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2万字《雾行者》出版2年以后,小说家路内又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小说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2年春卷,刚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故事的时间线从1985年延伸至2019年,讲述了一对父子在不同年代的一场场以告别为终的爱情。小说主人公李白是一个谈过十几场恋爱的过气作家。他的母亲在他十岁时与人私奔,不知所终。他的父亲李忠诚曾是农机厂副厂长,救火英模,也是未来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故事的开头是李白与其初恋在2018年重逢,而重逢犹如单行道上的车祸,让往事“接二连三地追尾”。
近日,路内最新长篇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某种意义上,《关于告别的一切》可以被看成是《花街往事》的姐妹篇,它追溯了父辈一代的爱情故事,还试着将故事脉络伸向了出生于新世纪的下一代。路内从2019年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在2020年疫情期间动笔,一直写到2021年9月完成。
“20个月写一本长篇,其实蛮久了。”路内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部长篇的起因其实是他在大约十年前写过的一篇短篇小说,叫《色情狂编年史选》,发表在张悦然主编的《鲤》。“那篇小说写得蛮过火的,比这部长篇还过火,也没有什么小说年选敢收。我就自己欣赏一下,欣赏了十年决定扩展成长篇。”
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视点已和过去很不一样。过去的小说解构性质比较强,而他现在试图建构一些东西,“这部长篇有一部分是李白的回忆,一部分指向当下,2019年吧,这是可以确信的时间、定型的事物。我试图讲讲‘这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也许从爱情入手会好一点。它不太像爱情小说,倒像是‘关于爱情’的小说。”
今年4月,路内就新作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因篇幅关系,专访分为上下两篇。在上篇里,路内从他的爱情故事接受史谈到了他对爱情的理解、他对新作的构想、他与小说主人公的关系、《雾行者》对新作的影响;在下篇里,他讲述了他对父辈一代爱情的感悟、他对今天爱情故事的观察、他对时代与“怀旧”的理解,以及他对个人命运和大历史关系的审视。
路内
【对话】
趁着还有人愿意看爱情小说,把它写出来吧
澎湃新闻:2020年开始写这部“在心里放了十年”的小说,有受到一些人或事的触动吗?或者有什么契机吗?
路内:2020年上半年,也是关在家里,想写一本关乎爱情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似乎已经不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了,就连国产电视剧都不太讲爱情了,爆款都是事业型的。趁着还有人愿意看爱情小说,我想,把它写出来吧。以后年代也许就没人要看了。
澎湃新闻:爱情并不好写吧,虽然大家好像都写过爱情。你有比较喜欢的爱情故事吗?
路内:好多,披着各种外衣的爱情故事。梁赞诺夫的电影《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年轻时也曾喜欢过《东京爱情故事》。爱情小说容易被理解为言情小说,讲实话我也不知道两者之间必然的区别在哪里。也许爱情小说可以再讲点所谓时代和人心。
澎湃新闻:看《东京爱情故事》时你多大?
路内:《东京爱情故事》首播的时候我大概21岁。那故事很贴合当时中国的年轻人,在1990年代中期,我们看到东京某个公司里有位资深的姑娘爱上了新入行的乡下小子。它像个梦,也可能是现实。那时大家也都很想进外企,此后年代,这样的办公室恋情不胜枚举,也许都是跟《东京爱情故事》学的。这故事放到现在会不会有点土?我们现在也在贴合某种话语,塑造霸道总裁或屌丝逆袭之类的故事。在所有的人际关系中,爱情是最讲究时效性的,会时髦,也会赶不上趟,有生之年错过一切的也有。2000年的时候我看《流星花园》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觉得太假了。那时候我27岁。
澎湃新闻:《流星花园》在我上学的时候特别火,台湾偶像剧也可以算一代人的爱情启蒙了。
路内:台湾偶像剧倒是不差的,他们可能真是那么谈恋爱的。
澎湃新闻:在不同的年龄段会喜欢不同的爱情故事吧?
