即调运到前线战场,实属不易。铁路运力短缺,兵员和物资运输尤其困难。这就不能很快解决战术和战略任务,更无法灵活运用军队的有生力量。
尼古拉一世一向认为俄军是他手中战无不胜的利剑,所向披靡,十分自豪。但实际上,俄军当时的装备器械和舰船已经落后,根本不能与西欧先进国家相比肩。到1853年,俄军主要还是使用滑膛枪,这种枪既瞄不准,射程又近,而英法军队使用的是来复枪,在准确性和射程上都远远超出了俄军。俄军炮兵用的也是老式武器,逊色于英法。俄军舰队主要是用木帆船,黑海舰队在21艘大型舰船中只有7艘蒸汽动力船,而对方舰队使用的清一色是蒸汽螺旋动力舰。这样弱势的舰队,自然无法支撑黑海岸上的陆军作战。
战争是国力和制度的大比拼。战争充分暴露出了俄国专制农奴制的腐败落后,也暴露了俄皇宫廷内外上下的腐败和制度烂疮。
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之下,俄国难有胜算。但尼古拉一世未能清醒认识到这些,况且他在一个大国执政,日理万机,负担沉重,加上已在位近30年,也滋生了执政“疲劳症”。因此,在1853年爆发国际危机时,尼古拉一世就流露出这样的念头:“已到垂暮之年了,朕还负累如许沉重……真想让生命了结个清净!”大约就是在这时,皇上身边的人发现了主子的变化:“感到他身上压着27年执政的沉重负担,这几乎是全靠个人用生命支撑的。他对事物的看法忧郁得很。”陛下家人也发现,他不像以前那样强壮和奕奕有神了,看来不时有些郁闷。
战幕一拉开,俄军节节失败。这犹如一颗颗炮弹落在俄皇的脑门上。尼古拉一世雪上加霜,遭到了一连串巨大的精神打击。
尼古拉像军方同僚一样,清楚地看到敌方企图拖延谈判。敌人定然不会让他轻易拔出泥潭,不受屈辱地退出战争。他把物资和人员投入战争,消耗了这么多,如果深陷其中而最后败北、赌输国运,是无法向国人交待的 。
所有这一切思考中,对尼古拉一世打击最大的,是克里米亚半岛的重要军事据点——叶夫帕托里亚的陷落。
叶夫帕托里亚同塞瓦斯托波尔要塞一样,位于克里米亚半岛的西岸,从地图坐标上判断,两地相距100多公里,可以说它是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附近的一个重要军事据点。这个军事要地的陷落,预示着这场克里米亚战争的决战——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争夺最终败北。
这样,尼古拉一世一听到叶夫帕托里亚陷落的消息,他的精神就一下子被打垮了。大家知道,这位沙皇一向心高气傲,在30年统治中,他气吞天下,镇压欧洲革命,东侵西夺,霸占了大片领土。这一切,助长了他的傲气和霸气。在这场战争前夕,他对群臣不止一次放言:这是为“拯救我们的荣誉”而战,“我们必须胜利,我们与荣誉共存亡!”不可想象,他会忍受失败之耻,作为战败者坐在绿色谈判桌旁,与胜利者对谈、签约。
几乎在他得知叶夫帕托里亚陷落的同时,他被告知,一个展示塞瓦斯托波尔沙盘模型的军要密室被外国人窃入,地形图被盗绘了去。这让他暴怒异常,一下子丧失了对所有部属的信任。他认为,最大祸首是俄军克里米亚司令А.С.缅希科夫。1855年2月14日傍晚,信使带来了塞瓦斯托波尔的军情报告,谈到了那附近败绩的详情。更残酷的,且让俄皇无颜面对、龙颜尽失的,恰是皇帝亲自制订并下达给战地司令的作战指令,造成了这一重大败绩,
这一连串的糟心事从精神和身体上彻底摧垮了尼古拉一世。这期间,宫廷侍从们看到皇上脸色总是铁青铁青的,整日阴沉寡言,脾气变得易怒易暴,动不动就大声发火。在一篇《罗曼诺夫王朝宫廷秘闻》中,是这样记述俄皇当时的情绪的:
英法联军的进攻,越来越接近塞瓦斯托波尔。要塞被包围的景象经常浮现在尼古拉眼前。3月12日,他得知塞瓦斯托波尔附近失守,第一次拒绝接见前来报告军情的阁僚。他整天没有触碰食物。13日通夜,他在宫殿大厅里踱来踱去,不时闭着眼祷告。从这时起,他不再睡觉了,也不愿看到任何人,有时发出沉闷的嚎啕,尽力掩住哭声。他知道,是什么毁了他毕生的事业,而他却一筹莫展。
然而外出时,他却仍然强颜支撑着,着装比往常更用心,力显更英气昂然。在莫斯科的严冬,穿着不厚的戎装,披着薄薄的披风,到野外严寒中去检阅军队。为给人精神抖擞的印象,甚至出席大臣女儿的婚礼,也是这个模样的着装。御医劝他穿暖和些,他毫不以为然。这被日后历史学家说成了是一种自虐性的出行。这样,早从2月上旬开始,尼古拉一世就有些感冒了。但他仍然凭着一向强壮的身体和严格的生活方式,从事着日常的国务活动。
…… ……
正当克里米亚战事吃紧,战火熊熊燃烧之时,忽然于1855年2月18日一早,冬宫上空挂出了黑旗。这是哀悼治丧的标志:尼古拉一世去世了。举国上下,震惊不已。很快,冬宫内外,纷纷扬扬,传闻出“皇帝自杀了!”
皇帝这时才58岁,身体一向健朗,犹如年轻壮士一样,外面没有听到任何他有病的消息,然而突然去世,种种自杀的传闻,一时沸沸扬扬,传遍国内外,成为当时俄国和欧洲一大轰动性的新闻。
其实,尼古拉一世自杀的说法,在入殓的棺木旁就散布开来了。正是为了应对这种“传闻”,宫廷立即采取了种种“辟谣”的应对。但官方说法自相矛盾,越发助长了人们的怀疑。因此,自俄皇死后100多年间,“自杀说”成了主流的历史观点。然而到21世纪初,俄罗斯史学界竟挖出历史档案,发现了尼古拉一世“非自杀”而是重病身亡的证据。
这一桩历史旧案,究竟真相是怎么回事?让我们对其历史原委进一步加以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