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笔生花
当代语境中的文人艺术
今日美术馆 3号馆
2017.06.25 - 07.12
北京市朝阳区双井百子湾路32号
徐皓峰说话,风格像撒网打鱼,任何一个简单的问题,他都要避而言他,迟迟不肯收尾作结,例如记者问他新书《处男葛不垒》中“葛不垒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他刚提了半句“葛不垒是我从北京胡同……”话音未落,话头却又滑向他处:
“老北京的胡同里,很少见老炮,平时管胡同的都是一些个60岁以上的老太太,而且她们说北京话也不会有王朔小说里那种拖着腔的——”
老炮起了个头儿,又不接着聊老炮了,“中国很有趣的一个地方是,影视作品里流行的北京话,都是老北京不会说的话——那是旗人和丧失田产的河北农民聚集在南城说的话,南城大部分的人口其实是清朝有回族血统的驻军……”
还没有个说法,又接着聊胡同,“当时大院子弟跟城里的孩子打架,你在胡同里是见不着的,他们有他们的活动时间和区域——然后天津话也是——有人问《师父》里为什么不说天津话,那是因为现在的天津话是以前的天津人不会说的,当时天津的武林人士主要是河北人,要么就是北京人,北京人说的是官话,李安电影《推手》《饮食男女》里郎雄、包括梅玖葆先生在影视作品里说的,那才是北京话。”
唠了半天,终于开始切入主题:“我父亲是军人,我们就住在大院。胡同里的孩子,四五岁的小孩就是个体面人,部队系统则是有个头儿,一般是大几岁、有城乡结合部打架经验的,领着一堆小孩玩——葛不垒就是我们大院里头儿的名字。”
我的天啊。
2017年7月14日,导演、作家徐皓峰正接受记者采访。黑发夹银丝,明显是睡眠不足所致。
《处男葛不垒》一书里,活到29岁仍然没有经历过女人的葛不垒最后成为一个观念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是由一百多幅照片组成的《摔倒》:一个女人在酒吧、宾馆、厕所、街头、写字间、办公室、垃圾站等各种地方摔倒,每摔倒一次,身上的物品就少一件,最后一张照片是她一丝不挂地摔倒在床上。
但在现实中,“上初中时,有一天来了一个师范学院实习的老师,长得和齐秦一模一样,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我们的头儿葛不垒。他给我们讲思想品德课的时候说了很多苏联的事情,一节课都在讲历史掌故,听得我们校领导高兴啊,最后给了他一个高分,让他饮誉而归。”
徐浩峰,《仲春》,布面油画,70x100cm
这张画,画的是美院附中一个已经毕业了的女同学。
“古籍上讲,春季里少男少女以树枝为冠,祭祀大自然。多年后参加东京电影节,正好赶上他们的祭祀,一堆日本人在吹竽,服装华丽,各种修饰,仪式正式开始时,出来一个小姑娘,头上就绑着柳条——哦,原来我们古代的祭祀,在东方的有一些角落还保留了下来。”
听徐皓峰回答问题,难免令人着急,因为他语速太慢,网又撒得太广,半天收不回来;但往往也令人兴奋,因为这个杂家路子太野,常常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
徐皓峰导演并担任武指的电影《师父》中,最精彩的两段武打场面,一是结尾处以八斩刀单挑各掌门,一是以竹竿(类似咏春的六点半棍)击退众地痞,咏春最主要的两样兵器,都在电影中得到了展示。
讲江湖规矩,他说:历史上中国就没有黑社会,因为中国宗祠和同乡会的系统太强大,没有黑社会容身之地,要说有,漕帮(也叫青帮)勉强算是,但后来杜月笙主持的青帮升华成了仲裁组织,杜月笙一天到晚在茶馆里跟人茶叙。
“中国历来都是这样:黑帮不进城,因为一进城就会被祠堂和同乡会系统吃掉,他们勒索城乡结合部一点小钱就行。”
“日本也是这样,你看日本的黑社会模仿的是中国私塾制,北野武的黑帮片里,黑帮分子叫老大都叫老师;香港的黑帮其实是因为八十年代初期后革命英雄系统突然退出生活——”
徐浩峰,《后台》,布面油画,70x100cm
“到了山西,你才知道社戏的声音之大,三十里之外都能听见。以前看《动物世界》,狮子一叫三十里,再看人的躯体也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知道人类占领自然是有道理的。当时在后台有一个拉京胡的,夫人正抱着孩子,妇人平静,孩子安然入睡,在那个巨大的声场里,人却那么平静,就像漩涡中的暴风眼。”
徐皓峰小时候崇拜董存瑞和雷锋,小学五年级之前,严格地执行每天做一件好事,“为了攒够好事的数量,我每天放学后都到别人家楼下等着,看看谁家晾的衣服会掉下来,又或者在滑梯旁边看着一二年级的小孩,看谁的书包会忘了没拿。”
“我们这代小孩儿玩儿,哪有什么周润发被关起来打死的情节,平时都是模仿董存瑞,都觉得自己不会活过22岁,22岁就要为祖国牺牲了。”
