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刘旦宅先生:既坚且柔,可爱可亲

刘旦宅先生(1931年3月-2011年3月)以绘写人物画如红楼人物而驰名。今年3月是刘旦宅先生诞生91周年。

近期,《海上画坛闻见记》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该书为作者徐建华与艺坛几位前辈友人之间交往的回忆录,记录了其与谢稚柳、刘旦宅、程十发、江兆申等的交往轶事,从中可一探诸位先生的人品、艺品。澎湃新闻特刊发作者忆刘旦宅先生的文章。正如作者所记,刘旦宅先生题砚铭有“其坚可爱,其柔可亲;既坚且柔,可爱可亲”之句,“他老人家做人做事正如他的题砚铭文一般。”

很多年了,每年的春夏之交就如刘旦宅先生的受难月。

2011年3月2日下午3时左右,在由垦丁到台东的旅途上,我接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电话,他是已故老画家徐子鹤的公子徐怀玉,他告诉我:“上海都在传刘旦宅先生去世了,这太突然了,你是否知道?而且对于前往吊唁的朋友,家属好像已关照,不设灵堂,不接受花篮吊唁。”不到几分钟,又接到了刘旦宅先生的老同事、好朋友贺友直先生的电话:“老刘走了。”在电话里他嚎啕大哭,为春节前那次希望我陪他去探望正在住院中的刘旦宅先生,因故未能见面感到遗憾终生。

年轻时的刘旦宅

年轻时的刘旦宅


刘旦宅(左)与作者(右)

刘旦宅(左)与作者(右)

实际上对刘先生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心里难受。为此到台北的当天下午,就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咖啡馆里向江兆申夫人章桂娜师母谈到了我的担心。

赴台出差临行前一天,也即2月22日下班时,我循例打了个电话到刘师母家里,没人;又打到天暐家里也没有人;打了几通电话终于找到天暐,方知先生又病危。我即刻开车赶到了中山医院,进得病房,见到刘先生正痛苦地坐在病床上,鼻架上罩着氧气罩,嚷着要吃安眠药。来到病床边上,我左手扶着他的手,右手抚摸着他的背部,他看了我一眼说:“哦,老朋友来了。”看着他消瘦的身子不停上下起伏,可是连一声哼都没有,我在他的身边能体会到先生生不如死的苦痛,我的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我去护士台央求医生让他服药,也给熟悉的主任医生电话,方知他已经不能服用任何药物。快到9点左右,护士来到先生身边说:先生吃药了。随即将二粒维生素C充作安眠药放在刘先生的手心。我说:先生喝口水吧?刘先生看了一眼后,将药片放在舌头底下。他答我:不用服水的。这才安静躺下。我与天暐、天晔兄妹俩在病床边轻声的聊着,先生睁开眼看了我们,为不影响他老人家休息,我与留下值夜的天暐兄来到走廊上,在微弱的灯光下聊着。由于刘先生不愿意开膛破肚,家人只能按照他的意见顺其自然,此时已回天无力。陪到23日凌晨2点多,天暐兄劝我早点回家整理行李,我才恋恋不舍去向刘先生默默道别,看着刘先生此刻入眠时的安详和正常的呼吸,我清楚的了解,这一刹那就是永恒。

刘旦宅先生在上海高安路寓所

刘旦宅先生在上海高安路寓所


刘旦宅赠作者的人物画作品

刘旦宅赠作者的人物画作品


刘旦宅作品

刘旦宅作品

刘旦宅先生读书多且有胆识,是一位意志力极强而内心又很丰富的人。人们喜欢笔下都由他塑造的美的艺术形象,如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李清照、蔡文姬和红楼十二金钗等。禀赋刚直、倔强不息的善的本心与他笔下塑造的美的艺术以及他那有棱有角的面廓、如戟的长髯的本真,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刘旦宅。他笔下所写人物柔情似水,所写书法则渗透着堂堂正正的刚倔之气。 他在生活中不屈服于磨难和痛苦,无论是生理上或是心理上的,也不管是物质上抑或精神层面上的。他常常选择有尊严的独立面对。

