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春变形记》到《瞬息全宇宙》:亚裔叙事的突破还是守旧

2022年是亚裔母女大爆炸年。随着《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和《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先后上线,亚裔创作者的集中亮相令人瞩目,而这两部电影不约而同,将视线聚焦于一对华裔移民母女,如果再加上前几年的《摘金奇缘》、《别告诉她》(甚至超级英雄题材的《尚气与十环传说》)等作品,亚裔家庭的代际冲突主题创作井喷。在冲突的叙事中,“亚裔虎妈”又成为同类创作中一个凸显而标签化的形象,她是强势、操劳、高挑剔性、高控制欲的东亚母亲。《青春变形记》和《瞬息全宇宙》都塑造这样的母亲,最终也都是以母女和解作为故事的终结。

《青春变形记》

《青春变形记》

杨紫琼在访谈中提到她看到剧本时非常激动,终于有一个这样的角色给她,让她可以展示自己多面的演技和才华,去诠释亚裔移民妇女的艰辛。不可否认,《瞬息全宇宙》试图颠覆一些创作的陈规,打破花瓶。不过这种变革更多体现在人物设计和视听语言的酷炫,而从文本到情感本身则乏善可陈。如果审视这种两面性,会感到亚裔题材的创作在手法上日新月异,观念上却面临一道难以突破的壁垒。

一、从语言谈起:东南亚华裔群体

《瞬息全宇宙》在中国观众里引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批评,关于人物的语言。在电影开始的家庭场景里,女主角与丈夫快速对话,时而说英语,时而说中文(口音和普通话相去甚远);另一边,她和父亲说粤语,和女儿说不流利的英语。混合的语言加上很快的语速,是一种少见的、不太令观者愉悦的视听冲击。有评论指演员“普通话听着难受、不看字幕听不懂”,影响了观影体验。但这其实是语言的误解,《瞬息全宇宙》正在呈现一个非常真实的东南亚移民家庭,他们说的语言,恰恰不是“普通话”,是东南亚“华语”。这是华人家庭上百年迁徙的历史证明。

《瞬息全宇宙》

《瞬息全宇宙》

华人移民的祖辈从中国迁徙向新马泰越等国,后代再从东南亚向世界各地移民,语言在流动中形成。杨紫琼是马来西亚华人,祖籍福建。扮演丈夫的关继威是越南移民,但他父母分别来自大陆和香港。扮演父亲的吴汉章,上世纪三十年代从香港移民美国。在“华人”这个大标签下的华裔移民,各自家族百年的迁徙路线各不相同,决定了他们口中的华语有不同的渊源。在华人移民家庭,粤语/闽南话/华语/英语等多种语言的混杂,是真实亲切的日常,却很少在影视中真实呈现。

与此相比,《青春变形记》更像一个标准的美国故事,全英语台词,华裔的语言仅成为身份的点缀,只在族人做法时出现了粤语咒语。更不用说《花木兰》这类由英语诠释的东方故事。《尚气》则是另一种美国故事,一种非现实性的语言分配,男主角与家人说标准的普通话,时而切换成英语,而在他母亲的故乡,神秘的东方神龙部落,人们也能熟练地说着英语。两种语言承担不同的功能,普通话意味着本片面向中国市场。而日常最真实的东南亚华裔语言,在“大片”中长期隐形,才使得中国观众发出了“普通话不标准”的疑惑。在这一点上,《瞬息全宇宙》的语言设计的确实现了多元。

用英语诠释东方故事(且不令观众感到怪异),是一种强势文化的特权,这种语言的压制也绝不独属于西方,而可以复制到任何文化的阶差中。在华语世界里,常常是汉人说着汉语出演其他民族的故事,而观者不觉得怪异。在《瞬息全宇宙》,当惯例被打破,当东南亚华语成为主要的表达,普通话观众反而成为强势文化的一方,这是《瞬息全宇宙》意想不到的一个碰撞。也即是说,电影主创放弃了用普通话对白服务中国观众的意图,让电影保持了原生态的活力。

二、混乱与虚无:生命动力倒置的大和解

杨紫琼在好莱坞影视中的角色定位,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是“说英语的神秘东方夫人”,如同她在《尚气》中饰演的小姨,神龙部落的武林高手。作为货真价实的武打明星,她已经比其他亚裔女演员拥有更多的机会去表现女性的力量。但她仍然会为伊芙琳的角色流泪,诉说她终于等到了一个能让她展示演技的剧本。将憔悴失意的中年女性作为主角呈现,突破一种东方风情的想象,可以说是一种进步。

而这种进步,在电影最终的呈现上,却仍然未脱套路与保守。现代电影技术带给人类更炫目的视听语言,在多元宇宙的视效上可谓天花乱坠,许多致敬与玩梗的情节赋予电影万花筒的气质。而我们拨开繁复包装去看《瞬息全宇宙》与《青春变形记》的对比,这两个故事几乎塑造了一模一样的家庭结构。一个由母亲操持的移民家庭,一生守着一间店(庙)和文弱无能的丈夫,上有严苛而难以满足的父母,下有接受美国教育的叛逆女儿,一生受困于我不够好的东亚魔咒,唯一的抗争是选择了现在的伴侣(并不满足)。两部电影也都将整个大家族与时代的所有冲突集中在母女之间,最后母亲释放了自己也获得与女儿的和解。

