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伦敦的人自然要来大英博物馆瞧瞧。博物馆南大门平日里也就热闹非凡,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有推着小车卖炒榛子的,甜丝儿丝儿的味道能飘老远,烟雾缭绕;还有蹲在墙根儿的埃及小贩,面前铺张红布,摆上埃及风银饰招揽买主的。细心的人若是穿过这群人,沿着罗素大街奔西,遛到大英博物馆的对过儿,靠近薄隆薄利大街的路口,就能遇到一个有点破败的白色老楼,一楼的门脸儿前悬着一个招牌:“喝茶谈天老茶馆儿”(Tea and Tattle traditional tearoom),底下还有一行字:“亚瑟颇不显书店”(Arthur Probsthain)。乍一看,这亚瑟颇不显可谓是店如其名:不显山,不露水,藏在一个茶馆里,但是其实这家书店却大有来头。1903年就跟这儿扎根儿了,专门卖亚洲、中东和非洲方面的书,1936年那会儿,留学伦敦的夏鼐先生还光临过。这家店如今真似个“大隐隐于市”的侠客,表面看温柔和善,是个张罗主顾的掌柜子,但是其实身怀绝技,十八般兵刃样样精通。
夕阳下的“喝茶与聊天老茶馆儿和亚瑟颇不显书店”的招牌,背后是即将关门的大英博物馆。摄于2022年3月(本文插图均来自作者田天及其夫人张烨)
这样说虽然颇有点武侠味儿,但是实际上亚瑟颇不显的日子并不好过。书店如今一劈两半儿,一半儿开在亚非学院,另一半儿守着老房子,但是原先卖书的地方多半都让给了茶客。卖书结账的收银台上摆着茶杯子,掌柜头顶的架子上挤着好些盒茶叶。只有冲北的墙上还挂着亚瑟颇不显老爷子的老照片儿,告诉客人这地方曾经是怎样一个书店,好个凄凉。如今的掌柜的见了我就跟我大吐苦水,说生意难,疫情那会儿被迫停业了一年。要不是书店改成了茶馆儿,恐怕连老房子都保不住。我问掌柜的为什么生意难啊?掌柜的这就赖上了互联网。说线上买二手书更便宜,更便捷,加上如今还有电子书、有声书,因此来看实体书的人就少了,就更不要说是专门买亚非拉方面的二手书了。
亚瑟颇不显书店中的柜台,勉强挤得下咖啡机,茶缸子和茶叶。摄于2022年3月。墙上那小小的画框里是亚瑟颇不显老爷子的照片,旁边是外卖单。书店的命运堪忧,这是不假,2块2一杯散叶儿茶,这个价儿就更让人闹心了。
亚瑟颇不显的掌柜说得不错。如今,互联网的确把许多二手书店挤到了绝路,实体书似乎也要绝种了一样。可是,这种淘换实体二手书的行为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消失不了的,因为这里头充满了乐子,让人欲罢不能。若是在二手书店游历久了,甚至能尝到人生百味。其中的苦与乐,笑与泪都够写篇杂文了。
电子书和有声书,便宜、环保又方便,为什么还有人死抱着二手的实体书不放呢?许多人会说这是情怀,但是其实背后的原因远比情怀来得更直白:“爱”、“喜欢”、“好(四声)这个”、“就得意这口儿”!这就跟有些人喜欢攒个口红,有的好收藏个球鞋,有的得意喝个咖啡一样,就是个爱好,图个乐儿,没有比其他些个爱好高贵到哪里去。有些个二手书都是很好的精装本子,优雅的皮面儿,烫金的花儿,书皮和书脊的图案,设计的时候都下了功夫,往往都和书的主旨相配,看着就可心。有些个书,尺寸合适,拿到手里,无论是单手夹着,还是双手捧着都舒服。若是字体选得禁看得体,排版看着匀称顺眼,就更招人喜欢了。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好的书也要配好的本子,这样才对得起内容。