从认识他不久我就知道,每年的春夏之交,他的肠胃只要一不得当就会犯病,而且一犯就痛苦不堪,为此他几乎谢绝一切应酬,数十年来如此。欲求其画者不得其门也奈何他不能。他只在家读书看报,偶尔画画或写写字,几乎与外界自我隔绝。生前的最后几年,他几乎不作画,只读书。他对我说:现在的画买来卖去,没有一点意思。最令他痛心的事是,很多买来卖去的画按平方尺炒卖,画的数量多而差,质量好的少之又少。他直言这个社会出了问题,不论舆论导向还是机制体制上,也因此他选择远离喧嚣。即使住进医院也选择宁静而孤独,婉拒朋友前往探望。他的意志是无人可拂违的。为此,他的老同事如贺友直先生、韩敏先生多次问我他的情况,我只能王顾左右而言它。

2010年的8月28日,女儿佳昊假期结束返回英伦前,我携她前往知白堂探望。先生着一袭白色泡泡纱布衣衫裤,坐在电视间的三人沙发上。见到佳昊,从刚出生的小丫头到如今身高已一米七了,先生师母都很开心,仔细询问了佳昊学习和生活情况。因为事先有电话约,刘先生拿起沙发前茶几上一叠书的上面两本,笑着说:这两本书卖给你,要伐?我答:当然。原来这是贺友直先生刚寄给他的《弄堂里的老上海人》和《贺友直画老上海》。在《弄堂里的老上海人》扉页上,有贺友直先生亲笔:“旦宅兄雅正,贺友直,二○一○年八月,时年八十有九。”刘旦宅先生随即在扉页右上角的空白处当场题写:“贺老厚爱惠及犬子,因有复本,故转奉建华一分(份),皆大欢喜。庚寅刘旦宅记。”在《贺友直画老上海》扉页上,贺友直先生如上书所题,刘旦宅先生再题:“建华吾兄请转让,即奉之,庚寅刘旦宅记。”

贺友直赠刘旦宅先生《弄堂里的老上海人》,刘旦宅先生转赠作者

贺友直赠刘旦宅先生《弄堂里的老上海人》,刘旦宅先生转赠作者


贺友直先生作品集《贺友直画老上海》,刘旦宅先生转赠作者

贺友直先生作品集《贺友直画老上海》,刘旦宅先生转赠作者

所谓转让,这是我俩之间数十年来的幽默和默契。每当有书赠我,或赠我书画,先生总是悠悠一问:“近来生活较拮据,我想卖东西给你,要否?”我总答:“不问价,再贵也要,记账,先挂着吧。”如上所题转让二字即从此出。

在题写《贺友直画老上海》时,他一下子被“让”字卡住了,他苦笑着对我说:“已经好久不动笔了,连字都写不出了。”是的,当逐利者趋之若鹜,盯着书画家要作品的这一刻,有多少书画家正求之不得呢,而刘先生却搁起了他最喜欢也是最倾心的笔。多少年来,他一直如同一位隐士,宅在画室里不出门,近年来则更大隐隐于市。在他宽大的画桌上,笔墨纸砚虽然仍在,但看得出已许久未用,而一堆堆的书籍杂志却分门别类,聊天时谈到某个话题,他就从画桌上铺着的羊毛毡底下取出张剪报。从国际政治谈到国内经济,从国内艺术发展谈到大学艺术教育方向。 