《瞬息全宇宙》剧照

《瞬息全宇宙》剧照

但在故事的完成度上,两者的结构有根本差异,《青春变形计》至少在故事逻辑上是圆满自洽的。当青春期的女儿作为主角去对抗母亲的压制,她是作为一股生的力量在冲破死亡的本能(亲代对子代的吞噬),红熊猫就是这种生命力的具象化身,借由真正的不屈服和直接对抗,她成功了,保留了红熊猫的变形,也一举扭转了家族阻断后代生命力的魔法。《瞬息全宇宙》独辟蹊径,从中生代的母亲视角出发,来看待女儿的叛逆。这样的叙事给了母亲角色足够的塑造空间,但在涉及到子代抗争的层面,如果追求合家欢,则必然陷入动力的混乱。如果说家庭对子女的压制是天然的不义,是死本能的呈现(吞噬与同化),子女的抗争和弑父就是必须的,同时,这本就是东亚家庭最深重、最痛苦的纠葛,一旦故事开始介入这种冲突,是无法轻松化解的,创作者和观众都需要在故事逻辑中做出选择。但当母亲本身就是主角,观众又必须从内心去否定孩子的反抗才能共情于母亲的心酸。为了解决混乱,电影“聪明地”将女儿黑化成毁天灭地的魔头,寻求的终点是共同毁灭(母亲不能看着女儿寻死),从而避免了母亲行使权力的正当性的动摇,最后,当母亲大喊一声“I am your mother”、将女儿从死亡圈圈中拉出,一切变得更加牢不可破。是谁一手造成了死亡圈圈对生命的诱惑,也变得无从追问。

女儿在多重宇宙中悟道、突破物质极限“取神而代之”,其实是相当有哲学性的设定。父亲说她因为体验太多重宇宙而失去“道德感”,这种描述自有其美与摄人的深邃。可惜在一个仅追求表层科幻的故事里,突破极限的女儿仍然最放不下母亲、最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同,使她上天入地的旅程走向虚无。

《追梦环游记》海报

《追梦环游记》海报

相比较于前述的复杂脑洞,《青春变形记》是单纯可爱的、高度浪漫化的,对于亲子冲突点到为止,到最后,这种抗争的完成反而促进了个人利益与家族利益的高度重合。它的参照应该是皮克斯动画《追梦环游记》,是一种涂抹了糖衣而较为适口的保守。作者早先另有一部动画短片《包妈妈》则将东亚家庭的残酷表达得更加赤裸,寂寞的妈妈,为了阻止孩子离开,将孩子“吞吃”了。在《瞬息全宇宙》里,生死逆转,反而是孩子创造了能“吞吃”天地的死亡贝果,想要将母亲反吞噬,最终——当然是顺理成章地——溃败于母亲的话语权。在东亚家庭的集体心灵意识中,绝不允许真正地杀死母亲。

三、亚裔社群中父亲的隐形

在亚裔虎妈的形象成为集体共识反复出现时,上述两部电影也都将父亲在整个家庭/社群中的存在关系尽量模糊,母女关系被聚焦放大到宇宙事件,而父女关系几乎不着任何笔墨。

“父亲”的存在感消失,“母亲”的焦虑与控制欲被无限放大,这种无意识的集体表达变成电影符号,背后是亚裔族群在整个社会中的失落。二三代华人移民眼中的家庭,在西方社会的冲击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传统亚裔父权的松动。不是消失也不是彻底颠覆,仅仅是松动。能够维系传统男性家庭权威的社会背景发生了巨大变化,亚裔男性在白人为主的社会中总体上是失势的,从而在小结构的亚裔家庭中发生了微妙的萎退。同时,对女性相对友好、氛围更宽松的社会,客观上令亚裔女性的自我价值在提升。两者在社会中一进一退,极富张力的地位差反映到家庭中,就是亚裔传统父权的后退与隐形。而矛盾则必然落在母与女之间,前者是旧家庭的捍卫者,后者是想在新世界实现自我价值的斗士(在儿子身上,这一点不如女儿显著)。

这种结构也出现在中国经济较为发达的城市,只需将“白人”置换成“高阶层人士”,不难理解一系列中产焦虑电视剧与亚裔电影的同构。父权没有被打破,强势的母亲实际上接过了丈夫的权柄,成为一个东亚移民家庭中的父权代理人。当母亲用充满控制和挑剔的爱来对待女儿时,她仍然代表着父权。表层上是两代移民之间的母女冲突,而深层作为子代的女儿仍然在对抗着东亚父权的阴影,尽管那影子越来越弱。只不过,“东方的父亲”跌落, “西方的父亲”借由种族主义看向东方儿女。

但当“东方的父亲”跌落,“西方的父亲”或许借由种族主义或其他结构上的压迫继续看向东方儿女。在今天,整个世界滑向更加激烈的种族冲突与保守,亚裔无法独善其身,尤其在经历过疫情冲击后,针对亚裔的歧视不再隐形,甚至攻击也变得更多。电影创作能够为亚裔带来什么?有家庭题材之外的巨大可能。从电影看亚裔的心灵结构,题材上的保守不是因为大和解,是较少有能跨出家庭界域、从更大的社群结构反观自身的作品。在移民家庭的代际冲突上,如果有足够深的挖掘,不会只聚焦于母女。因为母女冲突几乎是所有抗争的议题中最安全、最温馨、最不具冒犯性的。当其他族群借由电影艺术不断延伸反抗触角、探索更多元世界的同时,亚裔如果继续在母女宇宙中旋转,将会是一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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