路内:我这代人很多事情是倒着来的,比如说,我们先看的是革命式的爱情,《青春之歌》,有点老派,对吧?然后看的是言情小说和纯爱电视剧,然后看了解构爱情的作品,比如伍迪·艾伦那种。现在跟着小孩学习动画片里的二次元爱情。二次元到底有没有爱情我也得研究一下。我的意思是,爱情可能是一种学习的过程,但少有人声称在爱情问题上“活到老学到老”。
澎湃新闻:你今年49岁,怎么理解爱情?小说人物李白在44岁的时候得出了一个结论——“爱情就是:我应该陪着你把一手烂牌打到底,并且永远不去讨论它意味着什么。”
路内:我写这小说时候48岁,当时年轻,理解浅薄。现在想想,还是有很多没梳理清楚的。有些抽象的问题比较适合中年人思考,死亡或宇宙,人类秩序,时代走向。终极问题很少涉及爱情,它需要一种总体经验的投入,并不是年纪越大就理解得越好,倒退也是有的。小说里李白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一个读过书的人来说,活到48岁,总体经验比抽象思考更难得。这小说写到最后,我和他一起放弃了梳理的可能。他不想用诸多终极问题给自己找借口了,我也就任他去了。
澎湃新闻:在理解爱情的年龄段里,17岁是不是一个特别的时间点?
路内:17岁已经可以投入到很完整的爱情中去了。这种投入,与人的“主体性”关系很大。有人活成了神经分裂,有人活成了伪君子,当然也有人越活越好。越活越破碎的人,就没法完整投入爱情了。
澎湃新闻:我想到前几年冒出一个词——“爱商”。你认为这是后天习得的,还是一种本能?
路内:我也有点没把握。有一部分是家教吧,包括爱过的人教的,所以和一个品质很好的人谈恋爱还是值得的。
澎湃新闻:那么遭遇呢?我发现,你小说里蛮多女性人物是主动离开的,消失的,告别的。
路内:李家的基调正是如此吧。这小说的开始就是李白的亲妈跟别的男人跑了,跑得太早,以至于李白来不及校正视角去衡量她的品质。这种主观性和片面性,比一个全知全能的爱情小说更可靠些,这是我的看法。终结一场爱情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澎湃新闻:这说法让我想到了书名《关于告别的一切》。据说小说一开始叫《南方饮食》,后来想叫《他年》,最后改成了《关于告别的一切》。
路内:因为我不想打双关语。饮食就是男女。他年,一是指将来的某一年,从字面解释是一个两个男人经历的年代。我觉得双关语抖机灵不大好。当然最后还是打了点双关语,比如“一切”,在这小说里,一切可不是个好词。
澎湃新闻:还有“告别”。告别一个个女孩,告别一个个时代,好像有这种感觉,但是也不全。
路内:没有言辞,言辞挥发了,只剩姿态。整本小说就在一次次地解释这一姿态,最后连微信告别都用上了。我想这么解释告别,它也许是表面化的,但人们好像也无法回避。在我们讨论形式的时候,有时甚至会比内在更多出一份喟叹。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不告而别?
路内:在友情中也许可以,爱情中多多少少显得不负责任?实际上我想,告别应该是面对面的。在一个有各种通讯器材的年代,不告而别从性质上会不会像诈骗犯?但也不能强求,有些人不具备这种能力,它不是社交能力,而是自我价值。如果提升到那么高,你就会猜,这个不告而别的人是否其自我是残破的,ta可能无法面对自己。
一个脑海中的对话者,一个有趣的“暖渣”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从1980年代延伸至2019年,中间有近四十年。在小说的时间结构上,你有哪些考虑?
路内:小说分了五卷,其中有一些年代是跳过的,比如2011-2018之间,其实没怎么写,直接跳到2019了。如果平铺着写,太费了,拉拉杂杂讲不清。就讲讲爱情,讲主人公李白的人格,怎么构建,怎么毁损,怎么弥补。以及以他为中心展开的与所有人物之间的关系。我想这是一个写小说的“办法”吧。当然其中也有他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有时很紧张,有时松弛到一片虚无。小说有时会忘记年代,更多地讨论年龄。比如说,青春期,青年期,三十岁时,变成中年男性之后怎么个心态。
《关于告别的一切》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2年春卷
澎湃新闻:写这部小说,先出来的人物是李白吗?
路内:是,他像是近年来存在于我脑子里的一个对话者。他不是我本人,但我们交流了不少看法。当然,不只是爱情。
澎湃新闻:写到什么时候,你觉得李白开始有自己的意志了?
路内:一直就有,从动笔时。他比我虚无些,也容易失去理智。这导致他的行动和他的看法之间有落差。
澎湃新闻:我感觉李白身上有点路小路的笨拙,也有点路小路的深情,但他的行动又确实辜负了一些情感与心灵,所以我形容他是“暖渣”。你现在会怎么理解李白?