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从踏进瑞金路上的落日熔金楼起,一直到安亭路上的知白堂,从相识到相知近四十年。他与师母待我如家人一般。我常常在先生家蹭饭吃,因为师母会做一手好菜,蹭完饭,还有瓯柑当餐后水果。瓯柑是刘旦宅家乡温州特有的水果,味略苦但清火,刘家常年不断,为此还时常送到谢稚柳先生府上。晚饭后,有时先生继续与我聊天,天马行空几乎无所不谈;有时看他饭后喝口水即在拷贝纸上一页又一页起稿,反复在灯下看造型是否准;有时看他濡墨挥毫,写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直到子夜时分才离开。最后的近十年,刘师母因为先生的身体原因和食品的质量问题,当然也是刘先生的意见,选择了极清淡的餐食,连吃了几十年的牛奶也忌口了。刘旦宅先生是温州人,是以食海鲜为主的,最后连海鲜也不碰了。清心寡欲,是为了健康,但并不意味着先生对社会上种种问题视而不见。

对于上海正在建设中的大型公共艺术作品,老人曾有独到见解。他在1998年4月11日撰写的《上海当放眼世界》中说到:

“艺术家的创作有时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个人行为,尤其是一些大型的公共艺术作品,往往是艺术家与艺术家以及艺术家与决策者之间成功合作的结晶。记得前时我在参观由著名美籍华裔建筑师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华盛顿国家艺术馆东厅的时候,偶尔看到门口有件英国雕塑大师亨利·摩尔的作品,我环顾四周,觉得这件作品放在这个位置上真是得其所哉。后来得知这座雕塑曾一度打算放置在建筑物的另一处,在建筑整体工程初竣之时,贝聿铭邀摩尔前来实地考察,在绕现场一周后,他对着大门轻轻地说了一句:‘还是放在这里好。’于是这尊雕塑就被永远地安在了它本来应该拥有的最合适的位置上了。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到,权威的标准,以及对权威标准的尊重是多么的重要。不然的话,那么即便是两位顶尖艺术家之间的合作有时也会产生不尽如人意的结果。”

先生在应邀赴欧洲举办学术性画展并讲学期间,也将一些引起浓厚兴趣的见闻记录下来:“在罗马,我参观了著名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的杰作,在此巨作的绘制过程中,艺术家同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之间的故事耐人寻味。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教皇绝对是他的“老板”,但艺术家都敢于坚持自己的构想和创作主张,甚至在作品完成之前拒绝让教皇观看,为此教皇在盛怒之下竟杖击了画家。于是米开朗琪罗扬言要扔下工作离开罗马,无奈之下,教皇只得派人给画家送去五百金币,并向画家致歉。后来米开朗琪罗终于完成了这件旷世杰作。但是这位艺术大师的另一项更加宏伟的计划,即为尤里乌斯二世陵墓设计的大型雕塑园陵,却因新任教皇对这项工程缺乏兴趣而告夭折,由此铸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憾。事情有幸和不幸,五百年后的贝聿铭,当他提出卢浮宫的改造工程计划,尤其是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即建造一座七十英尺高的玻璃金字塔作为卢浮宫的入口,这一当时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疯狂的设想,立即招来了铺天盖地的反对声,艺术家的权威面临着挑战,此事却得到另一位权威人物的支持,这就是法国当时的总统密特朗。当玻璃金字塔完工后,人们才信服这两位不同领域中权威人物的眼光。事实上,密特朗远非仅仅是这座绝妙的玻璃金字塔的支持者,他还是诸如新建的巴黎图书馆及巴黎新区拉德芳斯“大拱门”等一些列现代巴黎宏伟建筑的强有力的支持者与决策者。正是艺术家与领导者的成功合作,才有了今天这样更为迷人的巴黎。”

