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富帅成了美强惨
奥林匹斯众神公认,阿波罗是男神中最帅的那个。他有偶像派的面庞和功夫明星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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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仿佛在各种类型的影视剧中都能拿到男一号的剧本,用自己的能力与魅力征服各方,但除了爱情片……人生赢家阿波罗,偏偏在爱情片里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一次次拿着“高富帅”的人设把自己演成“美强惨”。
比如,他的第一段初恋就很“虐心”:出身平凡的宁芙达芙妮(Daphne)宁愿变成月桂树,也不肯接受他的追求。这场失败的追求让阿波罗痛苦异常,终身不能忘怀。他摘下月桂枝做成桂冠戴在头上,要以这种方式永远和心爱的仙女在一起。
阿波罗与达芙妮,1410-1413年,《女王之书》插画,伦敦大英图书馆
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是欧洲第一位职业女性作家。《女王之书》是在她本人监督下制成的最大、最精彩的手抄书。书中第134页讲述的正是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故事。故事的插画在今天看来也许有些搞怪可笑,但它的创作宗旨和此后所有同题材作品的是一致的:画家致力于表现美女正在变成树的瞬间形象,探索女性形象与树的结合。在当代人眼中,这次结合非常生硬,与后来人们熟悉的名作不可同日而语。但恰恰是这种文艺复兴之前的作品更能让后人感受到,为什么那么多艺术家喜欢创作这一题材:人们要不断尝试、不断挑战美女变成树的所有可能姿势。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幅作品是难得的先行者。
阿波罗这样的大神居然会被默默无闻的宁芙嫌弃?这种事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宁死也不接受阿波罗的仙女不止达芙妮一个,水泽宁芙布里昂(Boline)也为了逃避阿波罗的求爱而投海自杀。
后来,就连人间的少女也有样学样。一个名叫卡斯塔利亚(Castalia)的德尔斐少女也宁死不肯接受他的爱。为了逃避阿波罗,她居然效仿布里昂跳进了一汪泉水里。从此,这汩汩流淌在德尔斐神庙山脚下的泉水就被称为卡斯塔利亚泉。古代所有去德尔斐神庙求神谕的人,在进入神庙的区域前都必须到此泉水前洗手洗脸。与对待达芙妮一样,阿波罗也用这种方式来纪念这位自己爱而不得的少女。
可见,达芙妮故事只是阿波罗漫长失恋路的一个开始。这个被逼迫的普通少女,之后也似乎把自己的悲剧命运一点点地还给了逼迫者。
阿波罗为什么会频频失恋?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高贵的出身、超凡的能力都是爱情里的加分项。所以,以阿波罗的相貌、能力、身份、地位,应该没有少女能够拒绝他的求爱才对。恐怕连阿波罗自己都这么想。可是,优势与劣势往往是相互的,用不同的标准来衡量,众人眼中的优势反而可能会变成劣势。
阿波罗频频失恋,也许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遇到的人一个个都清醒、理性,不会被他身上的种种光环迷惑。他们面对阿波罗身份的诱惑时能够冷静地分析。只是这一分析,就硬生生把阿波罗的优势分析成了劣势。
玛耳珀萨(Marpessa)就是这样一个冷静、理智的少女。她是吕耳涅索斯(Lyrnessus)国王欧厄诺斯(Evenus)的女儿。诗人荷马曾经赞叹她是“欧厄诺斯的有着美丽脚踝的女儿”。她的美丽闻名四方,早早就吸引了阿波罗。可是,也许是前几次失恋的阴影太大,阿波罗这一回没敢立刻冲上去向少女表白,而是在一旁默默等待,希望能在最好的时机一举赢得少女的芳心。
伊达斯与玛耳珀萨,海伦·斯特拉顿,1915年,《神话之书》插画(企鹅普特南出版集团出版),纽约公共图书馆
19世纪后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欧美社会整体识字率提高,儿童教育得到普及,书籍成本下降,大量童书出版,乃至专门出版童书的出版社出现。一些英国画家倡导为儿童书籍提供彩绘插画,这让书籍插画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希腊神话就是其中的重要主题。这些插画受当时的工艺美术运动影响注重手绘,画面的装饰性很强,部分作品还有着明显的日本浮世绘影响的痕迹。
显然,阿波罗没经历过当代的“双十一”,不知道“好货不等人”式的营销口号,也没听过“花开堪折直须折”的唐诗。玛耳珀萨的美貌不只吸引了阿波罗,也吸引了一个名叫伊达斯(Idas)的人类王子。他爱上了玛耳珀萨之后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立刻驾起了波塞冬(Poseidon)赠送的飞车,飞到少女的居所,连夜将她带走了。
阿波罗发现少女被带走,赶紧告诉了欧厄诺斯。欧厄诺斯立刻驾车追赶,追着追着,就来到一条大河旁。伊达斯驾驶的是飞车,轻松地从这条大河上飞过,可是欧厄诺斯驾驶的只是普通的人类马车,这条河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堑。到此,这位父亲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追回自己心爱的女儿。这位痛苦的父亲杀死了马匹,自己随后也投河自尽,从此这条河就用他的名字来命名——欧厄诺斯河。