路内:他和路小路是完全两种人,他以知识分子自居,又不断在怀疑自己的身份。路小路的抵触是个人与世界之间,李白更复杂些,内在外在,还带着一堆早已被敲了图章的“童年创伤”,他自己不承认,世界也照样认证他。这些问题随着年龄增长可能会更严重。至于你说的“暖渣”——也可以是,是个有趣的“暖渣”吧。
澎湃新闻:感觉李白拥有过很多爱情,可她们也一个个离他而去。李白似乎一直没有太多安全感。
路内:人不应该在爱情中寻求安全感。也许最后美琪给他的是安全感,他很感激。但美琪要嫁给他的时候……天知道呢,小说里没写,也许他就认了。实际上他在钟岚和冯溪那儿,想找的也是安全感,可那安全感似乎又太明确了,是他必得的。那种安全感说起来也不是性,也不是衣食住行,他最后想的是能在钟岚的看护下老去、死掉,如此而已。李白想要的似乎不是婚姻的稳定性,而是死去时的稳定性,所以后面会说“不惜代价地追求稳定性”,“狂热地追求永恒”。我们在李忠诚身上也可以返照李白想要的东西,比如李白实际上极度恐惧阿兹海默症,他会认为父亲是仅仅带着肉身走进南极。
澎湃新闻:李白最爱的女人会不会还是初恋曾小然?
路内:他都爱,希望这种说法在伦理上成立。差别在于,中年以后,他对曾小然还有卓一璇试图解释清楚什么是爱情,而他在美琪面前是没有解释的。这是一个小小的悖反:有时候,你因为爱而努力解释,有时候,你认为爱了就不需要解释了。不幸的是,对方往往会理解错误:以为不解释就是不爱,而解释太多是假爱。
澎湃新闻:会不会担心这部小说引起一些读者的反感?李白和里面出现的大多数女性人物都发生过身体关系。
路内:是啊,如果我设十个男主人公,名字不一样,写十个短篇小说,会不会更符合道德一些呢?但我把它写成了长篇,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二三十年的故事。他经历过的一切造就了他,也批判着他。即便如此,李白在道德上也可以批判李国兴或冯江,他还不是最差劲的。现实正是这样的。
《雾行者》
澎湃新闻:《雾行者》对这部小说的创作有一些影响吗?包括技术上的,心态上的,情感上的,等等。
路内:有一些反向的影响。《雾行者》写的是那代试图构建的年轻人,有世俗野心,甘于冒险,用粗鄙的浅层哲学激励自己,例如江湖、文青,其局限性是他们这代人的必然命运,他们想要打开的也正是这种局限性。这本书出版以后,个别读者不理解,觉得我写文青就是文青气。不是这样,这里不一一解释了。
写法上,《雾行者》是把人物绞在一起,它没有像十九世纪的小说那样刻画人物,栩栩如生什么的,它更注重人物的言辞。这些问题到《关于告别的一切》里产生了一个反向推力,李白是一个不断在解构世界的人,但他的解构是不大成功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完美地解构世界,这人物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他比谁都牛气,是上帝。李白的解构是片面的、习得的,带有矛盾的。他也没什么冒险精神,从未试图在自己所处的任何时代里凸出。小说的视角始终跟随他,有时让他出来独白,因此在刻画人物上花了点力气。这是我能想到的反向影响,其他的需要读者来评价了。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试图通过一个不断解构世界的人,建构一些东西。
路内:这话听起来很绕。通俗来说,李白这个人物到最后也是有所反省的。只是他的反省是隐蔽的。小说里有一两个瞬间,没有取他的视角,而是从女性眼中反观了他。这一两个瞬间可以说是他的反省。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爱情和情色的关系?
路内:这个回答太难回答,纯男性视角,不要介意。两者都可以是起点,抵达对方。但这中间会卷入的情感或人格因素非常多。比如李白,他对终极问题的思考其实是带有自私性质的,反过来说,人在这问题上又怎么可能不自私?又比如李忠诚,他的爱情和情色都是片面的,他被认为不懂得终极思考,但事实是否如此也很难说。
面对爱情,父辈一代就像是没机会玩的小孩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李忠诚这个角色也很有意思。有时我感觉这对父子的经历叠在一起,是男人面对爱情时各种笨拙的集合体。我很喜欢看李忠诚的故事,尤其是他在失去妻子后的中年爱情生活,甚至觉得这部分还想看得更多一点。写这个故事时,你怎么想到也写写李忠诚?