刘旦宅《荷花图》

刘旦宅《荷花图》

林风眠先生曾经长期担任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刘先生认为这是不合适的。因为林先生长期在香港生活,从不参加上海美协的活动。难道上海就没有人了吗?他认为上海有大画家,但上海都没有很好的重视更不要说宣传,如陆俨少,当然还有林风眠,都是走出了上海以后才冒了尖。林风眠和沈柔坚先生去世后,有关单位前来征求美协主席人选意见,刘先生认为程十发先生是首选,是海上画坛执牛耳者。因此,当美协后来安排重选并非程十发先生时,先生当众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美协的任何会议。他不止一次对人说:放在家里的大师(指程十发)居然没人理他。他曾在《上海当放眼世界》文中写道:“艺术家的权威与决策者的权威之间的配合,这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它既要考验一个艺术家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能够在压力之下坚持自己的艺术标准,同时也要考验决策者是否有眼力和魄力,是否能够合理地使用其手中的权力,真正把握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分寸。在塑造上海这座具有国际水准的现代化大都市形象的过程中,艺术家和艺术家,艺术家和领导者的合作,实在是极其重要和值得研究的课题。”直到今天,他的建言对我们的领导和艺术家仍然具有令人震聋发聩的作用。

时在农历丙子年岁末,应《文汇报》社张楚良邀请,刘旦宅先生与程十发、沈柔坚、徐昌酩、方增先诸画家会于“望江楼”合作《牛图》以志丁丑新年之喜。为此,先生亲笔写了《执牛耳》发表在1997年3月2日的新民晚报上:

数十年来与发老曾有多次合作。发老作画,挥洒自如,初看若不经意,难识端倪,画好后则栩栩如生。闲聊时我与发老说:“画画虽不是表演,但看你画画倒是享受,着力处可学,轻松处就难能了。”他风趣地说是“拆烂污”。其实,文人画的“墨戏”对中国画来说是一大发展,舍丹青而用水墨,成为独特的中国绘画艺术,其功可与西方印象派绘画对光色的贡献相媲美。当然,那些蹩脚的画,只能算是拆烂污了。像齐白石、八大山人、徐青藤的墨戏都有极高的造诣,启发来者。发老故意作难,说徐青藤的画看起来就是“拆烂污”。我说:“是吗?不对。”文人水墨画的兴起,徐可说是个祖师爷。他有多方面的成就,画象简单而内涵丰富,淋漓痛快,意气无前,人所不及。至于有些初学者,一味取巧蛮干,但求轰动效应,那只有另作别论了。前人所谓“学如牛毛,成如麟角”,确是切中时弊。并说:发老的画不管怎么放泼,都是“兜得转”的,如不领会精神,单凭样子就兜不转了。发老说:“吃错药了,何况吃的是药渣,哪有疗效!”此论真令人厥倒。

一边有人说古论今,一边有人画牛配景,一幅五人合作由沈老题记的《牛年接喜图》完成了。此画好在浑然一体,难以分清谁画什么,真是皆大欢喜。其时楚良兄对我说,拟选用一幅程十发的山水画作有限印刷,我却持不同意见,说明道理:水墨写意画得形神兼备、情意可掬的,有齐白石的虾、黄胄的毛驴,把生宣手笔与水墨的功能充分发挥,此二家可说是画绝了。发老的牛画得好,可算“大家”,且今年是牛年,发老又是海上画坛执牛耳者,何不采用他所作的《牛图》。楚良兄说“妙”。 

他的眼界既高,不免被外人认为清高孤傲。实际上在他犀利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充满善意的敬畏之情。

刘旦宅《长恨歌书画手卷》(局部)

刘旦宅《长恨歌书画手卷》(局部)


刘旦宅《洛神赋书画手卷》(局部)

刘旦宅《洛神赋书画手卷》(局部)

在一次参加纪念顾炳鑫的座谈会上,他即席讲话:

50年代是连环画最辉煌的时代,可以说,那个时代所有的画种,包括国画、油画、水彩画、版画等高雅艺术或通俗艺术的所有画家,都集中在年画、连环画和宣传画上面,其中成就最高的就是连环画。当时连环画的辉煌体现在上海,可以说是“独领风骚”。老顾是连环画中的佼佼者,他当时的地位、他的学问是在多数画家之上的。现在的画院院长、副院长等好多是他的学生。其实,当今有成就的国画家陆俨少、应野平、来楚生等都当过他的学生,都是学习班的学员,而老顾是辅导员、是教师。这就可以看出他当时是处在什么地位上。

