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把王尔德的De Profundis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看完了。战战兢兢是因为我觉得在偷窥别人的绝情书,断断续续是因为他无休无止的纠结,我经常要为他停下来叹一口气。De Profundis意为From the Depths, 有人将它译为《自深深处》。
王尔德:《自深深处》
王尔德是个大个子,但他心思敏感,文字唯美,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小时候在语文书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童话《快乐王子》,那么凄美,不见得适合小孩子看,除非被选入的目的是为了表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凄惨。快乐王子看到满世界痛苦的时候,已成了塑像,来不及像释迦牟尼那样在王子阶段出家,所以他只能叫小燕子把自己身上的珠宝分给穷人。冬天到了,小燕子无力迁徙,冻死了,王子的心也碎了。《自私的巨人》里,孤独自私的巨人的心被来他花园玩的小孩子融化了,巨人看到小孩子手脚上的伤痕,小孩子回答说,这是爱的伤痕啊。最后,巨人在树下死了,满身盖着白花。有爱又有超自然的暗示,令人惆怅。
王尔德作为成功的剧作家和诗人,总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个性张狂,主张艺术唯美,超越讨论道德的范畴,生活在时代之前。如果是现在,法律进步了,他有多少个男朋友,也只是他的私生活而已,何至于搞出官司。
王尔德和比他小十六岁的波西(Bosie) 交往三四年,基本算是包养了后者。这位牛津大学辍学生,相貌清秀,品性恶劣。他热衷奢侈生活,喜欢高级餐馆和昂贵礼物,当然一切都是王尔德买单。他生病时,王尔德全心照顾,而王尔德生病时,他却不理不睬,还冷酷地说,你没了偶像的底座就很无趣了,下次你要病了,我就会离开。 王尔德数次想要分手,他又回来装可怜,于是王尔德心软了。我突然想起电影《春光乍泄》里的张国荣。他老是回来说,“我们不如重新开始”。而这句话,对梁朝伟“很有杀伤力”。于是分分合合许多次,让心有戚戚的观众也看得很吃力。
《春光乍泄》
波西与父亲关系很糟糕,将王尔德也扯了进来。他怂恿王尔德告他父亲诽谤,结果王尔德吃不了兜着走。同性恋在当时的英国是非法的,况且又涉及到多名男子。法庭的公开审理有相当多的细节,令人尴尬,想来克林顿曾略有同感。王尔德一开始在法庭上还口若悬河,把这场官司当作一场嘲讽社会的戏来演,但很快发现风向变了。他从风光艺术家的云端跌落,身败名裂,破产不说,还进了监狱。而波西却作为被老男人勾引的无辜男青年,全身而退,暂时人间蒸发。
王尔德在监狱漫长的煎熬中等待这没良心的家伙,快两年了,还是杳无音讯,终于提笔写了这封巨长无比五万字的信给他。
王尔德一开篇就尖锐地指出,这封信将深深打击波西的虚荣心。他详细描述了他们交往的奢侈生活和官司的前前后后,以及波西之没心没肺给他带来的困扰与痛苦。虽说都在怪自己不够坚决未能拒绝波西和这段“友谊”,然而就实质而言,他就是直接地指责波西浅薄、没文化、挥霍无度,霸占了他本可用在艺术创作的时间、剥夺了他的灵感,将他卷入其家庭纷争,害得他穷困潦倒,锒铛入狱。当读到王尔德列举种种费用,我想,艺术家到底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世间的分手都挺难看的。王尔德还怪波西令他丧失了所有的意志力,完全向他的任性低头。好吧,波西确实表现得就是那个A打头的字眼,但是,这种关系么,都是你情我愿的,王尔德既然无法抗拒,只能说爱情压倒了常理。历数旧事,加以丰富的细节,一口一个“你”,好像在听一个怨妇的控诉,只是王尔德字字珠玑又一针见血,美而令人心痛,让人觉得读这样的信,非要有点自虐的倾向不可。
渐渐地,王尔德改变话题和语调,也许心情平复一点了。他说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击波西,而是为了将怨恨从自己的心中去除。当他说真正将自己毁了的人还是自己,我为他的领悟感到欣慰。但很快地,他又相当自负地说,自己就象征了当代的艺术文化。之前,他的灵感都来自享乐的生活,如今从监狱中他深刻体会了悲伤,心中充满了谦卑。所以,监狱的苦难经历对他来说还是有意义的,从此他将内心强大。这一部分的内心历程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但励志积极的另一面让人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我又感叹,人并不怕吃苦,人只是需要理由和解释才能解脱 。更夸张的是,王尔德还在耶稣的生活中看到了艺术家的生活,耶稣将悲伤和美完全结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个诗人。而且耶稣是个最厉害的个人主义者,因为他注重的只是灵魂,犹如他自己,只注重艺术和自我的实现。