但是除了书籍本身带来的享受,淘换二手书是有许多乐子的。要说乐趣之一就是以便宜的价格拿下自己想要的好书了。那种兴奋感就好比是呷了口二锅头,刺激之余,多有回味。前头说二手书是个“穷讲究”的圈子,但是其实这也是个“穷开心”的圈子。如今的书是越来越贵了。记得有一次两个导师聊天谈到一本新书,说图书馆没买,导师们自己想买又嫌贵,就感叹道:“这哪儿还是书啊!简直和奢侈品没两样儿了”!平时走到水石书店(Waterstone)也会进去看看有什么新书,但是无论再喜欢都舍不得掏一个子儿。不过到了二手书店就不一样了,有的书虽说是二手的,但是和新的没什么区别。原来十好几的书,四五磅就拿下了。记得2014年刚来伦敦那会儿,二手书普遍都是四磅左右。那个时候的伦敦大学学院里有个食堂,一份儿烤鸡是两块儿鸡腿肉,半盘子薯条儿、三个洋葱圈儿和一大勺子圆白菜沙拉,也卖四英镑,这就算顶好顶好的一顿饭了;同样的钱,换本儿喜欢的书,可谓是用物质盛宴换精神盛宴,值。何况鸡腿吃下去就没了,书还能翻出来反复读,更值。
淘换来的福留社(Folio Society)1970年和2018年的《鲁拜集》,摄于2020年10月。好马配好鞍,两个本子都有可心儿的地方。70年代的本子的纤细,透着股优雅,薄薄的拿在手里,和诗歌飞升的感觉很配;2018年的本子活脱脱是1872年莫里斯(William Morris)本的高仿,才有巴掌大小,布皮儿烫金,细腻精致,无论皮子里子,都禁读又禁看。
于是乎平常遇到喜欢的书,就可以候着,过个一年半载的,它指不定就流落到哪家二手书店里,但是真要遇到也要看缘分。在这半年里,这本书的书脊就镶到了脑仁儿里了,烧成灰都认得出来。走哪儿都要盼着能遇见,随时都留意着,等真的哪天,走到书店,推开门,在纷繁多彩的书脊间看着了,抻出来,翻开第一页,看到右上角铅笔写的“4.00£”,一股热血就冲上了头,心说“好家伙,找了你小半年了,终于让我给逮着了”!付了钱拿到手里,连步子都快了,恨不得早点儿到家,钻到被窝儿里慢慢看。记得有一次拿下了本《中世纪阿拉伯帝国史》,连家都没回,路边儿直接找了个茶馆,坐了小半天,瞧了好几章才作罢。还有一次是大英博物馆出版社新出了本小书,介绍拉丁铭文的,非常实用;书只有一厘米厚,书籍是亮粉色的,很好认。大英博物馆往东北,隔着几个街区有个二手书店叫“倒读书”(Skoob),许多大英博物馆书店被游人翻过百八十遍的展示本都会流落到那里。于是乎我每隔一周就去一次倒读书,直到有一天,在棕色和白色的书脊间,瞥到了那一抹薄薄的亮粉色,定睛一看竟是这本心仪已久的小书,高兴得恨不得能上天。去年4月那会儿,我和我爱人来到随便买,两个人同时找到了自己盯了很久的二手书,可谓双喜临门,当时就高兴得不行了。旁边知道的明白是两口子找到好书了,不知道还以为是小情侣求婚,女方说Yes了,兴奋成这样儿。对于一些个好书的主儿,在网上买书,找到书目,下单,收快递,打开来,掏出来的是“货”,读来颇为无味。这样经过等待和淘换得到的则是一件“宝”,读起来也更来劲,更有情感。
倒读书家上“新货”的推车,摄于2022年3月。如果说去二手书店为的是股子期待感,那这些上新货的小推车就是期待感的主要来源。虽然倒读书家的客流量很大,但是许多书打我2015年第一次来就一直呆在那里。有时候与其和这些个“钉子户”们打照面儿,不如翻翻“新来的”,总期盼着会有点惊喜。
除了便宜,淘换二手书的第二个乐子是书里夹着的那些小物什。乐子不在于这些个小玩意儿有多值钱,而是从这些小东西里,能看出前任主人的兴趣爱好,甚至是买书的动机,有时候跟那儿一个人把玩得入了神,还真当自己是福尔摩斯了——买本书还附赠推理游戏,真不错。有一次在随便买扒拉出了本《1066年那些事儿》,交给掌柜的交钱的时候,从书里瓢出来一条儿剪报,年深日久,昏黄脆弱,是97年那会儿对这本书的一个书评。掌柜子猫抓耗子一样扑到了这片儿纸,眼镜儿滑到了鼻梁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虽然不知道前人主人姓字名谁,但是对这本书恐怕是真爱,还将书评附在书里;或许这是个及其好书的主儿,没准儿每本书里都夹着个书评都不一定,想来还真是个奇人。又有一次,考古系里卖二手书,整个楼的师生都似到了惊蛰,纷纷从办公室的故纸堆里钻出来,排了个大长队。我那次也就捡了本儿《圣书体导读》,虽然说自己有电子版的,但是留个纸本,翻起来不累眼睛。可这一翻开来不要紧,里头掉出来一沓子灿新灿新的明信片,和整本书一样新。仔细看看,张张都是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文物。