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时代:从罗特列克到传奇的巴黎红磨坊

19世纪初,巴黎郊外的蒙马特(Montmartre)还是一个布满葡萄园和风车的乡间小村落,街道狭窄而蜿蜒,规划得杂乱无章。难以想象,几十年后,这里将成为夜总会、歌舞厅、咖啡馆和马戏团的云集之地,引爆巴黎人深藏内心的情爱与欲望,满足他们对享乐的无尽追寻。1889年,夜总会红磨坊(Moulin Rouge)在蒙马特高地脚下华丽开业,这片地区也真正成为巴黎娱乐业的中心。

不过,无论是雷诺阿、德加还是梵高,都未曾像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这般,全心全意地描绘着这儿的喧嚣、狂热与庸俗。或许可以这样说:红磨坊能成为最负盛名的声色场所,罗特列克功不可没。

红磨坊是浪漫与颓废交织在一起的地方。妙龄女子在这里堕入风尘、追名逐利,她们身穿花哨的服饰,裸露腿部,跳着热辣的康康舞(The cancan),用超越时代常理的魅惑力源源不断吸引着来宾。放荡不羁的富家子弟在这里制造丑闻,对首都夜生活好奇的游客欢聚一堂,因房租低廉而搬入蒙马特的工人阶层偶尔也会来此消磨时光。前卫艺术家们也醉心于红磨坊所代表的自由、奔放的生活方式。游走于灯红酒绿之间,他们的灵感开关一次又一次被打开。

《红磨坊舞会》,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89-90年,油画,费城艺术博物馆

《红磨坊舞会》,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89-90年,油画,费城艺术博物馆

不过,无论是雷诺阿(Auguste Renoir)、德加(Edgar Degas)还是梵高(Vincent van Gogh),都未曾像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这般,全心全意地描绘着这儿的喧嚣、狂热与庸俗。或许可以这样说:红磨坊能成为最负盛名的声色场所,罗特列克功不可没。

爱德华·维亚尔(édouard Vuillard)曾对他评价道:身体的畸形让罗特列克像个怪胎,让他与家庭和其他贵族格格不入。可他高傲自信,绝不愿意向自己的命运屈服。

罗特列克出身贵族,一生本该安逸美满,但由于先天性骨骼疾病和几次意外,他在疗养院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成年后,他的身高不到1米5,双腿发育不良,需要拐杖才能正常行走,因此无法从事家庭所期望的职业。在旁人看来,这可是天大的不幸,但罗特列克打趣道:“我离地面如此之近,可以毫无顾忌地醉倒。”

在选择以艺术为生后,罗特列克来到了蒙马特,此后很少离开这片街区。他赞美这里阶级界限的模糊、面貌的多元,也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生活。罗特列克诙谐的谈吐、尖刻的自嘲,以及难以掩盖的高贵气质,常常让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他富有同情心,同贫困艺术家和妓女等边缘人群都亲密无间。但这位年轻人多少还是想从身体缺陷带来的痛苦挣脱,便把酒精和风月场当成救赎。

《红磨坊》,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2/95年,油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8.610

《红磨坊》,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2/95年,油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8.610

作为红磨坊的常客,罗特列克有一个专属座位,很可能就是我们在他的经典之作《红磨坊》(At the Moulin Rouge)中看见的那个位置(远景中央)。画中,他将当时的名人聚集在一起,庆祝着这个给予自己归属感的社区和它致命的吸引力。和平日里一样,明星舞者简·艾薇儿(Jane Avril)正被簇拥着,橘红色头发闪烁其间。绯闻不断的艺人拉·古留(La Goulue,也译“贪食者”)伫立于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发型。不知何故,歌手梅·米尔顿(May Milton)的存在令人感到一丝不悦。她从右侧探出头来,刺眼的灯光让她面色发绿,神情也被衬托得阴森瘆人。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曾说:“我画的是事物的原貌。我不作评论。”

