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修禊”:临流宴饮,诗赋唱咏的风雅聚会

【编者按】和节日节气相关的民俗,传承了上千年,蕴藏了祖先的智慧和文化。在现代社会,我们与传统民俗渐行渐远,但在某一个时刻,我们仍会被清明、谷雨等二十四节气的名字惊艳,会被元宵的“花市灯如昼”打动,会在春节和中秋从遥远的他乡奔赴故乡。民俗是流淌在血脉中的属于中国人的记忆。

澎湃新闻与华东师范大学民俗研究所合作,推出传统民俗节日栏目,介绍那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十分重要的节庆以及与之相关的民俗,这些民俗并未消失,依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二月花朝,花神抛洒下的花瓣正从肩头缓缓飘落,转身已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丽人们正说笑着沿着曲江水岸款款而行。三月三,上巳节,曾是一个与花朝同样古老而盛大的节日,正被从褪色的文化记忆中努力地找寻出来,期待被重新填抹上那一道鲜活的生命颜色。

“上巳节”,又称重三、三巳、上除、禊日、修禊日。“上巳”之名,来自干支纪日。《五行大义》载:“(大挠)采五行之情,占斗机所建,始作甲乙以名日,谓之干,作子丑以名月,谓之枝。有事于天则用日,有事于地则用月。阴阳之别,故有枝干名也。”十个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对应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六十为一甲子轮回,此种方法亦被用作纪月和纪日。干支纪日中的巳日,共有五个——己巳、辛巳、癸巳、乙巳、丁巳,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做“上巳”。

虽然在历史的发展中,上巳节与寒食、清明时间相近,故节俗多杂糅相并,但上巳独特的节日精神与文化内涵,仍如浩瀚星河中流淌而下的天河水,于暗夜中熠熠生辉。

一、临水祓禊,袪疫祈福

“上巳”中,“上”为“上旬”,“巳”除了地支名称外,还有何意?汉代应劭《风俗通义·祀典禊》记:“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既包含了袪除邪疾疫病,又有祈求福祉降临之意。《岁时广记》卷十八“上巳”引《后汉书注》曰:“历法,三月建辰,巳既是除,可以祓除灾也。”

那么上巳日,谁来“巳”,如何“巳”呢?《周礼·春官·女巫》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这里提及由女巫来主导临水袚禊。“祓”是古代除灾求福之祭,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祓”为:“除恶祭也”,《左传》杜预注云:“祓,除凶之礼”,“祓”是“袚除、去除”的意思,有斋戒、沐浴、举火或用牲口的血涂身等多种形式。

“禊”字,在应劭《风俗通·祀典》里释为:“禊者,洁也。春者,蠢也,蠢蠢摇动也。……疗生疾之时,故于水上衅洁之也。”意思是,春日在水边洗濯污垢,通过自洁来消弥疾病以达成祈福的仪式。《晋书·乐志》中亦称:“三日之辰,名为辰。辰者震也。姑洗者,姑,枯也,洗,濯也,谓物生新洁洗除其枯,改柯易叶也。”可见这里的“除其枯,改柯易叶”,本就是治疗疾病的手段,后来才被引申义为人之蜕变。先民意识到,三月季节交替,阳气上升,阴气尚未退尽,此时最易患疾,而畔浴可以洗涤污垢,除去整个冬日所积存的病害。通过清洁仪式达到免疫卫生的效果的同时,也通过袚禊的交感巫术,完成祈福迎祥之朴素生活的愿景。民俗学家乌丙安先生也认为,上巳节的原初意义是“古人春季驱邪祛瘟的卫生保健古俗”。

如果说先秦时期的“祓”祭与“禊”祭,使得上巳节成为具浓郁信仰性的节日,那么汉魏时的上巳节,已然成为官民同庆,郊外游春的重要娱乐性节日。官方介入上巳节,对世俗娱乐性的转变具有重要影响。《汉书·礼仪志》述:“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为大洁。洁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洁之矣”。“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说的是上巳日,天子亲领大臣,下至庶民百姓,均会穿上新缝制的春装,相互邀约着倾城而出,前往江河之畔,或嬉戏沐浴,或探幽采兰,或宴饮行乐,以更为娱乐性的临水活动来祓除不祥。

据宋代朱熹考据:“古人上巳祓禊,只是盥濯手足,不是解衣浴也。”明陈士元《论语类考》卷一亦云:“许慎以为水上祭,而盥手畧湔濯其衣,以寓洁清之意,非裸而浴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袚禊的巫术仪式意味逐渐减弱,象征意味地与水相亲,这为后来上巳更多的临水之娱提供了可能。