连环画我最佩服的有三个人:一个是程十发,一个是贺友直,一个是顾炳鑫。贺友直是连环画家中进大学讲课、当教授的第一人,而且一致认为是连环画的状元。老贺的好处是始终钻在连环画里,现在还在画。有时,也画中国画,我觉得这画就像中国画中的文人画。他作为一种业余的消遣,作为以画会友来画,宗旨还在连环画上。程十发有好多有利条件,他本是美专毕业,画家出身;同时他也画过好多连环画。他讲过一句我认为是名言的话:“画过三部连环画就等于美专毕业。”这样讲,他就是双料的大学生了。程十发是先画国画,后来转到连环画,最后还是画国画。他先经过国画这个大学,再经过连环画这个大学,又回到国画,所以他的国画是最好的,是最能代表中国海派艺术的大画家。

老顾与老贺一样都是自学成才,非但画得好,人也好。他自己说:“我追求老实。”讲这句话就是老实人讲老实话。他开头是画版画,当然还有插图、漫画等;后来转到连环画,以连环画成名。他前半生画连环画,“文革”后期才转向国画。他自己讲:“六十岁学吹打。”虽然六十不到,也近六十了,他自己很有信心。他国画起家与他原来版画起家有关系:他原来画版画,而且很有成就;后来又研究陈老莲的木版插图,其实他是版画转向国画。

严格地讲,过去的文人画是业余画,画文人画的都是士大夫阶层的人,画的境界很高,但基本功生命力并不强。因为有其他文化修养的优势,业余爱好国画,所以要求不一样,他讲究的是一种意境;不可能下苦功,不可能画得很好。后来的人搞错了,变得专业的画家去学习业余画。齐白石画得好是什么道理?就因为他是木匠出身,有独特的一面——民间画的生命力。他的画最大的特点就是生气勃勃,这是以前文人画所没有的,没有一个好的画家有木匠的特色。他就是实便便的,是虚中求实,不是实中求虚,这种方法是木匠雕刻的特点。木匠雕刻,手法很是具体,没有虚实过渡,不可能有一半雕出来,有一半模糊掉,所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真是硬碰硬。齐白石衰年变法后说,即便我饿死了你们也不要同情。这样的自信,这样的自足,所以,他下笔很肯定,他的画有种力量,和一般的文人画不一样。过去的文人画家中,我最佩服八大山人。八大山人与齐白石的画都是简洁明快,生动活泼,把水墨丹青推向极致,但前者因身世的关系,对现实的无奈,表现出孤傲落寞,而其画则空灵冷逸,妙不可言。齐白石则不同,有文人画的境界,有画家画的功力,更难得的是有民间画的生气,他对生活的热爱,画的小生命活泼泼地非常可爱。所以,我觉得齐白石是空前的大写意大画家。

老顾得天独厚。先画版画,后画连环画——他从民间来,转向国画,他的线条、造型、刻画对象和抒发自己的感受,即画本身的问题可说都已解决,中国画的所有元素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了。可是,老顾这个人太谦虚,太好学,永远不知疲倦,虽然年近六十,还是以初学者的态度来对待国画,所以,他把国画看得太严重了。其实,他从版画转向国画就是一个好的国画家了,他还一定要追求笔情墨趣,追求文人画的气息,追求版画、连环画中没有的东西。但是,天不假年,老天爷没有像对待齐白石那样对待顾炳鑫,他只有八十岁还不到一点,而齐白石活到九十多岁。齐白石真正好的、进入化境的作品是在八十岁以后,不是五六十岁时的东西。老顾要是有齐白石的年龄,肯定是他第一。当然,他在连环画上的成就已经是不一般了。

现在画家中真正用功的不多,有些职业画家因为要创新,把老一套甩掉,弄得自己好像不会画画一样,一切从头学起;一些不会画的人,或作家,或书法家,客串起画家,大笔挥挥——这就是“创新”,就是“不求形似”。所以,今天谈老顾的作风很有意义,这是苦功,能够起到纠偏的作用,因为专业画家不能没有基本功。老顾有颗图章“惟专故精,惟变故神”,他是讲精神,画要有精神,人也要有精神。我想,大家要是都像老顾那样去做,美术事业在这个新世纪一定能有新的面貌出现!

