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条人遇见大南坡:镜头会记录下的诚实

大南坡村位于河南焦作市修武县,是魏晋竹林七贤吟咏地——云台风景区附近的山谷坡地中的一片农庄,上世纪70年代因煤炭开采积累了财富,还留下了一定数量的公共建筑。后来煤炭开采结束,经济迅速滑落,成为了省级贫困村。

2016年,修武县委县政府首创“县域美学”的发展道路,不断聚合当地历史、文化、旅游与风物资源,用美学留住乡愁,以文化艺术复兴乡村。乡建学者、出版人和策划人左靖受县委委托,邀请来自区域内外的设计与思想力量,以在地营造的方法,展开“大南坡计划”。

只是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故乡,唱歌吗

2021年10月,五条人在大南坡

2021年10月,五条人在大南坡

在看《中国这么美》之前,内心实在是存疑的。联想片子标题与主题,当“音乐”遇见“在地”,尤其是乡村,不确定它是否只是一个把拍摄场地挪到乡村的《乐队的夏天》。

毕竟在自然山川之间记录音乐实在是一种讨巧的做法,但那样的“乡村”只是另一种城市物产的“背景”罢了。

带着问题打开第一集,最初的想法抹除大半。和乐队本身相比,生活在当地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实在是生动可爱、有层次许多,或许因为他们呆在自己天然属于的场域,也或许是因为我天然地对乡村存在感情和好奇。但那时依旧不太明白的是,看似节目有努力将乐队和乡村“撮合在一起”,但他们还是用着各自的语言,说各自的话。

山河很美,美得不真实。乡村的生活很真实,真实得只能和自己相处,真实得有点寂寞。

十月份亲历了五条人乐队的大南坡之行,大概也知道这次有拍摄团队跟随记录,所以在活动现场能感受到一大个团队的“阵势”,却不知道他们以什么样的视角记录下了什么。直到看到片子开头,导演王圣志在高铁上跟五条人说,我先前没看过你们的资料,对你们不了解,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我对五条人的音乐也不够了解,看起来它不妨碍我从镜头的视角,再感受一遍。

短暂的交集,除了热闹还会带来什么

2020年11月,在杭州草莓音乐节

2020年11月,在杭州草莓音乐节

我在2020年杭州的草莓音乐看过五条人的现场演出,那时他们已经因为《乐队的夏天》火遍全国上下。准确地说,他们是因为是他们自己,而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节目是一个契机,镜头也是,它只会照出本就存在的东西。

这次去大南坡算是为了近距离看看乡村,也顺便近距离看见仁科、阿茂和小河。

一个小时的片子,真实展现了我在两个月前看到过的一切:满树柿子、满地玉米、经过修葺的公共空间、售卖本地物产的工销社、两场把寒冷的北方夜晚变得不那么寒冷的演出、还有许许多多眼熟又可爱的当地人。

仁科、阿茂和小河在音乐教室里带着孩子们唱:“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而乡村里的人们也像歌里唱的那样,全然不知自己的天真、纯朴与珍贵

仁科、阿茂和小河在音乐教室里带着孩子们唱:“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而乡村里的人们也像歌里唱的那样,全然不知自己的天真、纯朴与珍贵

当然也有一些我错过的部分:比如五条人、小河与孩子们的音乐课堂、孩子们在歌声中作画的场景、五条人和牛爷爷用餐时的交谈、还有他们与怀梆剧团的交流和磨合。

镜头的画面绝对真实吗?被摄像机簇拥的交互,又会有多“走心”?

曾在讲述纪录片的书《生活而已》中看到这样的解释:“哪怕受访者面对着镜头撒谎,被记录下的那一瞬间也是真实的。我们不能指望被摄者当作镜头完全不存在,但那也不妨碍镜头记录真实。”

仁科在刚到大南坡时也说,他早就习惯了镜头的存在。

那两天或许是大南坡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除了春节之外),在这一两年里,因为这个乡村建设的项目,许多年轻人回到家乡,拥有了新的、不必离家太远的事业或工作。也有许多周边城市的年轻人奔着看看五条人或小河的目的而来,加上左靖老师邀请来的文化界人士与乡村工作者,大南坡可能迎来了它最富生机的时刻之一。

演出前,怀梆剧团演员与孩子的对视

演出前,怀梆剧团演员与孩子的对视

唱歌的人,是否能听见乡村的声音

音乐人来到乡村,不过就是换了个地点唱歌。这是我最开始对这个节目难以提起兴趣的原因,但五条人与大南坡的互动还是随着节目的推进慢慢转变了我的设想。说起来奇妙,真诚就像是空气,你看不见它的存在,但当你深切地被它包围时,就会意识到它的渗透和力量。

比如我感觉到了五条人对乡村的体认和同理心,但如果问我要明确的证据,我找不到,又觉得到处都是证据。

在大南坡时,音乐主角除了五条人和小河,就要数当地怀梆剧团的演员们和孩子们。在大南坡的两天里,演员们盛装登场、配合拍摄、带着或许有的一点点不自信,一次次登上舞台。戏装的衣箱一封就是四十年,村里再没有需要他们登台的场景,直到一张属于他们的唱片终于要发行了。

正使用油彩化妆的大南坡村民,同时也是怀梆剧团的成员

正使用油彩化妆的大南坡村民,同时也是怀梆剧团的成员

外来的“客人们”围着演员们要签名,他们在祠堂门口排练时,五条人就作为观众在旁边听。仁科会因为老人们的经历而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五条人在牛爷爷家吃饭时,也不是“我们唱首歌给你听吧”,而是“我们想听你唱一段。”