路内:我对上一代人研究得还比较多的,不恭敬地说,有点像时代标本。好在我也快变成时代标本了,这话可以用来批判自己。李忠诚很像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过去年代人家骂“寿头”的那种。一直想写这么个人物,没什么机会,作为主人公他有点太单薄,作为次要人物又失去了深刻讨论的可能。现在这位置正好。
澎湃新闻:你怎么评判一个男人情感上的成熟?有什么标志吗?
路内:夸张地说,男人成熟的标志是死掉。
澎湃新闻:男人至死是少年吗?
路内:少年这个词太美好了,事实也可能是混账、山炮、活在幻想里的人。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不否认有的男人相对成熟些,做事情比较理智些,个体差异还是有的。
澎湃新闻:写父辈爱情那部分,也让我想起了《花街往事》,当然它们是不同的故事。我想问的是,你怎么理解父辈一代的爱情?
路内:我们对父辈一代的爱情,体感差异很大。正如李白所说,他父母离婚时才三十来岁,在他看来是非常成熟的成年人了,但实际上,等他自己活到35岁,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中年人仍然可以很幼稚。因此这种理解随着我年龄增长,也会变得更深入些,更宽容些。他们最好的年龄上,时代很苛刻,或者很穷,必须立刻建立家庭来维持生活,而不是享受或理解爱情。以前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等我这个年纪,回想他们,觉得很是不忍。似乎他们也只是一群小孩,却没有给他们玩的机会。
《花街往事》
澎湃新闻:有没有看过《父母爱情故事》,或者是之前很火的《人世间》?谈到父母爱情吧,有一阵很多人会想到那首《从前慢》,觉得过去的爱情就是比现在的纯粹、简单。你觉得呢?
路内:都没看过,但我肯定不会觉得过去的爱情比现在纯粹。所谓纯粹也不见得是好事,是被压制的结果。
爱情虽然更多地被女性书写,但纯粹的爱情更像是一种男性化的理想说辞。这种纯粹并不那么平衡,有点单向。当代女性对爱情的要求,现实来看,复杂得多吧。比如说,指向婚姻和生育的经济支撑、至少是平等的话语权,不一一例举了。因此纯粹这个词在我看来,是带有一点压迫性质的。不一定是男性压迫女性,也可能是环境压迫个人,甚或话语术,变成一种索要的借口。它可能是个案,很美好,但它必须在对等的基础上才能讨论。
另外,纯粹的爱情似乎只存在于书面语里。在现实生活中,谁会评价某人的爱情是“纯粹的爱情”?我是没遇到过。然而小说家似乎还是愿意写写,纯粹的爱,无条件的爱。好的小说家会写出另一种指向,我希望我也能做到。
当下的爱情,渗入了方法论和成功学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也把故事脉络伸向了李白的下一代——出生于新世纪的李一诺。这代人从小对网络和手机就很熟悉。特别打动我的是小说里写:“我们拥有了一切即时的联系方式,最终仍可能出于某种原因而决裂,永不再见。此后年代,没有命运安排的失散,只剩你想要的决裂,这将是李一诺他们面对的世界。”也很想听你聊聊,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的爱情?
路内:其实这句话也像是借口,过去时代并非没有决裂,李白就是从父母的决裂中走出来的。只能说,他的人格不愿意承担这种决绝,决绝并非不好,也许他内心决绝,只是逃避这种态度。
我不太能讨论当下的“纯粹的爱情”了,连纯粹的意义都在变。现实地说,不同阶层在用各自的方式诠释爱情。打个比方,在互联网上,我看到的是大部分人都不再支持跨阶层的爱情了,人们不相信这个,觉得必遭报应。但这一趴,一直是过去文学作品里乐于书写的。我们讨论的都是爱情的“周边”,对吗?
澎湃新闻:“大部分人都不再支持跨阶层的爱情了”,意思是,爱情要门当户对?
路内:也可以这么说,但门当户对这词挺难听的,跟上一代有关。实际可能是,大家对自己的阶层身份认识得更为清楚,以这个为基础在建立爱情观。如果爱情失败,不讨论爱情本身,首先讨论阶层差别。那么它就变成一种话语了。或者说,在爱情之中,当下的方法论、成功学的渗入,也是挺多的。过去也有,但不是目前这一套理论。你也不能说这是错的。
澎湃新闻:如果一场爱情失败,大家会说凤凰男就是不要找,或者乡下妹就是心眼多,类似这样的。
路内:是啊,这种简陋的话语实际上……看上去挺像办公室政治的。
澎湃新闻:之前听陈福民老师说过:“假设爱情也是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知识之一,它的稳定性在今天遭到了完全的侵害。可假如一个时代的文学不能处理爱情,这份文学也是非常可疑的。”你认为爱情的稳定性在今天这个时代受到了侵害吗?
