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行舟”的可能性:一家屡获大奖的小型出版机构的故事

北京时间5月27日凌晨,2022年国际布克奖揭晓,印度女作家吉檀迦利·斯里小说《沙之墓》(Tomb of Sand)获奖。而在今年4月7日公布的国际布克奖终选名单上,六本书里,出现了两部英国小众出版机构“陆上行舟”(Fitzcarraldo Editions)的蓝色封面书籍,分别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雅各布之书》(The Books of Jacob)和约恩·福瑟(Jon Fosse)的《新名称:七部曲6-7》(A New Name: Septology VI-VII)。

入围今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的三部“陆上行舟”作品(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入围今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的三部“陆上行舟”作品(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紧接着,北京时间5月10日揭晓的普利策奖获奖名单中,“陆上行舟”的作者约书亚·科恩(Joshua Cohen)的小说《内塔亚胡斯》(The Netanyahus)获得了小说奖。在获奖不久之前的5月5日,“陆上行舟”刚刚发行它的英国版。

对于这家只有不到十名员工的出版机构而言,不断斩获各种荣誉几乎成为了常态。自2016年国际布克奖改制以来,这家年轻的独立出版社几乎就从未缺席过该奖的终选,并在2018年凭托卡尔丘克的《云游》获得了这个奖项。更不用说他们已经两次斩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托卡尔丘克的获奖更与他们之间的合作有着密切的关系。

似乎“陆上行舟”在短短几年中,就在文学出版领域创造了令人侧目的成就。很难简单形容他们做了什么,达到了何种难以达到的成就:他们成立于2014年,最初只有一个人,只出版两个系列——严肃的当代小说创作和主题性散文,采用两种恒定不变的封面设计;他们总是在一个作者拿到国际大奖之前就发现他们;他们出版的书迄今获得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奖项;他们保持了独立性,用有限的资源在英国出版了世界当代文学最前沿的一些作品,并可贵地初步实现了盈利。

一个人的出版社

在创立“陆上行舟”之前,没有人认识雅克·泰斯塔德(Jacques Testard),他已经在出版业工作了快十年,但从没有在一家出版社待超过两年,他始终只是文化行业的边缘人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龄实习生。

2008年,雅克·泰斯塔德在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之后,选择去往巴黎投身出版业,这个城市是现代文学神话的起源地。熟练掌握法语的泰斯塔德在一家名为Autrement的小型法语出版社做实习编辑,负责翻译文本的审校和电子化(也就是替不会使用电脑的主编打字录入稿件)。暑期实习结束之后,他去了美国,在那里工作了几年,依然是实习生,前后在FSG(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和《巴黎评论》杂志工作。在传奇文学杂志《巴黎评论》短暂的实习期间,作为作者,他只有两篇作品,一篇撰写关于斋浦尔文学周的现场报道,一篇是威尔·塞尔夫(Will Self)的专访——那时候他的作品《伞》刚刚进入布克奖短名单。

雅克·泰斯塔德

雅克·泰斯塔德

2010年,在美国工作并不顺利的泰斯塔德回到了伦敦,与朋友本·伊斯特姆(Ben Eastham)创立非营利性文学杂志《白色评论》,旨在发现英语文学更年轻、更独立的声音,以及被忽视的重要翻译文学。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仅仅靠打零工(编辑、校对、撰写书评)维持自己和杂志的生存。泰斯塔德入不敷出,经人介绍,到诺丁山出版社担任全职编辑。他一直在那里工作,担任过黛博拉·利维和约书亚·科恩的编辑,直到2014年,整个公司业务大规模缩减,诺丁山出版社成了一家名存实亡的小型家族企业,以兜售过去的版权储备为生。

这一年,快三十岁的雅克·泰斯塔德彻底厌倦了为别人工作,也不打算继续在别人的公司摸爬滚打,他借钱创立了“陆上行舟”,名字来自于赫尔佐格的电影《陆上行舟》,比喻创立出版社这一行为背后的荒诞理想主义。

第一年,整个出版社的正式员工仅有他一人,他要负责一切工作。这一年,他出版了六本书,三本小说、三本散文,他从法国和美国那些过去认识的出版商那里购买版权,找来爱尔兰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雷伊·奥梅拉(他们从《白色评论》时期就开始合作)为“陆上行舟”建立了隽永的字体和装帧,平装封面和上世纪三十年代风格的衬线字体,纯净的白色代表散文系列,幽暗的深蓝代表小说系列。并且他意识到,统一的视觉设计可以节省封面图像的设计成本,并在书店柜台令人眼前一亮。然后,当他们制作好书籍,他们通过购买企鹅集团旗下的格兰瑟姆公司的服务发行书籍。由于资金限制,最开始,“陆上行舟”只能在推特和ins上进行有限的网络营销。