他们不再是盛景的陪衬,他们就是盛景。

这符合我对外来人与乡村交集发生形式的理想设想。音乐人缺少舞台吗,大概率是不缺的,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各个城市演出的乐队,他们需要的其实是停歇与补充,如果“回到大地”又变成了一场光秃秃的表演,那既是以“正确之名”对音乐人的又一次消耗,也是对乡村本身养分与魅力的无知。在一年大半时间都在为真实生活而忙碌的当地村民,他们需要的才是被看见与被听见。

演出前的怀梆戏演员,摄于大南坡

演出前的怀梆戏演员,摄于大南坡

仁科把到访大南坡的经历形容为“今天的故乡”。“故乡”两个字基于在地的感性,“今天”则展露他对“时效性”的清醒。他知道能做的有限,交集短暂,也知道喧嚣后有很多关注会散去,但这未阻挡他在美好的可能中多加一笔,真诚的一笔。

他或许悲观,但这种悲观生长在真实里,能带来的改变可能才更加积极。

是“真实”更美,还是“美”更美

老实说,作为南坡秋兴的亲历者,看到大南坡村的第一眼并不是“美”,就像左靖老师在采访里表达的那样,大南坡在中国的那么多村庄之中,实在是很普通的一个。但正因为普通,才给在地的实践者带来考验,也才印证乡村工作的确有发挥它的作用。

乡村的“美”就像糖水的“甜”一样,实在是不需要确证的事。

就像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会感叹,老了就去乡下,找一块地,种田盖房子,这样的生活多安逸,过分美化的影像正在催生和加剧这样的愿望(也可以说是臆想),但这恰恰和许多真实生活在乡村的人的愿望是反过来的。

在路边摆摊的大南坡村村民

在路边摆摊的大南坡村村民

乡村不是为城里人的臆想而存在的,它真实地生长着、也真实地遇到了困境。张晓舟说:“中国这么美,我就怕你们把乡村拍得太美了。“

乡村正面临的是什么呢?

是老宅的空心、是青年人的出走、是交通的不便、是教育的匮乏、是记忆的被忘却、是传统的被封存,是生活的苦涩在时刻美化、回避的长焦镜头中一次次被消解,但那苦涩本身,并未得到消解。

与乡村里新建筑空间互动的孩子们,摄于大南坡

与乡村里新建筑空间互动的孩子们,摄于大南坡

左靖在大南坡村做乡建,加之先前的其他经历,对这一切应该最有发言权。但他似乎时时克制,很少表露情绪,甚至看起来有些严肃。他只埋头做事,聚拢更多的人来到乡村。

来看它的美吗?更多的,应该是来看它的真实。

而这集片子剪辑得也像画面里那些欲言又止的中年男人一样,含蓄而克制。在片中,音乐不是煽情的帮凶,只是一艘艘帮助“真实”抵达“真实”的船。

更好的乡村一定不是在相信它已经足够好的人手上建成的。警惕“美”可能才是另一种清醒。

无可否认的是,大多数的“我们”,还是只能因为“他们”而关注“他们”

左靖和五条人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十多年前,五条人还没有像今天一样,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但那时他们已经关注乡村、行走在乡村,并在自己的作品里演绎他们感受到的在地的真实。所以当他们来到大南坡,被要签名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时,老朋友左靖略带严肃地提醒他,别忘了我们这次的目的是“向大地出发”。

在高铁上看书的仁科

在高铁上看书的仁科

仁科是幽默的,幽默中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在看书的他还没成为一道风景之前,书就是他的伙伴,可现在大家都会用调侃的语气强调:“仁科真的是读书人来的”。

他的语言和表情不羁而洒脱,却也意味深长地直面演出和生活的矛盾,他说:“你只能用空虚去刺那个满足,用满足来抵抗空虚。”

十多年后,左靖还在做乡建,五条人也还在用音乐唱生活。他们依然是相知的朋友,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那样。当然变化也已经发生了,许多人因为五条人而关注大南坡,又因为大南坡、因为乡建而重新理解五条人。

在片中他们也很知晓这样的变化,并接受了那个新的角色和意义。他们没有因为时代的浪潮卷到他们这里就转变了方向,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从来都是真实地扎根于土地,才会在在村庄的中心唱响时,得到真切诚恳的注目与快乐。

五条人大南坡演出的最后一首歌《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

五条人大南坡演出的最后一首歌《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

但那又何妨

如果说“到来”和“关注”是一场注定的交换,那当它是在对的人事件发生时,已经预示了结果的美好。

就像你可能是因为“五条人”而打开那集纪录片,但你看到的除了音乐人的才华,还有催生这一切的真实的土地。看到的是一个鲜活又熟悉的河南乡村,看到它可以更鲜活更美好的许多可能,看到围绕它生发的诸多故事,当然,你也会看到五条人面对乡村和土地的真实和谦逊。你可以看到质朴的情感随着音乐流动,看到舞台的光点落在孩子们盈满笑意的眼睛里面。

哪怕我们会因为“到底还是要因为音乐人而关注乡村”而遗憾,却也无妨因“但毕竟还是没遗漏这珍贵”而感到欣慰和欣喜。

在大南坡看见因音乐演出而满眼快乐的孩子们,是他(她)们让我确信了“到来”的意义

在大南坡看见因音乐演出而满眼快乐的孩子们,是他(她)们让我确信了“到来”的意义

就像钱理群先生曾说的:“我们需要乡村,乡村需要我们。”承认这种“互相需要”并不是让人难为情的事。毕竟最让人难过的不是关注乡村的人并非纯粹只想关注乡村,而是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再唤不起“城里人”对乡村的好奇。

它依然是可贵的征兆。

大南坡村远观? 手绘:李国胜

大南坡村远观  手绘:李国胜


大南坡版“竹林七贤”木刻作品

大南坡版“竹林七贤”木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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