路内:陈福民老师讲得很好。如果不去处理爱情,文学是会失色的。但我的看法,这种稳定性,所指的是感情层面还是社会学层面,还需要陈老师再解释一下。我个人对单纯的社会学层面,兴趣比较缺乏,因为太多媒体话语。说白了就是,营销号让人聊什么,人就聊什么。这太可怕了。我们还是要有一些诗意上的追求。
不要标榜当下,也不要标榜年代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怀旧”?
路内:这不是个好词,它已经被当代互联网话语定义成中年男人的神经官能症,紧跟着怀旧的就是猥琐。其结果是,一些人和另一些人在共享这个词,而两者的意义是有落差的。我们可以找到无数这样的词,它不一定是代际差别,往他者脸上敲图章是很爽的,而且不需要为此负责。小说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无法越过大众而强行使用一个已遭贬斥的词,因此,我们只能无奈地认定,怀旧是个糟糕的东西,怀旧是一种嘲讽。
再比如,骄傲这个词也有歧义。一种是自尊,一种是傲慢。但我们总是用骄傲这个词。我们读喜马拉雅的时候也会有错觉,它不喜,也不雅,它的意思是圣母或女神。连圣母都变成坏词了,对吧?这就是现实,词的异质,意义的变化。
澎湃新闻:这种现实给小说写作带来了哪些影响?
路内:词的变化会使作家慎用意义,更多地去描摹,或者避开一些很大众的概念。比如说方言小说忽然好用了,有些词因为很偏僻,不但有新意,也避免被大众解构。这可能不仅是小说,电影的镜头语言也是这样。二十年前我们看电影,一颗子弹慢镜头飞过空中,觉得很酷,现在就是烂俗的镜头语言了。但有时候,往往是关键时刻,总还是会被一个坏词带偏。
《关于告别的一切》
澎湃新闻:你又怎么看待这样一种对小说家的描述,叫:“往事的拾荒者”。
路内:拾荒者这个词要追溯到程德培先生评论吴亮老师长篇小说《朝霞》的一篇文章,题目叫《一个黎明时分的拾荒者》,然后我去查了一下,深夜或黎明的拾荒者,是一个很稳定的意象,居伊·德波好像也谈到过。回到深夜来看,那是一个人人都在沉睡的城市,拾荒者是孤独的,他捡拾他人弃置的碎片物,这些碎片不仅无用,而且无意义,但有时也会出现误弃的金子?这个人将碎片物打包,分类,估算其价值——这个形象具体描述出来确实像小说家。不过,往事的拾荒者,看上去更像一个口述者,喋喋不休讲述过往的人。
澎湃新闻: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其实你本人并不反感讲述过往,你也相信有时会出现误弃的金子,但你对“怀旧”这个词很无奈?
路内:怀旧确实容易让意义固化。瞬间的、个体的怀旧也许还好,那不应该是一种思维方式。讲述就是讲述,每一次讲述都是在重申或覆盖意义,找到新的出路。这想法比较受德勒兹的影响。
澎湃新闻:我在你的小说里还是能感受到很强的年代气息。
路内:我希望自己也能写好当下。当下这个词也快变成坏词了。
澎湃新闻:其实你的讲述也蛮经常提及“年代”的,比如:“以后年代也许就没人要看(爱情小说)了”;“东爱这故事现在也有人看,只是放在当下年代,就不那么动人。”我也想听你说说你的年代观。
路内:我有点不太理解,何谓年代观。我写过一些这样的小说,经常被问。写作的人对于年代是比较“贪婪”的,像一个预算无限的电影导演,他想要在故事中复原场景,有些是当年的实物,有些是仿制品(偶尔穿帮)。通过镜头,这些东西构成了场域。一个写当代的作家,一个写古代的作家,当然也有建立场域的想法,也可能穿帮。写的时候,实际是双重价值观,一种是当时的价值观,作者不能全然否认,得呈现出来;一种是当代价值观,隐藏在文本里。大体来说就是这样。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写到2019年,是你目前所有小说里距离当下最近的一部。想过再往前写吗?比如2020、2021、2022……是不是越近越难写?