“陆上行舟”已出版书籍合照(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陆上行舟”已出版书籍合照(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而他们真正意义上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后来的龚古尔奖得主马蒂亚斯·埃纳尔的处女作《区域》,这是一部讲述地中海历史,厚达五百页的意识流小说,用一个段落写成。

从阿列克谢耶维奇到托卡尔丘克

由于丑闻,瑞典皇家学院推迟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2018年的诺贝尔得主在2019年被揭晓,获奖者是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颁奖仪式那天,雅克·泰斯塔德和翻译家珍妮弗·克罗夫特一起陪同托卡尔丘克出席了颁奖晚宴。但他无法完全投入到庆祝之中,他必须立刻亲自着手巡回宣传活动的安排和书籍的加印。之后的几个月里,“陆上行舟”售出了三万本以上的《云游》,“陆上行舟”蓝色封面的书籍也成为一段时间里instgram和twitter上的时髦装饰品。

某种意义上,“陆上行舟”在英语世界里对托卡尔丘克的再次引见以及2018年国际布克奖的荣耀,为托卡尔丘克创造了获得诺贝尔奖更充分的条件。

2007年,托卡尔丘克完成了《云游》,但随后的几年里,《云游》一直被英语世界拒之门外。而在2015年,全身心投入到超长篇《雅各布之书》的写作的托卡尔丘克甚至陷入了财务危机。英语世界持久的冷落导致了托卡尔丘克迟迟缺乏世界级声誉和更大的读者市场,直到2017年,“陆上行舟”出版《云游》的英译本,扭转了这一状况。

英译本《云游》在出版之后大获好评,并在第二年获得国际布克奖,而雅克·泰斯塔德在商业上的勇敢冒险,让“陆上行舟”赢得了一位世界级作家的信任,“陆上行舟”与托卡尔丘克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成为了她的独家出版商,并从托卡尔丘克著作的全球版权分销中获利颇丰。

这不是雅克·泰斯塔德第一次成为诺贝尔奖的赢家。时间回到2014年的法兰克福书展,刚刚创办“陆上行舟”的泰斯塔德只花了3500英镑就获得了一位鲜为人知的白俄罗斯女记者的英语版权,一年后这位记者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位女记者就是阿列克谢耶维奇,那本书则是《二手时间》。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为创业之初的“陆上行舟”取得了一笔不小的资金支持,这本书的美国版权为他赚取了十几万美金的利润,使他可以在一年里出版更多的书。

2018年3月,雅克·泰斯塔德在大英图书馆领取了首届翻译协会首次翻译奖,获奖作品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2018年3月,雅克·泰斯塔德在大英图书馆领取了首届翻译协会首次翻译奖,获奖作品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图片来自出版方社交媒体)

短短几年里,囊括两位新进诺贝尔奖得主绝非运气所赐,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更像是两个环形的交接,雅克·泰斯塔德曾在采访中引用他所崇敬的意大利传奇出版人罗伯托·卡拉索的话:“每一本书都是单独的作品,但它构成了出版人出版的所有书籍所构成的那个蛇环中的片段。”从一开始,作为“陆上行舟”的唯一编辑,雅克·泰斯塔德就只是在单纯地构建极具个人色彩的出版目录,最终,某些时候,正好它与主流的文学奖项的审美之环重合。

如今,这份目录已经变得更为杰出,区域延伸至拉丁美洲。其中包括安妮·艾尔诺、托卡尔丘克、阿列克谢耶维奇、约恩·福瑟这样当代大师,还有费尔南德斯·马洛和雷纳德·格茨、约翰·基恩这样用实验小说描绘时代的怪才,当然还有克莱门斯·迈耶、斯捷潘诺娃、约书亚·科恩、马蒂亚斯·埃纳尔这些当今世界最具前途的青年小说家。

被延续的文学出版神话及其前景

陆上行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同一时间,电影公司A24在奥斯卡等电影奖项上的成功。同样都是欧洲大陆风格的文化机构进入到高度商业化的昂撒文化市场,凭借小众而新鲜的具备实验精神的小成本内容在奖项评选和销售上取得成功。

