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互联网时代坚持独立思考,别把头脑外包给机器

读书:互联网时代坚持独立思考,别把头脑外包给机器

『中国最美书店』钟书阁店内即景摄影鼙颈记者叶辰亮

互联网的好处,一是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材料,二是甚至可以纠正前人的错误。但是坏处也有,有的时候会带来现代学者的“虚骄”。

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尤其要去遵奉伟大的传统,去阅读经典。

移动互联网环境下,我们学习传统文化的方式有何改变,我们的阅读方式和心态会有何变化?我们在享受互联网带来的信息便捷的同时,该如何更好地滋养我们的精神世界,创造出更多更美好的事物?移动互联网时代,经典阅读离我们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日前,复旦大学中文系两位古典文学教授汪涌豪、傅杰在上海思南公馆作了一场“移动互联网环境下的传统文化与经典阅读”的讲座。

“互联网发展到今天,给我们带来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人人受惠于互联网。”两位学者都肯定了移动互联网对人们生活、对学术研究的便利之处,但同时更着重指出,人们要警惕自己可能已经受到了互联网的负面影响。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对阅读方式和阅读品位所带来的改变和影响,都不容乐观。“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尤其要去遵奉伟大的传统,去阅读经典。”汪涌豪说,“在一个冗余的时代,人们尤其要懂得选择,要有对现实奋身一搏的勇气,不随波逐流。”

互联网便利之弊:学者变得虚骄,学问越来越不值钱

傅杰教授长期在复旦中文系开一门必修课《〈论语〉精读》,后来开了一门选修课,《钱锺书〈管锥编〉选读》。十多年前,每次开课前半年,他就要跟出版社、书店打招呼,请他们进一百本杨伯峻《论语译注》,要不然学生就可能买不到指定参考书,影响上课效果。但现在,互联网上有各种各样电子版《论语》《管锥编》,给教学带来很多方便。

“从学者角度来讲,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就太多了。有学者比喻说,不用互联网的时代就像骑单车,有了互联网就像坐上了高铁,因为你查阅资料的时候方便太多了。”傅杰说,当年文献学家余嘉锡先生写《四库提要辨证》,把《四库提要》里面的错误一条一条指出来。他能做这个学问,一是因为他的学问没得说,绝对是近一百年少有人能及的文献学大师,第二个便利是他是故宫博物院的,他能看到《四库全书》。后来杭州大学古籍所崔富章先生也写了一本《四库提要补正》,因为他原来在浙江图书馆当副馆长,能看到《四库全书》,别的人看不了。但是现在,我们查《四库全书》太方便了,电脑一搜就是。结果现代《四库全书》变成了他们指导研究生做论文的时候最害怕的东西,为什么?《四库全书》是清代抄本,而且清人抄的时候有些地方作了改动。所以从版本学来讲,如果有好的版本,这个书一般不是《四库全书》本,需要找更古老、更准确的版本。但现在的文献学学生从硕士到博士,引用资料用的几乎都是《四库全书》版。

读书:互联网时代坚持独立思考,别把头脑外包给机器

傅杰

傅杰肯定了互联网作为查阅资料的工具给学者带来的巨大裨益。互联网出现后,我们可以很方便地纠正清代很有名学者的错误,甚至可以给钱锺书这样博学的学者做补充。比如王安石有句诗:“春风又绿江南岸”,传统研究中一般这样描述:“绿”字本来表示颜色,王安石在这里用作动词,一下子整个江南岸都绿了,多好等等。而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说,唐人早就用“绿”做动词,来形容春天的到来,钱先生举了四个例子。当时一般学者研究宋诗都没钱锺书先生那么解读,就觉得钱先生太令人佩服了。但是现在的人只要从互联网一搜,就可以轻易跳出十几个唐人将“绿”用作动词的例子,比钱先生的例子要多得多。所以说,互联网的好处,一是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材料,二是甚至可以比前人更有“识见”。