时过境迁,革命英雄系统退位,黑帮英雄也风光不再,如今的崇拜系统转向“视觉系”,“以前的男性英雄主要是给男孩儿看的,因为后者要确立自己的人格;现在的男性偶像主要给女孩儿看,因为是女性们在消费——电影市场主要掌握在女性手里了。”
“梦笔生花”展览中,旅美作家张洁的《女人像》
说回艺术,“我正经学过艺术八年,老师从没跟我们说过,这个东西将来能挣多少钱,以至于我们在美院附中毕业的时候都有饿死的恐慌。”徐浩峰说。
“上一辈老师受的艺术教育是,如果你要当艺术家,就要做好早亡、受穷、得病、招人讨厌、死后两百年才得到承认的命运。梵高把自己画疯了,米勒一辈子清贫,塞尚被人嘲笑了一辈子,临死前刚看到一点别人认可他的苗头,啪一下又死了。所以我的老师那一代人,其实都做好了为艺术献身的准备。”
“所以,我那个年代的艺术教育和中国传统文人对艺术的观念是一样的,就是你学艺术,它本身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你不要想着怎么靠这个东西安身立命,那是次要的事情。而且人生有各种巧合,你也不知道会巧合成什么样子。”
象外 X 徐皓峰
象外:你们读美院附中那会儿,存在学油画的看不起学国画的这样的“鄙视链”吗?
徐皓峰:那其实没有。
学国画的人一方面比学油画的快乐,另一方面又比我们烦恼。油画是方便,你可以涂抹,状态好,就有可能碰出一张好画;笔墨的限制性强,如果你基本功不够,那你所有的笔墨都是丑陋的。
学古典国画的人开心,你临北宋的山水,临明朝的花鸟,都会觉得这个太美了,这么有构成,这么巧妙,你临的时候就很服气。但我们前面三四辈的师辈们搞中国画改革,尝试把西方速写引入国画,好多人物画的技法不是毛笔的技法,而是铅笔和橡皮的技法,而且考试的时候也不按宋元的人物画标准去考,是照着创新的人物画去考的。这个时候,就有一些学生觉得掌握不了了。
我当年就是这样——我当时碰到一个很好的国画老师,他自己画画的时候穿中山装,或中式的马褂,也告诉我们画中国画的时候,一定要自己磨墨。附中四年级选专业,我跟他去学,但学了几周,我决定还是回去画油画,临走前某天,我去国画教室玩,因为当时在搜集道家的资料,道家的符类似草书,有奇怪的形,我就在牛皮纸上画了一张特别大的符。后来那位许老师突然把我随手画的符拎起来,跟其他同学说:“这就是绘画啊!”
诗人王艾的作品,《坐禅2》,纸本综合材料,67x52cm,2014
象外:现在学艺术的学生,毕业时可能更多考虑就业的问题、生存的问题,你们那时候的心态是怎么样的?会觉得艺术跟人生、艺术跟社会的关系更近吗?
徐皓峰:那时候艺术界和电影界、文学界稍有不同。当时的美术,其实想远离一些概念,比如社会之外,美术是否独立,那时候是极力追求美术的形式美。所以当时看苏联的绘画就不满足,包括苏里科夫的画,现在看仍然感觉有力量,但它的力量是纪念碑式的——人对纪念碑、对牌匾,都是看一眼就过去了,他不会细看。看一眼的画,和你可以把玩几十年的画,效果还是不太一样。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美术界追求的是在专业上做到真正的精炼。
从清末开始,我们在书法和绘画上都追求粗糙,因为觉得清朝太迂腐,于是得反抗这种东西。中国人写了几百年的馆阁体,一眼看上去整齐,很入眼,但并不追求书法的丰富性,到了清朝,开始引进北魏的碑体,要一扫文弱之风,糙着来。现在看来,虽然气势雄浑,但仔细看,还是变化简单。
诗人、学者西川的作品,《山·巅001》,纸本水墨,64x74cm,2017
从清末到民国,这种艺术改革并没有让中国人的心灵变得细致。中国人在过去的100年是心浮气躁的100年。就这样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管是国画还是油画,于是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怎么才算是真正的绘画,绘画该有的细致应该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们并没有善用西方。为什么清朝失败?因为它送到美国和日本的大部分学子,最后都成了政治家,民国史是由一大批外国留学的学生造就的。包括清朝的正式官员,比如康有为、梁启超,对西方的政治法制的研究也是大而化之,他们迫切的不是做学问,而是要改变政治,所以就拿西方的学问做政论。这个头,其实开得很不好。一个连英语日语都不太说的人,在美国日本的餐厅里,不比划是点不了一桌菜的人,回到中国后,就对没有出过国的中国人有巨大的威慑力。一代中国人都丧失自信,所以学问就成了给自己换取地位和权势的事,大家遇到事不就事论事,而是迅速地扣帽子——清末就有这种怪现象,后来一直延续到民国。
象外:作为本次“梦笔生花”展览的其中一员,你会关心职业艺术家或专业的绘画圈里对你的评价吗?