正如欧美观众对于好莱坞爆米花电影的厌倦,企鹅兰登这些巨型出版集团日复一日炮制的成功学畅销书、名人回忆录,还有清教徒传统的鸡汤文学正在被青年文化和中产阶级厌倦。

另一方面,英语出版业对于小语种文学的忽视使得“陆上行舟”这样的独立出版社在国际版权市场中并没有面临太激烈的竞争。这也是他能够取得小国家的大师的版权的原因。根据图书出版商Chad W. Post编辑和维护的英文翻译数据库的公开信息统计,在美国,自2001年到2021年,所有出版商一共只出版了9000本翻译文学作品,而仅在2021年,美国就出版了586,060本英语小说。这个数据在英国更为惊人。而2016年国际布克奖从终身成就奖改革为作品奖,无疑为伦敦的“陆上行舟”提供了最合适的舞台。

在“陆上行舟”的身上,我们可以看见许多上世纪传奇出版社的影子,它的成功也可以被理解为几十年前的一次回响。比如史上最伟大的家庭出版社霍加斯——它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人创办,由她负责一切工作;它的蓝色封面和衬线字体令人想起莎士比亚书店出版的第一版《尤利西斯》;它的世界文学视野很明显继承于美国传奇出版社New Directions Books,他们首次出版了迪兰·托马斯和田纳西·威廉斯,而现在“陆上行舟”已经和近一百岁的New Directions Books进行一系列深度的合作,拥有众多共同作者。

自1920年来的现代出版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文学出版的神话一直被持续书写,总有小出版社由于出版了载入文学史的经典而发展壮大,如阿根廷的Losada出版社凭着聂鲁达和博尔赫斯的版权屹立百年。藏书家津津乐道于Faber&Faber和艾略特、《洛丽塔》和奥林匹亚出版之类的故事,但即便出版了载入文学史的现代文学经典,由于种种原因,一些出版社还是面临着倒闭或被四大出版集团收购的命运。如前面所说的霍加斯、奥林匹亚出版都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即使是远在阿根廷、出版了《百年孤独》的南美洲出版社也在1998年连同所有版权打包出售给了企鹅兰登集团。

新世纪以来,西方世界绝大多数老牌出版社和重要版权都已经被四大出版集团收入囊中,在“陆上行舟”之前,不少出版过畅销作品的独立出版机构也只能作为非营利机构存在,依赖读者和基金会的捐款,如Graywolf Press和Dalkey Archive Press。但雅克·泰斯塔德仍志于让“陆上行舟”作为盈利组织运行。雅克·泰斯塔德总是在采访和讲座中重申作为盈利组织的严肃文学出版的两难境地,奖项带来的收益总是不长久的,即使是两位诺奖得主加持,由于出版不少陌生作者的作品,他们也仅仅是勉强盈利。即便如此,他还是拿出一部分盈余作为奖金,在2018年推出了陆上行舟小说奖。

在现代主义文学神话和小出版社的故事远去了几十年的今天,全球严肃文学市场日益萎缩,“陆上行舟”却取得了令人尊敬的成就,也树立了特立独行的姿态,如雅克·泰斯塔德所说,他想出版雄心勃勃的、创新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在其他出版商不会冒险的书籍上冒险,永远不出于商业原因出版一本书,并与作者共同成长,持续出版同一个作者的作品。另一方面他又很谨慎务实,只期望在旧的英语出版体系里运行一个小而新的出版机构。

这一切依然需要时间的考验,严肃文学是否还能够引领时代潮流,获得持续的商业成功,客观上,严肃文学市场仍在衰退,读者群还在萎缩,市场不可预知,而那些雄心勃勃的当代小说,更晦涩、更实验的小说是否能够成为经典,也需要未来的读者的确认,“陆上行舟”的故事还在继续。

延伸:小型出版机构在中国

近年来,小型独立出版机构的涌现同样发生在中国。由于国情不同,在中国独立出版人面临着更高昂的创业成本和更大的风险,但仍然出版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拜德雅 成立于重庆,专注于出版当代左翼思想和文化研究,出版了福柯、阿甘本、巴迪欧等一系列重要哲学家的著作。

乐府文化 挖掘出“高龄”作家杨本芬,并出版了她的畅销书《秋园》。他们已经出版了超过一百本书,并成功实现盈利。

纸上造物 可能是中国唯一的一家单人出版品牌,每年出版一到两本精美质感的大师“小书”。

行思 去年成立,由资深出版人杨全强创立,延续了杨全强本人的出版风格,不久前出版了拉美重要的后现代小说《三只忧伤的老虎》和詹姆斯·伍德文集。

明室 国内最具女性主义色彩的出版机构,出版了一系列女性主义文本,包括广受好评的《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还有一些被遗忘的经典诗歌、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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