但是坏处也有,有的时候会带来现代学者的“虚骄”。今天有学者说,我们通过互联网掌握的史料可以是吕思勉、陈寅恪这些历史学家的一百倍。问题是,你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像钱穆这样从小熟读《论语》的学者对孔子的体会,跟没完全读过《论语》,靠互联网搜集材料、中心词的人相比,做出来的学问是完全不一样的。推而广之,不仅研究孔子,任何关于历史的、文学的、哲学的,很多论著都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书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但书读起来的味道不够醇厚了。最值得读的还是陈寅恪的书、钱穆的书、钱锺书的书。

傅杰从古典学的角度,对互联网带来的治学风气之弊表达了忧虑。“现在的学者很多已经没耐心看一部完整的书,都是碎片的印象。”今人跟古人很重要的一个区别,是古人读书不容易,要抄、背。宋代伟大的学者朱熹就说过,宋代有了印刷术,得书容易之后,学者就不肯花那些背功、抄功了。到复印机出现的时候,学者的材料占据越来越多,但对材料的消化、融会贯通所下的工夫越来越少。后来互联网出来了,情形更不一样,资料都在互联网上,我们带着一部手机,就可以随便搜索,还可以随便听。

所以,治学形式上从背-抄-读-看-查-听,发生了很多变化。

另外,在互联网带来的便利之下,学问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出书太容易了。“以前的大学者,比如说宋史大家邓广铭注《辛弃疾》,那是研究一辈子的心血,先编辛弃疾的年谱,然后注他的词,一首词一首词把它考证清楚了。现在的年轻学者拿一个比辛弃疾大得多的宋人集子,依靠互联网,马上就作注,一注出来就出版,一注就多卷本,一个人注多本,哎呀学问太大了。但是你看邓先生的《辛稼轩词编年笺注》,他注出来的很多地方都是我不知道的。现在很多学者所谓的注,他注出来的地方我也能很方便地查到,我查不到的地方,他也不注,因为他也查不到。”

“在阅读形式和读书心态上,互联网都给读书人带来根本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从一个传统读书人的角度来说是万劫不复的。”傅杰说,“互联网带给我们的变化太快了,二十年前根本想不到世界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而二十年之后,互联网将会对传统学术、传统读书人的心态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我还真不好说。”

互联网加剧了阅读浅薄化趋势

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怎样阅读?这是一个持续被讨论的问题。据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2016年最新的调查,现在中国每年人均读书是7.8本,比前几年稍有提高,然而扣除心灵鸡汤、营销文字、成功学书,每个人一年读不了几本好书。移动互联网发达以后,手机阅读占阅读比重超过百分之六十,数字化阅读接近百分之七十,而纸面阅读只剩下百分之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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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涌豪

汪涌豪对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带来的纸面阅读下降、轻阅读盛行的弊端直言不讳,乃至大声疾呼。

“有人说我在手机上也可以读到好东西,但其实你不可能在手机上读长篇的好书。”汪涌豪说。他对经典好书在互联网时代受烂阅读、轻阅读的冲击尤感痛心。

汪涌豪举了中美两国大学生的一个阅读调查为例。美国大学生的图书阅读,普遍是看柏拉图的《理想国》、霍布斯的《利维坦》、马基亚维利《君主论》、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等著作,我们中国大学生看的却是《藏地密码》《盗墓笔记》等类型小说。汪涌豪本人对《利维坦》特别有心得:“利维坦本来是《旧约》中怪兽的符号,作者用它形容一个国家膨胀以后、国家暴力对人性、社会的压抑,所以国家和政府、人民之间要有个契约关系。这个讨论非常精深,被认为奠定当代的西方政治哲学全部的基础,所以美国学生看《利维坦》是有道理的,因为人不仅属于一个家庭,他还是社会的人,他可能还是个政治人。国家、政府的情况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但在中国,真正的好书知道的人还是少。有一句顺口溜概括形容了当下的流行阅读趣味:“学者电视说书,小说穿越盗墓,潜伏就在职场,养生手到命除。”情形非常不容乐观。

