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赔得最惨的一部电影”,居然在开年不久就有了结论。电影《张之洞》“于1月7日上映,上映首日仅卖出177元,全国只有三个人前去观看,电影院基本上没有排片”,一时间引起网络热议。笔者并非这三个人之一,也没有看这部电影,但是总觉得作为晚清名臣的张之洞居然受到此等“待遇”,有些不公。恰又想起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传张之洞为猿猴托生”的轶闻,便写下这篇叙诡笔记。
电影《张之洞》剧照
一、作息如猿猴:晨昏颠倒不睡觉
“吾国人好自诩前身由畜生道转来,尤喜称猿猴转世。宋、明诸笔记所载不具举,近代如袁才子,即传前身为点苍山老猿。”黄濬作为留学日本并深受西方科学影响的文人,对这一套当然不信,“今日固不足道,然酒余茶后之谈助,亦聊以适意也。”
关于张之洞乃猿猴托生的传说,由来甚早,黄濬说他在光绪末年,“时文襄(张之洞谥号文襄)尚未湖广总督,未入军机也”,就闻诸老辈言之。张之洞祖籍直隶南皮(故时人以“南皮”称之),出生于贵州兴义府,“黔中人言兴义山中有猿,得道化为老人,月夜山巅独坐,山中人往往遇之,文襄既生,老人忽不见。又云:贵阳南门内六峒桥,即老猿隐形处”。
张之洞
而《清代野记》中亦有“猴怪报怨”一则,说的是有个在直隶盐山县县衙中做饭的厨子,家中一个十五岁的童养媳忽然自称是猴女,“猴父母皆修炼成道去,予同胞尚有一弟一妹皆能修炼”。有人问她弟弟现在在哪里,她说:“但闻其转世为大贵人,今在湖广大衙门,亦不知湖广为何地也。”人家又问她的弟弟姓名,她说:“不知,但知其为湖广最大之官耳。”因此,《清代野记》的作者说:“人云张文襄前身为猴,非虚言矣。文襄之貌似猴,饮食男女之性无不似猴者,亦奇人也。”
其实,张之洞为猿猴托生的传闻,还真不是有人恶作剧,除了相貌尖嘴猴腮之外,在《春冰室野乘》等多部笔记中都记载有“文襄自言夙生乃一老猿”的字句。而张之洞之所以有此自诩,多半是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大异于常人的缘故。据《蛰存斋笔记》记载,张之洞“精神大异乎常人”,经常十几天不睡觉地处理公务,“伺候之员弁更番输值尚觉困惫”,而他则毫无倦态之色。《国闻备乘》上亦说他“性情怪僻,或终夕不寐,或累月不剃发”。《石遗室文集》上说他每逢重要的奏折,绝不假手幕僚,一定要闭门谢客,亲自书写,“终夜不寝,数易稿而后成”。平时的作息也古怪至极,“公日凌晨兴,批阅文书,寻常辰巳(上午七点到十一点)见客,午而罢,然后食。有事而未罢,或留客食,食必以酒,酒黄白具,肴果蔬并食,一饭一粥,微醺,进内解衣寝”,这样从中午一直睡到深夜才起来,在子时和丑时继续会客,然后再休息,或者干脆不休息,坐在藤椅上小憩一会儿就接着开始工作。
《石遗室文集》卷一之张之洞传
这样犹如夜行动物般的作息方式,使得他的幕僚们苦不堪言。《春冰室野乘》上说他督学蜀地时,“一日出游浣花草堂,偶集杜诗二语为楹帖,欲系以跋,因坐而属思”。谁知他一坐就是三天,连个盹儿都不带打的,下属们都“困而僵”,他却“从容如平时”,等到终于琢磨出来了,挥毫落纸时竟只有“集本集句”四个字而已。除了工作上必须跟着他一起晨昏颠倒外,就连吃饭也吃不安生,《清稗类钞》上记载,张之洞特别喜欢召集幕僚们一起吃饭,“幕僚以文襄位望之尊,奉召,必肃然陪侍”,但有时候吃饭吃到一半,老爷子“竟倚几假寐,沉沉睡去”,幕僚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离开,谁也不好动筷,只好整肃端坐,等张之洞醒了,再苦笑着把残羹冷饭吃完。