在这通篇的讲话里,有着他平时的思考和为人一贯的不含糊。

2010年8月28 日,刘旦宅先生在家中

2010年8月28 日,刘旦宅先生在家中

刘旦宅先生与陆俨少先生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倔老头。一位中国画坛的人物大家,一位中国画坛的山水大家,他们常常一起出游,也时不时地一起合作画画或题字。陆老年长于刘先生,文学根底深,自创陆家山水新貌,是刘先生尊敬的长者。而刘先生在艺术上的投入和本事,也是陆老不得不佩服的。陆俨少先生曾经在他俩合作的画上长题:“予画石势嶔崎,旦宅慧眼,经其横看竖看,颠之倒之本石也,而忽成山君张吻欲噬之状,旦宅放笔写古松一枝,夭矫如龙,相得益彰,诚妙手偶之得矣。东坡诗云:丑石半蹲山下虎,长松倒卧水中龙,示奉为咏之也。”1980年刘先生的《诗人画册》出版时,陆俨少先生为之作序并赞曰:“观其画作,经营位置,貌写形态,笔不虚下,辄叹为毫发无憾。人物一科,自元以下无述焉,振衰开来,旦宅勉力行之,其毋相辞。”一次,他们两家一起出游写生,学生也随行照顾。在写生画画的同时,陆老的学生看见刘先生出笔不凡,逸笔草草而形神备至,赞不绝口,围着刘先生头头转。为此陆老心里有点不痛快。刘先生直言不讳对陆老说:学生看见别人好的就想学习,但仍然是你的学生,这有什么不对?孔夫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后来陆老写信给刘先生,称他为诤友。还诗赠刘旦宅先生:蟠结蛟龙会,平生管鲍俦;与君成两老,来往亦风流。1993年10月陆俨少先生逝世,刘先生不胜悲痛,他对我说,陆老去世了,他会很冷清的,此时没有人写文章纪念他,我一定要写。他花了五天时间,写了三千字的文章,赶在11月2日陆老追悼会时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还写了龙门对挽联“五百年名世矜才著意经营胸中丘壑诗书画;四十载论交投分怆怀馆舍天上箕维归去来。俨少先生师事灵右,晚学刘旦宅顿首拜挽”以悼念这位中国画坛上最伟大的山水画家。这期间,凑巧有一位大领导欲前往刘家探望,因为赶稿被刘先生婉拒。以后这位大领导从此不再上门。生活中见过很多人对于领导巴结还来不及,对于主动上得门来的领导婉拒的倒是仅见的一次。这就是刘旦宅。他自己也曾笑呵呵的对我说:人家讲我和陆老头两个是倔老头。