汪涌豪提到美国名记者尼古拉斯·卡尔的书《浅薄》,该书副标题是“互联网怎么样毒化我们思维”。对此书观点,他有共鸣。“本来你在内容里面潜水,你深深进入到文本当中,与它共呼吸、同命运,你被它深深地感动。但现在读者只是在字面上滑行,根本进不了文本。互联网改变了你的记忆程序,改变了你的神经线路,以至于你再看《追忆似水年华》觉得太长,《战争与和平》太不能接受,让你变得没有耐心追踪那些深刻的东西。”

汪涌豪对习惯于浅阅读的人有一个比喻—— “嗜糖者”,医学上对这类人的解释,是他们的身体会一直吸收那些没有钙质的、没有维他命的空的热量,并且这些空的热量会不断产生干扰素,使身体没有能力吸收好的能量。坏的阅读对人的精神产生的效果也类似。一个人看多了烂书后,就根本不知道哪本书好,哪本书坏。而阅读经典作品就不一样,经典作品会超拔你,提升你。

“我以前看《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卫·科波菲尔》等小说名著,里面具体的每一个人物,他们的命运,到今天为止对我的人生都有影响,如果生活中遇到一个场景和当初我所读到的小说镜头有对应关系,我就拿出来跟它比照。一个经典的东西,它在你生命每一个紧要的关头,都会亮起信号灯,提供无数个警示,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没有读过经典的人,他的生命中是没有这类信号灯的。但现在移动互联网兴盛以后,人们享受它的便捷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深刻的自主的应该勤奋去追索的东西。”

汪涌豪说,人的原始硬盘是自己的脑子。但是现在大家都不调动自己的原始硬盘,依赖上网查询。所谓“内事不决问度娘,外事不决问谷歌”。但网上的知识很多都是皮毛讯息,而讯息要经过整理才能成为知识,知识再经过反思、解构才能成为思想。互联网为什么浅薄,就是因为它至多提供给你一点知识,它毫无思想,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产生了很多“知道分子”,而不是“知识分子”。“知道分子”和“知识分子”的区别就在于,“知道分子”什么都知道,但是这些知道的东西都是别人的。

“作为一个读书人,要警惕自己说的那些东西,独立思考,不能把自己的头脑外包给机器。”汪涌豪说。

互联网时代,为什么尤其要读经典

“生活当中有许多特别性的东西,被互联网抹平了;生活当中许多东西是需要你去奋身抵抗的,现在因为互联网放弃了;生活当中有许多要张大你个体意志的地方,因为互联网的关系,你变得越来越顺从。所以互联网致使人格抹平化、扁平化,致使社会扁平化、单一化,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戕害。柏拉图早就说过,一个人如果放弃了个别性、差异性、特异性,作为一个学习者,他的灵魂上就会变得非常健忘。”虽然认为互联网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但汪涌豪也强调,我们受惠于互联网,我们不是互联网的敌人,我们只是对它有更高的要求,希望对它设置一些条件。

“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尤其要去遵奉伟大的传统,阅读经典。伟大的传统里有什么?有对人性足够深切的了解和同情,有对现代性的特别警觉。我们用中国传统文化来观照自我,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好的阅读和传统的文化,都是教会你认识你自己。今天的我们拜高科技发展所赐,过得滋润、便捷,但当你觉得日子过得很好的时候,我们是否警觉到自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比如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你心里是否会有空落落的感觉?这是很重要的。城市是一个无穷大的黑洞,人们很容易为一种价值标准和新奇的时尚所迷失,这个时候我们有没有把自己从人群中拎出来、超拔出来的力量,这很重要。而经典文本正可以给予你力量。卡尔维诺说过:‘读经典是发现的航程,在这个航程中发现新的世界,新的自我。’这个城市再怎么样变化,资本的力量再怎么无远弗届,钢铁森林再怎么弥天彻底,你依然是你,是不是?”

与汪涌豪一样,傅杰也一直对学生强调经典阅读的必要性, 寄望于经典作品中蕴含的文化生命力:“现代诗人奥登有句名言:‘历史上很多好书莫名其妙被人忘记了,真是可惜,但是没有一本书是莫名其妙被人记住的。’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好书一定会流传下去,我们的读书人也不要变成绝迹的恐龙,而要成为一个代代流传的越来越强大的物种。”(文/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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