徐皓峰:我现在画不了画了。
我的老师们都是专业的美术老师,平时下了功夫,画得之所以好,是因为他比业余的人知道的方法多。传统的文人画,作者的确是业余爱好者的身份,但耗的时间比专业画家的时间都长。
中国历来有句俗语叫“高手在圈外”,以前文学界评价过王小波,说他不是学文学出身,但是王小波在写小说的时候,已经在台湾的文学大奖连着拿过两届。所谓高手在圈外,不是按照公立系统的方法去完成作品,你让我用那个方式去完成,我一定没有你们完成得好,所以必须靠创意来弥补功力的不足。
历代都是这样,比如在书法上,宋人尚意,其实就是拿心意去对抗唐朝的工笔——如果我认真写,不见得写不过颜真卿和虞世南,但世上已有颜真卿和虞世南,我能不能主动地避开他们写点东西?这个东西可能在历史上立得住,也可能立不住,但是当代人要看,因为它是新的,所以宋人里的代表黄庭坚就跟儿子说,我跟苏东坡的字你都不要学,因为我们玩的是意。
诗人欧阳江河的作品,《以梦为马》,书法
象外:所谓的文人艺术也好,或艺术圈之外的这些业余人,如果想要从事艺术,有什么样的可能性?
徐皓峰:世上没有纯外行的艺术爱好者。
以外行之身画画,梵高是一个例子——他学画画的时候,就错过了我们所说的童子功的时间。塞尚,也是岁数很大了才开始学画画。绘画里的写实功夫,你在十来岁的时候学,可能三到四年就上手,但如果你错过了最容易开窍的年龄,就会非常费劲。所以梵高要把人的脸的线条画准,是一件很难的事,他早年那些习作——我看梵高原作的时候,看着着急。塞尚早期的作品,用粗笔还是用细笔,这些技巧他都不会。所以,如果要从事艺术,你还是得过专业这个关。
梵高跟塞尚这两个人,实在没有时间去完成基本功,所以早早地开始玩创意。而为了他们特殊的创意,他也要有他的技巧:画不准形,但我用特殊的线条,让这个人物形象也能够成立;不会调复杂的高级灰和中间色,那就用纯色拼接,也能拼接出一套过渡的方法。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按照传统的技法来,那你也一定要下功夫发明一套你能完成的技法,这样别人才能尊重你。
明末的诗,在中国诗歌史上评价很低。你可以不用李白、杜甫那套系统,字词可以从平头老百姓那里来,但这个字眼是经过锤炼的,比如白居易,大家都承认他是一个诗人;但明末好多诗,是在瞎玩。“一战”后日本的书道,好多也是瞎写,空玩创意。所以中国历代的文人,当他们开始去干别的了,比如开始弹琴、画画、写小说,那一定是他们另立一套技巧和法则。
《红楼梦》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要写一本新的话本小说,跟一般的将男男女女的小说不一样,这样才能把它的优势发挥出来。京剧里的言派也是如此。以前戏班子的规矩就跟武术界的规矩一样,就是同行不准偷拳。谭鑫培唱戏,你杨小楼不能买票进戏园子看,你看了,叫偷艺,要惩罚的,除非谭老板教你,给你授权,说这出戏你可以唱了。但言菊朋是票友,他可以买票去看,而且都坐在前排,台上一举一动,他比专业的人学得太细致。有些正经跟谭鑫培学的,都是穿着便装在家里学,他可是看着谭鑫培穿着戏装在舞台上演,天天观摩。你既然干这个专业,就还是得用业余的方法达到专业度,这才是文人干的事情。你说我就仗着自己是文人,有文化,而不管专业技巧——以前可没有这样的事儿。
诗人北岛,《此刻021》,纸本水墨,98x50cm,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