刘旦宅《黄山图》

刘旦宅《黄山图》

对于故乡温州,他是一直有反哺之心的。1985年12月,刘先生在日本石卷市举办个人画展。他把参展全部作品售得的外汇,悉数捐给初创中的温州大学,建了一座“温故楼”。1998年6月13日由温州市人民政府主办的刘旦宅书画展在新落成的温州市图书馆新馆隆重举行开幕。11日我陪同刘先生和师母由上海飞温州,与先期到达布展的天暐兄、晓波兄会合。刘旦宅先生十岁时曾在温州举办过“十龄童刘小粟画展”。“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而今回故乡办展已是六十八岁。参展的书画作品共六十八幅,全是他自己家藏的精品。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一年温州的雨季特别漫长,大雨还连下不停。画展开幕前夕,走进展厅,因返潮有如进入湿漉漉的澡堂,装裱精良的书画作品在镜框中吸潮起皱,有的甚至出现霉斑。布展人员和我们现场看后心急如焚:这可是刘先生多少年来的心血呀!于是有人提出是否撤出展品,推迟画展。征求刘先生意见时,刘先生毫不犹豫说:“照计划开展。书画受点损失是小事,不失信于民是大事呀!” 真是不可思议,当日气象预报间有阵雨,可到了鼓乐鞭炮齐鸣剪彩之时,雨停了,久违的太阳从云层中露出笑脸。市长致开幕词。刘旦宅先生和师母盛装出席并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温州,刘旦宅先生作学术讲座;会见温州同行;到小学母校做客;拜会恩师亲属,到恩师坟头祭扫;向市博物馆赠画?? 那几天,刘旦宅的行踪是温州市民关注的焦点;刘旦宅书画展是温州市民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在开幕式上我为先生和师母的合影得到二老的喜欢,放大后一直被放在先生画室中的书橱里。故乡一直是刘先生晚年绕不开的话题,一直到在中山医院的病床上,他还告诉我,温州人的钱多了,可是环境变差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作者和刘旦宅夫妇合影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作者和刘旦宅夫妇合影

2006年5月我自香港回到上海,澄智堂吴真勇先生送我一块歙红砚板,因为类似长方形砖,厚度也够,十分难得。于是送到刘先生府上。刘先生痴迷于石,家里收藏各种天然奇石。十多年前有一周末,我陪同陈佩秋先生、沐兰大姐和三个孩子,刘先生和师母,韩敏先生夫妇一起到嘉定黄家花园踏青,主人盛情,临走时送了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四块英石分送四家。为了看我的那块英石,我专门接先生到家中赏石。还有一次与天暐专门陪同先生去怀菊草堂赏一块灵璧石。为陆俨少纪念馆开馆,刘先生在盛夏托人到江浙到处觅石,并多次亲自前往察看审定。他笑呵呵地对我说:为了陆老纪念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现在纪念馆竖立着的先生所赠石块上镌刻着陆老生前的题词。先生看了那块歙红砚板连声称好,但表示让我自己存玩。几天后,刘先生把自己收藏的六方砚台全部送给了推拿师裘人干先生。当时我对裘老师半似认真半似玩笑的说:那可是六张画换来的啊。师母在旁说,建华所言极是。因为留存好玩,我请先生为之铭文,先生当即答应。几天后到先生家中,刘先生已经题好,其铭是:“其坚可爱,其柔可亲;既坚且柔,可爱可亲。建华香江归来携此砚见示,甚佳,喜为之铭。丙戊夏,刘旦宅。”遂复请澄智堂砚刻高手汪志良上石。先生今归道山,触目我案头长物和壁上所挂先生所书小对联“动观流水静观山,爽借清风明见月”,我就会想起这一件件往事。他老人家做人做事正如他的铭文:其坚可爱,其柔可亲;既坚且柔,可爱可亲。

刘旦宅《红楼群芳图卷》(局部)

刘旦宅《红楼群芳图卷》(局部)

徐云叔先生曾经在我所藏刘旦宅《红楼群芳图》卷上题跋:旦宅先生以丹青名隆当世。花卉翎毛走兽山水咸擅胜场,尤工人物。所绘才贤武士美女高人,各具风韵并於神貌之中各显性格,盖探赜钩沉故能精微入玄而非优孟之似也。书画之雅逸诚属难能,人品之清高更为可贵。旦宅先生性磊落,潇洒倜傥,品节既优,下笔之气韵亦随之。古人云:‘书画以本质重亦以人重,信不诬也。’”云叔所言极是。

2015年7月2日

(本文摘编自《海上画坛闻见记》中《可爱可亲刘旦宅》一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海上画坛闻见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海上画坛闻见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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