1889年,红磨坊的老板买下罗特列克的一幅马戏团画作,用来装饰门厅,这位艺术家与这间传奇夜总会的缘分也由此开始。

《费尔南多马戏团的女骑手》,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87年/1888年,油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5.523

《费尔南多马戏团的女骑手》,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87年/1888年,油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5.523

两年后,老板再次求助于罗特列克,委托他创作宣传海报。海报的最终设计大胆而巧妙:拉·古留正在表演她著名的高踢腿,挑衅性地撩起下摆,露出白色褶皱宽松裤和红色丝袜;无名观众的黑色剪影抽象却不凡,为构图增添了活力;圆形灯泡发出的黄色光芒照亮整个画面,重现了舞台上的视觉体验。

《红磨坊舞者拉·古留》,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1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4.1193

《红磨坊舞者拉·古留》,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1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4.1193

石版印刷技术的突飞猛进使得艺术家激进的创意能够被完美复制成数千份。一夜之间,这张将近两米高的海报贴满了巴黎的大街小巷,不仅让红磨坊挫败竞争者、重回巅峰之位,也让拉·古留名声鹊起。几周之后,《红磨坊舞者拉·古留》(Moulin Rouge, La Goulue)仍然是媒体争相评论的对象;几个月后,一直行走在先锋绘画派边缘的罗特列克,竟带着这件商业作品踏入了先锋艺术展览的殿堂;不到一年,这张海报已经被国际公认为19世纪90年代巴黎的象征。

罗特列克实验性的创作,将大型彩色海报这种相对较新的媒介带入广告人的视野,让大众认识到广告作为艺术的上升空间,而他本人也一跃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海报艺术家。接踵而至的,当然是更多品牌和表演者的委托,他们相信这位“造星者”能再次施展魔力,帮助他们一举成名。

《日本咖啡歌舞厅》,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2

《日本咖啡歌舞厅》,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2

在设计日本咖啡歌舞厅(Divan Japonais)的海报时,罗特列克将主角剧本给了与自己关系亲近的艾薇儿。她身着一袭黑色长裙,举手投足间透着冷漠疏离的气息,与其表演时艳丽的服装和洋溢的生机形成鲜明对比。与这位优雅舞者同为观众的,是罗特列克的好友、著名作家爱德华·迪雅丹(édouard Dujardin)。演出正在进行时,这个风流好色的男人仍在细细打量着艾薇儿曼妙的身段。无论看见广告的行人是否留意到这样戏剧性的细节,有一则信息一定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他们的脑海:这两位大明星都青睐的俱乐部,绝对值得一去!

艺术家有意裁剪掉舞台中央表演者的头部,只留下她的标志性特征。消瘦修长的身材,轻声吟唱时直挺挺的站姿......那对黑色长手套更让我们确信,这是艾薇儿的强劲对手伊维特·吉尔伯特(Yvette Guilbert)。

图一:《阿里斯蒂德·布吕昂在他的夜总会》,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5

图一:《阿里斯蒂德·布吕昂在他的夜总会》,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5


图二:罗特列克于1895年为文学杂志《白色评论》(La Revue Blanche/The White Review)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32.1322

图二:罗特列克于1895年为文学杂志《白色评论》(La Revue Blanche/The White Review)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32.1322


图三:罗特列克于1896年为伦敦制造商W·S·辛普森发明的自行车链条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2015.278

图三:罗特列克于1896年为伦敦制造商W·S·辛普森发明的自行车链条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2015.278


图四:罗特列克于1896年为摄影师保罗·塞斯克(Paul Sescau)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9.549

图四:罗特列克于1896年为摄影师保罗·塞斯克(Paul Sescau)设计的海报,彩色石版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59.549

歌手阿里斯蒂德·布吕昂(Aristide Bruant)经营着自己的夜总会,他性格大大咧咧,从不怕得罪客人,粗俗的言语和犀利的讽刺反倒成为他表演的最大看点,上层社会的人们还经常跑来这里讨骂。在这里,艺术家将布吕昂的形象浓缩为三个象征性符号:宽檐帽、黑色斗篷和鲜红色的围巾。一时之间,这几个元素成为布吕昂的代名词,只要提起它们,人们就会立刻联想起这位锋芒毕露的名人。