二、脾气像猿猴:不修边幅太随性
晚清名臣,各有个性,曾国藩的谨慎、左宗棠的倔强、李鸿章的豪迈,都见诸史册,而形容张之洞,恐怕最恰当的词汇就是“任性”,“猴脾气”上来,往往官威丧尽、斯文扫地。比如他爱喝酒,“召集朋僚时,必百计劝饮,务使人人大醉而后已”。《梵天庐丛录》上说每次群僚喝醉了又唱戏又呼喊时,张之洞“则鼓掌大笑”,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的卧榻本来不许人接近,但如果幕僚们喝醉了,躺在上面呕吐,“即使狼狈不堪,亦不以为忤也”。
张之洞的任性不仅体现在对幕僚,“对于司道以下属官,恒任性为之”。他担任总督时,每次传见地方官员,大家都带着被褥来到总督府,因为一般往往要在“传见”日期三天以后,张之洞才想起有这么码子事情来,接见他们。更有在总督府大堂打地铺睡了四五天还未传见的,就可以理解为他彻底忘了,直接回家大吉。
《南亭笔记》中的一则,足以见得张之洞的随性到了何等地步。有一次,张之洞到学堂视察,“衣行装,穿马褂、开气袍”,可是偏偏忘了穿衬衣。等到了堂上,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开了他的袍子,“中露一银红绉裤,另有蓝缎绣花裤带及香囊等,彰彰在人耳目”,张之洞掩之不及,彻底走光,堂上的人们“皆匿笑”。还有一次阅操时,南皮骑款段马,那马是某营官所献,老弱不堪,只能踯躅行走,途中过一山,上坡时四个差弁在马后紧紧跟随,等到下坡时,马走得快,左右跟不上,“马骤然一跃,南皮乃卧于马背,紧握缰绳不敢释,惧其逸也,既至平地,乃徐徐起”,见到的人们无不掩口而笑。不过,张之洞的骑术其实并不差,他所建两湖书院,环境优美,“双堤夹镜,风景天然”,张之洞经常纵马游观,“冬日戴一红风帽长髯飘拂如银,见者皆有望神仙之叹”。
《南亭笔记》
张之洞如此性情,并非是成为达官显贵之后的张狂或摆谱,而是从来如此。他九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十四岁应童子试,成秀才,十六岁北闱举人第一名,二十六岁入都会试中探花,人们都以苏东坡来比拟他,可见才情之盛。而那时的他便常常做出惊人之举,《春冰室野乘》记载:“同光年间某科会试场后,潘文勤(潘祖荫)、张文襄两公大集公车名士,燕于江亭。先旬日发柬,经学者、史学者、小学者、金石学者、舆地学者、历算学者、骈散文者、诗词者各为一单,州分部居,不相杂厕。”如此盛会,一下子来了上百人,潘祖荫和张之洞一一纡尊延接。那天天朗气清,参加聚会的学者名流也都兴高采烈,“飞辨元黄,雕龙炙輠,联吟对弈,余兴未央”。俄而红轮西沉,大家都觉得饿了,潘祖荫问张之洞,今天晚上的晚宴安排在哪里了?张之洞呆了半晌才说自己把这事儿给忘了,潘祖荫也目瞪口呆,两个召集人大眼瞪小眼,万不得已,只好就近找了个小酒楼安排大家吃饭,“唤十余席至,皆急就章也”。酒是劣酒,饭尤粗粝。一帮出口成章、指点江山的才子,到了这时却毫无办法,只能“勉强下咽,狼狈而归”,有当晚就闹肚子的,“都人至今以为笑谈”。
《春冰室野乘》
三、狡诈似猿猴:弹劾幕僚为保全
世人的误会之一,就是容易把一个人的“轶闻”作为这个人的定义,比如张之洞,后人对其印象往往就是任性和不着调,却忘了他是镇南关大捷的幕后英雄,更忽视了他兴办洋务、参与变法、是“东南互保运动”的发起人之一等等丰功伟绩——能够做出上述业绩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个处处出洋相的可笑人物。张之洞的“真性情”还表现在他重视人才和对新思想的接纳上。