见欧厄诺斯无法追回少女,阿波罗只好亲自去拦截。他轻松拦下了伊达斯,要把玛耳珀萨带回去。可是,伊达斯哪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是谁?是著名的阿尔戈英雄之一,曾经与伊阿宋(Jason)、赫拉克勒斯等人一起参加夺取金羊毛的冒险远征,后来还参加了著名的卡吕冬(Calydon)野猪狩猎活动,甚至还在狩猎后杀死了双子座兄弟之一的卡斯托尔(Castor),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想抢他心爱的姑娘,哪怕是神也没得商量。伊达斯决不肯卖阿波罗的面子,直接向这位大神亮出了弓箭,把箭尖对准了阿波罗,一幅誓死捍卫自己爱情的架势,明显要和阿波罗决一死战。
就在两位情敌即将厮杀时,宙斯忽然出现了。他分开了剑拔弩张的二人,把决定权交给了被劫夺的玛耳珀萨,让她自己来决定到底跟谁走,以后跟谁生活在一起。
劫夺玛耳珀萨,公元前480年,古希腊陶瓶画,高44cm,慕尼黑州立文物博物馆
这幅陶瓶画描绘了阿波罗与伊达斯争夺玛耳珀萨的过程。左图中,赫尔墨斯(Hermes)把阿波罗与伊达斯争执的信息传递给了宙斯;右图中,宙斯分开了阿波罗和伊达斯、玛耳珀萨。在右图中,阿波罗在最左侧;伊达斯在最右侧,他正在拉弓搭箭,对着最左侧的阿波罗;伊达斯的身旁正是身穿长袍的玛耳珀萨,她的手伸向宙斯,可是头却转向了身旁的伊达斯,这也就表明了她的选择。
在常人的观念里,玛耳珀萨的选择应该是毫无悬念的,宙斯的举措不过是给自己偏帮阿波罗的行为罩上一块遮羞布而已。不仅如此,阿波罗还率先向玛耳珀萨表达了自己的爱意。他许诺,只要玛耳珀萨选择自己,她就可以和自己一起到奥林匹斯神山上居住,享受永生,永远脱离人世间的烦恼和哀伤,永远被幸福、欢乐环绕。
神都开出这样的条件了,人还能怎么说?伊达斯只能告诉玛耳珀萨自己爱她,他不能给出长生不老的许诺,他只愿意和她一起白头偕老。
一个是人间的王子,一个是天上的王子;一个许诺人间共白头,一个许诺战胜死亡。这两个人的优劣,似乎也非常明显了。可是,玛耳珀萨思考了很久,最终却握住了伊达斯的手,拒绝了阿波罗。
她告诉阿波罗,她的确害怕死亡,可她更害怕日渐苍老。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苍老,就一定会被阿波罗遗弃。她明白,阿波罗爱的是她年轻美貌的面庞,而不是她历经沧桑的皱纹。而且,她对阿波罗许诺的“永远欢乐”也不感兴趣。因为她深深地明白,凡人的忧患、悲伤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也是美好的,她并不想放弃这些。
阿波罗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败给一个凡人,更想不到居然有人连“永生不死”这样的诱惑都能抵挡。他只能无奈地看着玛耳珀萨选择伊达斯当她的丈夫,自己再一次经历了失恋。
可能,有人会为玛耳珀萨的选择惋惜哀叹。事实上,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阿波罗,那么一定会落得凄惨的下场。因为这种事后来真实地发生了。
那一次,阿波罗爱上了一位西比拉(Sibylla,一种能够被神灵附体的女祭司)。阿波罗为了追求她,声称能够满足她的任何要求。这位西比拉可比玛耳珀萨贪心,作为凡人她最想要的就是战胜死亡、获得永生。于是,她捧起一堆沙子对阿波罗说,她希望自己的寿命能像这堆沙子的数量一样多。阿波罗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的寿命像沙子一样多。可是,西比拉的青春却没有一起被延长。很快,她红颜不再,被阿波罗遗弃。
阿波罗与库姆的西比拉,乔凡尼·多梅尼科·塞里尼,17世纪上半叶,布面油画,101.6cm×134.6cm,佩鲁贾天主教基金会
在这幅作品中,画面左侧的青年松软地斜靠着,仔细看他的背后,隐隐露出了七弦竖琴的琴首,这标志了他的身份。根据他身体中部的大面积阴影来看,光是从他的左后侧低低打来的,把西比拉的皮肤照得明亮娇媚的同时,却让阿波罗处在半明半暗的境地,这象征了他面对西比拉的要求时那半明半晦的心境。
在漫长的生命中,西比拉几乎失去了一切,爱情、青春、美貌、健康,只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最后,她只能缩在一个小瓶子里,衰老不堪。每当有孩子经过,问她“你要什么”时,她都会回答 :“我要死。”
这个西比拉的故事是罗马诗人奥维德写在《变形记》中的。世人通常认为,罗马人比希腊人世俗得多,他们的神话故事与希腊人的相比都充满了世俗特征:虽多乐趣,却少了哲学思考。可是,这个故事却不同,是一个非常“希腊”的故事。
对比西比拉与玛耳珀萨的选择,这两个少女简直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探讨人生和文明的意义。
玛耳珀萨放弃永生,选择凡人的短暂幸福,这个选择看似浪漫超然,其实质却是最现实的。古希腊人推崇的“认识你自己”再次在玛耳珀萨身上体现了出来。她明白凡人无法战胜时间,即使凭借神的眷顾能够偷来无尽的岁月,可这无尽的时间里却也隐藏着无尽的危险,这是生命有限的凡人无法想象的。
很多人在生命不到百年的情况下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十亿岁,那些神仙眷侣真的能够在十亿年里一心一意、永不变心?