恐怕这前任主人是在大英博物馆看了埃及文物,大受感动,一个热乎劲儿冲脑子,决定学学圣书体文字,就买了这本书,但是恐怕之后就撂那儿没怎么读过了。虽说有点儿可惜,但也是个性情中人。还有一次,是在坤头,抻出来本儿纳瓦特勒语(Nahuatl,通俗地讲,是阿兹特克人说的语言,至今还有许多当地人讲)词典,打开来里面夹着个小书签,泛着棕黄,绘着一羽彩鸟。仔细瞅瞅,颇有玄机。只见这书签的材料,是阿玛得(dei),纳瓦特勒语管它叫āmatl,是古代中美洲文明用树皮做的纸,如今依然有卖。恐怕这本书的前任主人正是个研究古代墨西哥文化的主儿,学习纳瓦特勒语的同时还游历中美洲,买了这个书签儿,可见对这个学科和语言爱得深沉,但是这书签和词典何以落到二手书店,这背后恐怕有辛酸事儿。
纳瓦特勒语词典里的阿玛得纸书签,摄于2018年3月。严格地来讲,书签上的图案恐怕并不是纯手绘的。图像应该是先统一印刷好黑线,然后再经过手工填色而成。
淘换到书快乐,其实没得手也快乐。有时候去二手书店并不是惦记着真买本书,而是奔着一种期待感去的。这种期待感怎么形容呢?就好比每次写作、画画儿,铺开来张纸,在没下笔之前,对这篇文章,这幅画儿的期待和想象是最丰富的,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希望;或者是下一个新馆子,拿到菜单子之前,闻着后厨的味儿,瞥着隔壁桌儿的碟儿,对一会儿能吃哪些个菜都充满了期待。这种期待感有时候比大烟壳子还能让人上瘾,让人每隔个几周就往书店跑。每次推开书店的门,走进去,抬眼扫扫满墙的书脊,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将看未看书名的那会儿是最上头的,因为那个时候充满了期待和希望,肚子里都翻腾倒海,好像第一次谈对象:这次能淘换到什么呢?是心仪已久的那本?还是能捡个漏买个顶好的本子?还是能发现本新书?现在年轻人好玩儿个盲盒,花个十好几,打机器里“噗通”滚下来一个,拿到手里,要打开没打开那会儿最激动。其实追求这种激动感和期待感去个二手书店就完事儿了,还能省点钱,也是“穷开心”的一部分。更何况买盲盒的时候,人都能知道是哪几款了,逛二手书店就不一样了,谁也不知道这次能撞上哪本书,能打开哪个新世界的大门。
淘换书有乐子,书店中的人,无论是掌柜的还是主顾,都也是乐呵人儿。伦敦这个地方虽然是大都市,每个人都忙得脚跟打后脑勺,但是却透着股难得的人情味儿,买东西排队的时候,素不相识的人况且还冷不丁夸我爱人今儿个捯饬得多好看,更何况是在“穷开心”的二手书店里了。倒读书就这样儿,疫情期间非但没有关门,反而盘下来一个新门脸儿,开张之后每天有个小伙计守在门口,自个儿低头看书,很是斯文,但是对主顾都嘘寒问暖,我买了本写给小孩儿的《第九鹰团》,付钱的时候怪害臊的,想悄么出溜地交完钱就跑。没想到小伙计仔细翻了翻书说:“这书我读过,您眼光可以,挑得不错。”倒读书的伙计们不仅爱评价主顾们的书,有几位直爽得大手大脚。几年前一个下午,我抱着几本书等着交钱,店里来了个老太太,提搂着一个塑料袋儿,里头兜着本杰克伦敦的小说,一百年前的本子,颤颤悠悠地递给伙计说捐了。俩伙计傻了,因为这本书老点儿也就算了,整本书都散黄儿了,皮儿是皮儿,馅儿是馅儿。一页页粘起来卖吧,耗时耗力,散篇儿卖肯定也没买家。俩伙计正寻思着,瞧见我跟后头看热闹,举起塑料袋儿冲着我晃了一晃:“要不给您得了,不要钱。”就前几天,我问能不能拍几张书店的照片作为这个文章的插图,伙计很是热情,马上塞给我电话:“说别提拍照了,采访掌柜的都成。”我顺带买了本书,结果这位伙计立马冲柜台喊:“哎!给这个先生七折,这是个爱书的主儿!”出了倒读书,奔城北的摄政运河(Regent Canal),沿着河往西,能到“看灯闸口”(Camden Lock),如今是个大市场,小商小贩间藏着个黑鸥书店(Black Gull)。看灯闸口这个地方“嬉皮士”扎堆儿,这家书店也就沾染了这种气息。店员有时候是个小瘦老太,干黄的头发,顶着小眼镜儿,窝在老木头柜台后头。