路内:会的,想写一个2022的,可是等到写完时,2022也就过去了,仿佛立即作废。那就不是追着时代,而是被时代追着跑了,非常狼狈。其实写近处的,讲老实话,容易得很,太容易了,怕失之轻率。所以我的看法是,不要标榜当下,也不要标榜年代。
澎湃新闻: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对这个时代感到无所适从?
路内:我起初估量的是,等我老了可能会无所适从,这是靠经验得出的,上一代人总是会落后的。现在倒也不这么看了,个人问题先放一边。确实,借用齐泽克反驳福山的概念,历史没有终结。如果时代向前跑,我不太会无所适从,我也许还能跑得比时代更进步些。如果倒退,就很难说了。
澎湃新闻:《关于告别的一切》里也有一种对时代的茫然与感伤。
路内:两种不同的茫然。作为人物,李白在变动流逝的时间中,总是呈现出茫然状态。这种状态是回溯的,我们经历过的人早已替他看到了结局。作为作者,我对未来有点……用个俗词儿:讲不清道不明。
澎湃新闻:你现在会怎么思考个人命运和大历史之间的关系?其实看你的小说,也能通过小说人物看到一些隐藏在文本里的观点。
路内:有一种历史观认为,历史往往依靠大人物的决策,之所以不用伟人这个词是因为也出现过希特勒这样的。这种决策无论对错都是前瞻的。而小人物的个人命运往往是后置的,得经历过了才能看清,甚或只有旁观者能看清。这种前瞻后置之间的反差和互相拉扯的力,一直是我写作的主题。智者和愚者,强者和失能者,广大世界和微渺路径。不过以后,我也许会写点别的。
澎湃新闻:小说最后一章写到“豆瓣骂战”,这部分也很有意思。你怎么评价现在的“豆瓣生态”?
路内:那一段更像个寓言。过程是,一个过气作家在豆瓣被大V骂了,他居然亲自下场还嘴,作为“群众”主体的大V招了几百个人过来骂作家,显然,作家作为权威主体,需要群众批判一下,这也无可厚非。然后作家忽然发现,匿名大V不是群众,是某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也就是权威评论家体系。这个体系为什么要去豆瓣充当“推翻权威的领导者”?这好像也是他的个人自由吧。那么作家也获得了自由,他的干女儿带了一群中学生上去骂大V,还都冒充外国人,用英文骂。于是,这两个权威体系全都糊涂了。正确的争论是把对方整明白了,这叫讨论问题。那如果目的是想把对方整糊涂了,怎么办?
澎湃新闻:你觉得我们文学圈,现在有争论吗?如果有,都是什么样的争论?
路内:真的不多,文学圈都是高手过招,一回合也就结束了,敬个礼,再见。但娱乐时代,人们喜欢看烂战。
【后记】
上一次采访路内是在2020年春天,因为《雾行者》。我们还说那本“大部头”特别合乎疫情时期灰蒙蒙的心情,小说里芸芸众生“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面貌也犹如现实的镜像。当时路内已经开始写《关于告别的一切》了,但他应该没想到等到这部新作在2022年春天面世,又一轮疫情暴发了。
采访不得不改在线上进行,穿插其中的,还有各种有关疫情的消息。路内的小说人物经常在其所处的时代变化里有着这些那些无法解释的情绪。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谈论他的小说,谈论小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的关系,本身也是一件很魔幻的事情。
我印象很深的是这一次他谈到自己有点想写2022年,不是报告文学,而是写已经常态化了的疫情生活。身处其中,素材似乎遍地都是。但这个念想并不容易,按他自己的话说——“影视转化不会顺利,拿文学奖也无望,还可能被骂,再就是外面的段子比小说更精彩”。
另一方面,时间总在流逝,而真正的写作需要时间的发酵与冷却。即便单从技术上来说,与时代同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长篇。我能理解路内说“不想追着时代跑”,追逐当下如同逐月,小说家在追逐的时候,月亮也在前行。这里似乎冒出一个悖论了,远了会少一些切肤之感,近了又像是戴了放大镜,目不见睫,不容易看到整体的轮廓,也不容易保持文学必要的心理距离和观察距离。
但我想,一个有想法的小说家不会把选择的权利完全交给时间——因为所谓时间的选择,仍然是一代代时间中人的选择。(罗昕)
路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