很多人抱怨人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恨不得能够活个亿万岁。可从某种程度上看,短暂的生命恰恰是自然给人类的恩赐。如果每一个普通人都真的能活上亿万岁,即使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我们在那么漫长的一生里又会经历些什么,会遗忘些什么?
生年不满百,才能让很多很多事物来不及暴露真相,因而能保留它们看上去的美好;也才能让很多美好的东西令我们铭记一生。正因生命短暂,人类才更有机会体会到幸福。
玛耳珀萨明白人性经不起考验,就连阿波罗也同样经不起考验,所以她没有被太阳神一时的深情迷惑,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人。可是,西比拉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不明白时间能够摧毁些什么。
西比拉的选择看似现实,其实却只是贪婪。她试图逃脱属于凡人的烦恼,却坠入了人生最大的烦恼之中。
阿波罗、库姆的西比拉与海角风景,克劳德·洛兰,1645-1649年,布面油画,99.5cm×127cm,圣彼得堡埃尔米塔什博物馆
法国画家洛兰对光十分敏感,其真正的创作偏好是风景。但在他生活的时代,西方美术界的主流是人物画,尤其是希腊神话题材的人物画,所以他经常采用折中手段,让那些神话故事发生在黄昏时分的户外自然场景中,以此来偷换主题,细腻描绘光影下的自然风光。洛兰以类似的手法创作过不少作品,但很少有作品能够像这幅作品一样,把自然风景与故事的情感氛围融合得如此和谐。西比拉的人生是一出悲剧,她向阿波罗提出要求时,以为自己的未来一片光辉,并不知道将会遭遇悲剧结局。洛兰让两人坐在海边讨价还价,他们的背后是即将黯淡的天色,他们的身边是已经倒塌的神庙。西比拉坐在断壁残垣上向神请求战胜时间,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讽刺。
贝亚湾,阿波罗与西比拉,威廉·透纳,1823年,布面油画,145.4cm×237.5cm,伦敦泰特美术馆
这幅作品把阿波罗与西比拉放在真实存在的环境中,画中背景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贝亚湾。这是透纳的后期作品,他在这幅画中大胆地运用了纯色进行创作。与洛兰的作品一样,透纳也用残破的高大建筑来反衬时光流逝的无情,但这幅作品又被透纳人为地洒满金色的光芒,鲜亮的颜色与脆弱的人类文明形成了更加微妙的对比。
后世的英国戏剧家、诗人奥斯卡·王尔德在监狱服刑的苦难中领悟了少年时不理解的诗句:“从未在悲伤中咀嚼过面包,从未在午夜时分,哭泣着等待黎明的人,是不了解你的——来自天国的力量。”玛耳珀萨没有听过那些哲学理论,可是她的选择已经透露出对苦难的深刻认知,她并不想逃避悲伤和烦恼,如果人生没有烦恼和悲伤,那么人生也是残缺的。她想充分感受作为凡人的充实一生,体验喜怒哀乐种种情绪,而不是阿波罗许诺的那种无菌室、样板间一般的“幸福快乐”。正是有这种理念,人类才能够在悲伤、苦难中建立美好的世界。
玛耳珀萨选择了凡人伊达斯,选择和他同享荣华,也共历苦难。她选择了两人白头偕老,度过短暂却幸福的一生,而不是守着漫长的寿命空洞地活着。这个选择是大胆的,是清醒的,更是哲学家、美学家式的。
本文经授权摘选自《众神的软肋:希腊神话与西方艺术》,标题为后加。
《众神的软肋:希腊神话与西方艺术》,江逐浪/著,化学工业出版社,2022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