我担心一封令人心痛但又充满八卦兴味的信就此结束,转而成为对宗教的诠释和对耶稣的赞美。人总在痛苦不确定的时候寻求安慰,宗教和星相常常趁虚而入,但那样的信就会变得枯燥无味。幸好,若干页后,王尔德再度心潮澎湃,之前的内容回归,我可以继续看出,波西真是个混蛋,而他家人的参与,也令事情更加复杂。虽然王尔德那些头脑清晰的朋友也劝过他,他却每每都做出了最不利的选择。
信到结尾,王尔德还提了他们再次见面的条件、环境与地点。出狱后,他打算先和朋友去海边洗涤心灵一个月,再去一安静的外国小镇与波西见面,波西还得改个名字才好。以前波西跟他有艺术上的鸿沟(又直指波西没文化),现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大,那鸿沟叫做悲伤。但是只要心怀谦卑,没什么不可能,只要心中有爱,没什么很困难。王尔德还很强迫症地继续写,给他的回信可长可短,怎样装信封,该写给哪个地址等等。
我觉得,凭波西的人品,他收到此信,洋洋洒洒这么多页将他批得体无完肤,看了几句大概就会恼羞成怒地将它丢在一边。王尔德却还充满幻想,指望着波西认真读信,与他一同走过这段心路历程,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的少不更事,重新做人,这样他们还有复合的机会,甚至“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怜的王尔德,两年了,在你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人家都懒得理你,甚至要把你给他的信卖给报社,你怎么还不醒悟?
王尔德和波西
监狱每次只给王尔德一张纸,他写完一张,得再向监狱要。写完了整封信后,监狱并不准他寄给波西。1897年出狱时,他把信交给忠心的朋友罗比(Robbie Ross),让他复制两份后,将原件给波西。但罗比留下了原件,把复写件给了波西。1900年王尔德去世。1905年罗比将信删节出版,隐去了一切关于波西的指称与细节。王尔德的遗愿里也有此意,从他的角度解释此事,或有助于恢复其家族的名声,有利于他两个儿子的成长。波西据说也读了这份出版物,但后称根本不知道信是写给自己的,且从未从罗比处收到或读过完整的版本 (有旁证说他是根本读不下去,这完全不出所料,可以理解)。1909年,罗比将信的原稿捐给大英博物馆,条件是先要封存五十年。1962年这封信才得以完整发表,恢复其本来面目。
看来波西确实没读过那信,不然1897年8月(也就是王尔德出狱三四个月后),他们怎么会又在法国重逢? 两人的家庭与朋友都很反对这次见面,王尔德的妻子都不让儿子见他了,可他都不听,进而同居于那不勒斯。(我很好奇王尔德难道没问过波西对那封信的读后感吗?)但几个月后,他们又因经济原因,分道扬镳。三年后,王尔德在巴黎穷困潦倒地逝世,身边似乎只有罗比。
罗比据说是王尔德的第一个恋人,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作为他的遗稿管理人,他又花了很多精力去追踪回购王尔德破产时卖掉的版权,并打击盗版和冒用王尔德名字的山寨黄书,最后将一切版权和版税给了王尔德的儿子。1950年,王尔德逝世五十周年的时候,人们将罗比的骨灰也放到了王尔德的墓中。
罗比真是个好人,我想他才是最爱王尔德的人。原来最爱你的人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你还让他目睹和那无德无才的负心汉没完没了的纠结。爱情真是让人瞎了眼。罗比不过只是不如人家好看。
想来王尔德也是打算通过写这样一封信,将这段伤痛做一个了断。表面上是列明谁对谁错,并确认宣布自己的新世界观,为出狱后的新生活做准备;潜意识里也许是希望波西能够幡然醒悟,甚至回到他的身边,还要乖乖的。最后证明这一切,于表于里,都是徒然。
王尔德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曾离开。读这封充满激烈的爱与恨的信,也算是给大多数人的平凡生活里加一点戏剧性的料吧。(文/高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