身后的墙上挂着70年代破旧的海报和一个落了灰的弗洛伊德手办,旁边的老唱机呜呜吐吐地播着温温吞吞的老爵士,一幅放荡不羁,“老不正经”的样儿。有一次淘了《古埃及之声》和《伊兹尼克瓷》,递过去交钱。老太太抬起头,越过柜台顶儿打量打量我,又把书拿起来看了看:“古埃及文学和伊兹尼克瓷,这组合挺离经叛道啊,您本职工作干嘛的啊。”于是乎买卖双方就开始聊闲天儿了。过了几周,又从玄学区扒拉出本儿《古代近东王权》,老太太把书拿在手里翻了又翻:“这本儿书印得真好看,讲的什么啊?”我简单说了说,她从柜台里探出头,很是正经:“那是不是下回把它放到古代史区啊?”
倒读书家的文学批评区,摄于2022年3月。倒读书这家店起家是在一个地下室里,水泥墙一直也没有上过漆。不过对于大多数主顾来说,他们的目光都被多彩的书脊迁走了,根本顾不上瞅周围到底是水泥还是大白墙。
除了伙计,书店里的主顾也好搭茬儿,让这种“穷开心”的乐子在圈子里传导。年前在玛丽邦大街(Marylebone High Street)的乐施会,我爱人挖出本一直想看的《索菲的世界》,才两块钱,高兴坏了。俩人儿正排队付钱的当儿,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后背。我猛回头,见是一个女主顾,大黑框眼镜儿架在瘦削的脸上,皮肤晒得发古铜色,死盯着爱人手里的书。我以为是踩着她脚了,刚要赔不是,人家笑了:“您们这书挑的好啊,原先读过没?”我告诉她我14岁那年读过中文的,对方挺高兴:“那就再读一次,这本书哪个年龄段读都挺好。”上个礼拜去肯特氏镇买菜,顺道去了当地的Amnesty二手书店,一群大爷大妈正围在店门口的桌前品评新来的货,又和掌柜的聊天儿,谈最近哪些个书店又关门了。其中躺着本儿《昆士兰土著故事》,还带插图,三块钱甚好。我拿起来高声说:“劳驾掌柜的,这书我要了。”大爷大妈们立马安静了,我立马觉得不好,心说“有主儿的干粮不能碰”,赶忙把手缩回去,环顾四周,客客气气的:“呦,不是有主儿了吧?没主儿我可拿走啦。”一个大爷回过神儿,双手举过头顶,大笑一声:“哈!没有没有啊,我们这不是都在欣赏您挑的这本儿书呢么,挺奇特,您带回家吧。”掌柜的爱书,主顾爱书,互相欣赏,互相寒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二手书这个圈子在电子书大潮的冲击下还没有轰然溃败吧。
天有阴晴云雨,淘换书也一样,有欢乐也就有悲伤。上头说那本纳瓦特勒语词典,虽然被主人珍爱,但是流落二手书店,背后或许有伤心事儿。其实很多书拿来一打量,就能看到这人世间些许的悲伤和无奈。好几次淘换到有作者签名的小书,大多数都是签赠给前一个主人的。想来这种不起眼的学术类小书,前任主人能拿到赠签,恐怕要么和作者认识,要么就是非常喜欢这个作者,要么就是作者真心期望读者能好好翻翻,总归齐说,一本书里寄托了很多情感。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书,还是漂到了二手书店,最后被我捞了起来,其中纵有万种真情,似乎都被辜负了。有一次和爱人从老舍先生故居附近遛弯儿,本来挺高兴。溜达到玛丽邦大街的乐施会,我看到了本三十几块的书,是一本都铎时期生育手册的高仿,真皮烫金,仿古印刷,真假难辨,而且是西方历史上第一次画出小孩儿和子宫的书,来头不小。旁边还有好几本高仿本,高高低低,都装帧得高贵典雅,全是医学史上产科类方面的巨著。翻开来一看,原来是产科医学会会员订制的高仿本,只有几百套,这一套的主人不知怎的,就把她的这套捐给了乐施会。眼看着这套精美的本子即将被拆散售卖,很是痛心,但是每本价格不菲,无力回天,就剩下了叹息。其实有很多时候,稍微细心点就能发现很多新到的书都有同样的主题,甚至有同一个人的藏书票,恐怕是同一个人一辈子的藏书吧。就这样被一股脑扔到了二手书店,最终被不同的主顾买走;本来是一个人的宝贝,也就彻底四散肢解了,就好比是草原上的死羊死马,过往的鹰隼豺狼,飞禽走兽,你来一口,我啃一块,很快就被糟践得只剩下一堆枯骨,散落四周,怎不凄凉?