罗特列克深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不讲究西方传统绘画的透视法,很少对阴影进行强调。倾斜的视角,平面化的形式,纤细的线条,鲜明的轮廓,以及浓烈色彩的大面积填充,这些才是他的作品最抓人眼球的地方。

《龟户梅园(出自“名所江湖百景”系列)》,歌川广重,1857年,彩色木版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5.3752

《龟户梅园(出自“名所江湖百景”系列)》,歌川广重,1857年,彩色木版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25.3752

艺术家也十分清楚,剔除个性和特质,名人将与普通人无异,更谈不上受人追捧。他努力捕捉每一位客户的本质,以展现他们的独一无二,常常连他们的怪诞一面也不放过。新颖的创作风格和材料让罗特列克的作品大受欢迎,一些巴黎人甚至跟踪过挂海报的工人,赶在胶水干透前将海报从墙上剥下来,带回家慢慢欣赏。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说:“无论何时何地,丑陋的事物也有着美丽的一面;在其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美,是件激动人心的事情。”

1893年,艾薇儿还是位初出茅庐的艺人。罗特列克将她打造为一名活跃在舞台之上、对音乐节奏有着良好感知、容光焕发的康康舞者,充满活力的高踢腿和耀眼的橘红色头发成为她的标识。

《简·艾薇儿》,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4

《简·艾薇儿》,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3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4

到了1899年,她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作为“舞者”的身份也为人熟知,艺术家删去不必要的元素,让焦点落在艾薇儿的骨感、优雅和灵活之上。不论是她高举双臂的姿态还是盘绕在她裙上的那条蛇,似乎都在诉说这位艺人的神秘与疯狂,彰显着她永不褪色的魅力。这两幅海报的创作时间相隔六年,却有一处相同,那就是艾薇儿那因疲惫而略显迷离的神情,与夜总会的气质很不相符。

《简·艾薇儿》,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9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9

《简·艾薇儿》,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1899年,彩色石版印刷海报,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49.1009

重温巴黎美好时代(the Belle époque,一般指从普法战争结束的1871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的1914年这段时期)的欢快与喧闹的同时,罗特列克也带我们审视着那个时代的悲伤。在很多人看来,那些社会的局外人——舞者、歌手和妓女——只是华而不实的荒谬存在,但罗特列克透过她们的美丽,凝视着她们作为有血有肉的人,而非物品,所拥有的情感与品质。就像在与艾薇儿相识的十几年里,罗特列克曾多次摘下她作为表演者的面具,将她的孤独和脆弱暴露出来,勾勒独属于这位女人的性感。

1901年,罗特列克的生命走向尽头,距离他因红磨坊的委托而声名大噪,不过短短十年。但他留下了近四百幅版画和海报、七百多幅油画、两百多幅水彩画和五千多幅素描,它们代表的时代精神至今仍在回响。罗特列克非传统的现实主义、对商业艺术的拥抱、对名人的关注以及越来越抽象的图形设计也使他跻身于最现代的艺术家行列。半个多世纪后,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玛丽莲”系列(Marilyn)惊艳面世,不少评论家称从中看到了罗特列克海报的影子。

《玛丽莲·梦露》,安迪·沃霍尔,1967年,彩色丝网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98.442.2

《玛丽莲·梦露》,安迪·沃霍尔,1967年,彩色丝网印刷,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编号:1998.442.2

今天,回望罗特列克和他的作品,寻找当年的蒙马特和红磨坊,一切既真实又迷幻,甜美中掺着酸楚。仿佛饮着这位艺术家依恋的苦艾酒,我们不当太沉醉,可一不留心就深陷其中。

(本文原标题为《凝视时代 || 从罗特列克到传奇的巴黎红磨坊》,全文原刊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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