二、水滨祈子,祭祀高禖

临水祓禊,以除不祥。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深层含义,与“祭祀郊禖,以求生育”相关。《周礼·媒氏》:“以仲春之月,合男女于时也,奔则不禁。因祭其神于郊,谓之郊禖。郊音与高相近,故或言高禖”,变“媒”为“禖”者,神之也,即高禖是管理婚姻和生育的神。古时人们认为妇女不育是鬼神作祟,上巳日临水沐浴可以治疗不育症。为了子嗣繁衍,上巳日通过郊祭高禖、祓禊与男女相会等活动,以达成除灾避邪,祈求多育之目的。

西汉中期,祠“高禖”祈子的风俗已上升为礼制。如司马彪《后汉书志·礼仪上》记:“仲春之月,立高禖祠于城南,祀于特牲。”注曰:“汉武帝晚得太子,始为立高禖之祠。高禖者,人之先也。故立石为主,祀以太牢。”从大量存世的汉画像砖石上,可找寻到祭祀高禖的场景。如徐州铜山汉画像砖拓片,该汉画雕刻怪神高禖。两边有伏羲女娲两尾相交缠绕,左边二玉兔捣药,右边二神似抬物送馔,下边刻绘二神兽相向用嘴高举建鼓,二人边鼓边舞。左边一人在弄丸,右边二人在格斗。羽葆上神兽嬉戏追逐跳跃。两边各有衣冠整洁的官人在观赏杂技表演和视听仆人侍候进谏。

《高禖图》 徐州铜山汉画像砖拓片

《高禖图》 徐州铜山汉画像砖拓片

而高禖之神与上古时期的感生神话联系密切,典籍文献亦不乏记载。《诗经·大雅·生民》载:“克?克祀。”《毛传》注:“玄乌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郊禖。以弗无子。” 弗,去也,去无子以求有子。《礼记·月令》中“以太牢祠于高禖”句,郑玄注曰:“燕以施生时来,巢人堂宇而孚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为候。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娀简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吕氏春秋》亦记:“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高禖。高诱注:“玄乌,燕也。春分而来,秋分而去。”

汉画像石《伏羲女娲·高禖图》河南南阳魏公桥汉墓

汉画像石《伏羲女娲·高禖图》河南南阳魏公桥汉墓

这里反复提及的玄乌等,可追溯至中国上古神话中部族的女性始祖,如夏之修己,商之简狄,周之姜嫄,她们的生育事例或采食苡仁,或践大人履,或吞食玄鸟卵,带有神秘的感生色彩,因而成为本族的高禖神。闻一多考证,夏、商、周的高禖均为“祀其先妣”,是为明证。如《史记·殷本纪》所记,商族始批简狄吞鸟卵,怀孕生下契,这也是传说行浴“祓禊”,“禊”的由来。简逖被奉为高禖神,后世则演变为上巳祓禊求子之遗俗。上巳节曲水浮卵之戏,即将煮熟的鸡蛋放至河水中,任其浮移,谁拾到由谁食之,此俗也应追溯到东夷诸族以鸟为图腾,部落始妣吞鸟卵而生子的原始信仰。如今在江南地区,依然保存着上巳节吃涂红鸡蛋之古俗。此后的水上浮枣与曲水流觞,均由临水浮卵演变来的,在文明育化之下,最终演化为文人仕族的雅集活动。

三、曲水流觞,诗赋唱咏

自魏晋始,随着文人阶层的文学创造活动的积极参与,使得上巳节的“祓禊”逐渐与原始信仰与民间世俗娱乐分离,开始了雅会的转向,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特殊节日形态。

关于“袚禊”文学意味的描写,最早出现于《诗·郑风·溱洧》篇中。“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诗句描述的是郑国青年男女在溱、洧河畔,手持兰草,祓除不祥并借以表达相互倾慕之情。《宋书·礼志二》引用《韩诗》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孔圣与众弟子寄情于山水间的乐趣,洋溢着与天地为伍的精神追求,师生之间对谈的人生畅想,更让“祓禊”充满了浓郁的诗性与教化的理性。《论语·侍坐》中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字里行间所谓“春风教化”的逻辑起点,也是来自上巳“祓禊”。正是这种沉醉于“物我合一,物我两忘”的追求,将改造社会的理想与个人情志的优游完美结合,构筑了儒家春风教化的理想模式,为后世儒家学者所推崇备至。

