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离开家已经走得太远

在羁留异乡的日子里,回家是一种感觉。

茫茫人海,鳞次栉比的楼群,无意间听到的一个声音,或是偶然间瞥见的没有别人会注意到的情景,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

我们突然间感到很孤独,又在突然间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我们来去匆匆,却不会无影无踪。那一刻,我们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坚韧无比。

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感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触动,既可以让人喜极而泣,又可以让人欲哭无泪。如果它能发出声音,那声音一定是微弱而固执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蹒跚而执着的。可是它无声无息,短暂的刺痛,还没有留下伤口,就被异乡的声音和风景抚平。

虽然,我们早已属于他乡。在异乡人的眼里,我们早已属于这里。我们跟他们一样,操着同样的语音,追逐着同样的时尚。我们甚至比他们更像这里的主人,因为我们更关注这里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藏匿起外乡人的踪迹。在他乡我们又有了另外一个家,漂亮的房子,富足的生活,想到自己曾背井离乡的时候,庆幸也许远远多于伤感。可是被我们淡化了甚至遗弃了的故乡,又注定会在某一天清晰无比。我们曾经用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和稚拙的童音呼唤过的土地,又注定会在某一时刻穿透时间和空间,呼唤着我们回家。

于是,我们回家。带着沉甸甸的行囊,和已经疲惫的心,一起回家。无论我们早已功成名就,还是我们正在为生计奔波,当我们踏上回家的归途,我们会有着同样的冲动和期望。也许我们需要蜷缩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也许我们要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只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离开家已经走得太远。

我们回到了这里,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休养生息的地方。纤细的秋雨,细碎地敲打着破旧的古筝,我们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尘封的窗户,却打开了遥远的记忆。我们曾站在这扇窗下,梦想着外面的世界。我们生在这里,却命中注定要离开这里,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们用心触摸这里的一切。在遥远的他乡,我们曾用音符去编织她;我们曾用泪水去打磨她;她的每条小路应该铺满红叶,燃烧着诗情画意;她的空气里应该弥漫着醉人的酒香,浸染着离愁别绪。我们本来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了刻意地寻找她感受她。可是,朴素的土地没有那么多的乡愁,对于那些依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我们与我们的故乡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格格不入的东西。在那么一天,一路风尘之后,倚在故乡的门槛边,也许会伤心地告诉自己:我离开了这里,再也无法回到这里。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轻轻的一声叹息,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我们在茫然中再次告别故乡。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我们甚至已经巴望着尽快离去。我们还未实现的梦想,被我们留在了他乡,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着我们归去。

可是,当车轮启动的时候,我们便开始筹划起下一次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觉,又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故乡的景色还近在眼前,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还是在盼望着再次回到这里?我们回家,毕竟不仅仅是为了成全那种感觉。

什么时候,对故乡的回忆里,夹杂了苦涩和痛楚。可是想起故乡时,我们还会有割舍不断的感动。也许在某一天,我们在故乡埋葬了最后一个亲人,我们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可是在不经意间,我们还会拾起那种感觉。回家的感觉,细碎的、温暖的、潮湿的感觉,穿透了我们已经麻木而冷漠的心。回家不再是一种行动,它越来越虚化成一种感觉。细腻而绵长的感觉,连缀着我们的一生一世。

我们回家,独自一人,或者带上我们浩浩荡荡的子孙。也许是在梦里,风雨飘零,我们又踏上了没有尽头的归途。

本文摘自旅美作家章珺所著的《回家:四代人的老照片》,原题为《回家》。

《回家:四代人的老照片》,章珺/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回家:四代人的老照片》,章珺/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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