《南亭笔记》上记载:“南皮博学强识,口若悬河,或有荐幕友者,无不并蓄兼收,暇时则叩其所学,倾筐犹不能对其十一,多有知难而退者。”他的爱才在晚清是出了名的,任总督时,有位狂士投名刺求见,一见面就说我精通测绘学你知道吗?两旁幕僚见他如此狂态,都替他捏了把汗,张之洞却不以为意,认真考察他在测绘学方面的知识,发现他确有才能,“南皮大叹赏,乃委充画图局教习”。
再如周锡恩,本是张之洞的门生,后来掌教黄州经古书院。他给书院学生们出的题目,诗歌有“显微镜”、“千里镜”、“气球”、“蚊子船”等,时论有“拿破仑、汉武帝合论”、“唐律与西律比较”、“倡论中国宜改用金本位策”等等。张之洞见了感慨道:“予老门生,只汝一人提倡时务,举省官吏士大夫,对于中国时局,皆瞆瞆无所知,而汝何独醒也?”从此更加器重他,并“嘱随带道员蔡锡勇(曾留学西洋,为张之洞属下办理洋务要人),时与锡恩谈外国学问、政治、兵事、制造各种情形”,与当时朝廷如刚毅、徐桐等一味仇洋的保守派相比,张之洞实在称得上心胸开阔、高瞻远瞩。
曾任张之洞重要幕僚的辜鸿铭在《张文襄幕府纪闻》中回忆一件事:“犹忆昔年张文襄督鄂时,督署电报房有留学生梁姓者,领袖电报房诸生,专司译电报事。”按照惯例,朔望行礼时,署中文案委员与电报学生分班行礼。梁学生固与电报房诸生同立一处,文案委员们看不起他,“无一与交语者”。有一天,张之洞出堂受礼,见梁学生与电报诸生同立,上前将他拉出班外,亲自安排在文案委员班内说:“汝在此班内行礼。”众人一时愕然。“此后文案委员见梁学生,则格外殷勤,迥非昔日白眼相待可比。”这位姓梁的留学生就是后来担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
在张之洞的幕府中,还有一位姓梁的人才,就是后来因担任溥仪老师而大名鼎鼎的梁鼎芬,此君极得南皮赏识,《睇向斋秘录》上说“张文襄公之洞督鄂时,梁鼎芬以一知府干预全省吏治,同僚惮之如虎”。不久,张之洞忽然上疏弹劾他“矜才恃己,举动浮躁”,这一下满朝文武都很吃惊,军机大臣鹿传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私电询文襄用意所在”,张之洞复电说:“梁鼎芬诚恳精勤,为众所忌,劾之者,乃塞反对派之口也。”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政治家的狡诈多智和老谋深算。
《睇向斋秘录》
也许正是因为敢于任事和不按常理出牌,张之洞在官场上的名声很坏,说他“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话传到张之洞的耳朵里,他不以为意地说,这四句评价,前两句我甘愿认领,“面目可憎”我还真不知道,至于“语言无味”则大错特错,说这话的人肯定是没跟我交谈过,不然一定会倾倒于我的连珠妙语的……
因此,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说:“予以为诸传说之来源,大致皆出于‘貌似猴,饮食男女之性,无不似猴’,此三语恐是实录,即文襄亦居之不疑矣。”同时他又强调:“今世科学日昌,六道轮回人禽转劫之说,断无人肯信之,肯谈之,不宜胶柱指为托胎也。”这番话,应该是对“传张之洞为猿猴托生”的最佳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