可是转念一想,悲伤归悲伤,但是命本不就是这样?藏书如人,每个好书的主儿,一辈子从世间这万千卷子里,随心选择,苦心拼凑;每个人的脾气品行不一样,每个藏书的组合也就跟着不一样,以至于有时候,见其书,知其人。就好比上回说的,到一个地方,看看书店就能知道附近住着什么样的人。老书主儿归西,儿孙即便孝顺,也无法理解父母藏书之意图,甚至嫌弃这些旧书占地方,便一股脑丢给了二手书店。这套藏书,这个人留在世间的印记,就这么被万千主顾拆散取走,组成新的藏书,成为新的灵魂。人死即灭,五蕴离散,化作万千元素,组成新的生命;藏书也是如此,虽然散做单个儿的本子,不再是之前主人的面貌,但是却组成了新的藏书,成就了新的生命,周而复始,悲从何来呢?
倒读书家的帆布袋和骷髅,摄于2022年3月。伦敦的许多书店都有自己的帆布袋,但是人们似乎偏爱当特(Daunt Books)家的墨绿色帆布袋,好像背上一个自己就是文化人了。对许多人来讲,骷髅架子象征着死亡,但是这里的骷髅是开心的,因为每个“死亡”的收藏都会在另一个人的藏书中重生;对于一些文化而言,骷髅是拂去肉身后灵魂的本质。在二手书店里,新书们也都拂去了光鲜的皮囊,剩下的是它们最有价值的本质和干活:内容。
后记:BlackGull的离开
就在笔者把稿子交给澎湃新闻后几天,路过看灯闸口,去黑鸥串串门子,怎料文章中的老唱机成了新音响,大放着流行音乐;老木头柜台撤走了,连掌柜的身后蒙着灰的弗洛伊德手办和海报也不见了。书店里的书还横七竖八摆着,书脊有的冲着柜子里,无论是挑还是拿都不是很方便。新店员是一个好读小说的姑娘,圆圆的脸盘子上架着个大粗框子眼镜,正忙着写标签。一问才知道,黑鸥的老掌柜退休了,这家店面就卖给了这个姑娘和她哥哥。这对兄妹跟老掌柜做学徒很多年,把这家店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连连保证以后会继续保质保量,物美价廉。不过店名儿不再是黑鸥了,而成了"蹦喵"(Boom Cat Boos),到了(liao)还是动物。兄妹俩才接手一周,忙着上上下下好好打扫一翻。她说这家老店过去几十年没怎么打扫过,每个角落都藏污纳垢,下个礼拜估计才能焕然一新。黑鸥的“旗舰店”在伦敦北边儿的芬驰利(Finchley),如今也是产权到期,正找下家接盘。老掌柜以后退休之后,会搬到海边的黑斯廷斯,跟那儿开一个新的黑鸥书店。黑鸥终究是飞离了摄政运河,飞去了大海边儿,海阔天空,惊涛拍岸,自由翱翔。这家书店是看灯闸口这个大市场里仅剩的书店了,不知道黑鸥的老主顾们还会不会回来看看,这对兄妹会不会继续让这家老店继续带给好书人以惊喜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