宋吴自牧《梦梁录》卷三《三月》云:“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水,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魏晋时期士大夫阶层醉心玄学,崇尚清谈,寄情山水,以诗酒书画为乐。“书圣”王羲之“暮春之初,群咸毕至,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曲水流觞与魏晋风度,俨然成为一个被后世数代文人反复歌咏的主题及其精神向往标地。

明 文徵明《兰亭修褉图》 故宫博物院

明 文徵明《兰亭修褉图》 故宫博物院

除了书圣的兰亭,晋代的文赋可一窥其时各阶层交融,共庆上巳节的盛景。晋代张协的《洛褉赋》中,缙绅们聚朋会友、吟诗唱和、濯足盥手,颇具孔丘、墨翟之风;而都人士女,俊男车马拥堵大道,靓女粉黛遮水湄、振袖接衽来相会;对于权戚豪族,更成为其炫富的最佳时机。赋中还列举了上巳“布椒醑”“荐柔嘉”“祈休吉”“蠲百疴”“浮素卵”“洒玄醪”等礼俗活动。另有晋代杜笃的《祓禊赋》:“临岸濯素手,涉水搴轻衣。沈钩出比目,举弋落双飞。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其中不乏仕人禊除、鱼雕、射箭、流觞、浮卵等丰富的节俗活动,堪称诗之翘楚。正如民俗学家钟敬文所言:“古代文学创作中所反映的民俗现象,不仅丰富了作品形象,其本身也正是珍贵的民俗学资料。”

唐代诗词文学的鼎盛,上巳盛况的诗篇更是不胜枚举。如《两京新记》中载:“唐长安中,太平公主于原上置亭游赏。其地最高,四望宽敞,每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仕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词人乐饮歌诗,翼日传于都市”。唐崔颢的《上巳》诗云:“巳日帝城春,倾城祓禊辰。停车须傍水,奏乐要惊尘。弱柳障行骑,浮桥拥看人。犹言日尚早,更向九龙津。” 杜甫的《丽人行》更是令人耳熟能详:“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真实记录了杨贵妃与一众姐妹于上巳节盛装出行的奢华景象。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辽宁省博物馆藏)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辽宁省博物馆藏)

此外,唐代民歌教坊中还有专门的《祓禊曲》。长安都城城南乐游原,为著名祓禊之地。每于春日,都人多聚此游乐宴饮,此歌即由上巳的民俗活动而产生,并被采入教坊。《乐府诗集》八《近代曲辞》中收录歌词三首,皆五言四句,如“昨见春条绿,那知秋叶黄。蝉声犹未断,寒雁已成行”流露的是对春日良辰易逝之感伤;而“金谷园中柳,春来已舞腰。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表现的亦是一种世事无恒的不确定性。虽然,袚禊曲抒发了盛景之下对暮春的思虑,实质上,亦是通过水边歌唱吟诵的方式来讴歌对生命之珍爱。

上巳的水边“修禊”,从女巫掌管的消灾祈福、郊禖祈子、求偶踏青,最终演变为文人雅士临流宴饮,诗赋唱咏的风雅聚会。自宋之后,上巳节悄然的式微,多因被寒食、清明所并。然而上巳节诸多的美丽神话、传说故事、文学作品,均为宝贵的民族精神产品;踏春游春、亲近自然、交友近朋以及载歌载舞,无不展现着生活情趣与生命追求。上巳节迎祯纳祥的民俗心理与积极向上的价值取向,再次深刻体现了民俗与生活之华彩。

四、结语

“开到荼靡花事了”。在历史长河的水流中,暮春巳日的形式变得如此多元,内涵也更加深邃。如果说,最初的“河滨拔楔之巳”,是先民对疾病与灾难的抗争,对生命延长的渴望,对自身发展的追求,是一种生存的本能;那么秦汉“郊游踏青之会”反映的则是,普通生命个体对婚姻自主、子嗣繁盛、美满生活的追求;而魏晋“曲水流觞之饮”,更是在摆脱生存困难后,追求精神上的率性与凸显个性的审美,是对解脱尘世烦劳与生命本真的思考。

三月上巳的文化光影,不仅成就了珍惜生命的讴歌,曲水流觞的雅趣,兰亭宴饮的风度,更凝聚了东方美学的人文精神。那些千年前曲水岸边,舞雩台上的身影,仍在迎风唱响。上巳节,这一古老的华夏节日,甚至在边陲少数民族、海外异邦仍以某种古俗在延续。我们有理由相信,经历了从原始信仰到世俗生活再到文学哲思的升华,那些乐以忘忧、思远道志的文学主题,春风化雨的育化价值与家国情怀,将永远在中国人的血脉与文脉里,继续流淌,延续。

(作者方云,民俗学博士,上海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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