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贾至:被忽略的盛唐名家

一、轰动一时的《早朝大明宫》唱和

乾元元年(758)春天,长安经历两年多的战乱后,逐渐恢复秩序,朝廷也在几个月前回归京城。虽然河南、河北仍然战事不断,但是长安城中感觉到了春回大地的欢欣。这时,中书舍人贾至感兴写下七律《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这是一首音节嘹亮、充满喜庆气氛的好诗。首二句写拂晓赶赴早朝,禁城春色,晓色苍茫,环绕宫禁的是初绽的垂柳和鸣叫的莺声。诗人随百官上朝,文武朝列,庄重有序,作者身为舍人,得列凤池,为君主起草文告而感到欣慰。虽然战火未平,但毕竟皇朝中兴有望,要给天下展示皇家气象,鼓励士气和人心,此诗不愧为一时名篇。旧时许其最得盛唐气象,今人或以为粉饰太平,皆有偏失。

祝枝山草书贾至大明宫早朝诗

祝枝山草书贾至大明宫早朝诗

贾至首唱,激起一时唱和。王维作《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从宫中报晓、尚方进裘写起,颈联两句气象阔大,最具精神。其后写朝会充满生气,并回应贾诗凤池草诏的原唱。王维经历了陷贼究责的风波,此时已得解脱,任太子中允,心情尚称愉快。岑参作《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写同题又是另一番气象,其中颔联两句契合早朝主题,写得声色完足,最为后世所称道。末句恭维原作高雅,难以应和。岑此时为右补阙,经历了西域从军与主帅败死,此时稍得安顿。刚从鄜州归朝的杜甫仍然担任右拾遗,也作《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自注:舍人先世尝掌丝纶)》:“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写春日早朝,更注意细节观察,颔联两句写出春日渐暖,宫殿高峻,更写到旗绘龙蛇之呼之欲舞,宫殿高处之燕雀随风。特别赞美贾至承先人旧业再掌皇言,认为是盛世之盛事。

《早朝大明宫》唱和,无疑是盛唐文学的一次重大群体活动。四首诗皆声律高朗,辞藻华美,气象宏大,语义妥适,代表那一时间节点七律写作的最高水平。四人所作,各有千秋,历代虽有无数议论,评点轩轾,分析得失,但四家皆称擅场,无一弱笔,则可大致论定。

王、岑、杜三大家之诗史地位,久有定评,而原唱之贾至,则后人知者甚少,就前列四诗言,贾至并没有被三大家超越,何以如此呢?

二、贾至的早年经历

贾至(718-772),字幼邻,一作幼几,洛阳人。出身于北朝以来世宦之家。父亲贾曾,善诗文,睿宗时任太子舍人,得到太子即后来的玄宗皇帝李隆基的信任。睿宗禅位玄宗之诏书,即由他起草。贾曾去世时,贾至不足十岁,承家族馀荫,进入仕途。前人或载他是开元二十三年(735)状元,那是将另一人贾季邻误读所致。一说天宝十载(751)明经登第,也是误传。他自撰《虙子贱碑颂》,称“天宝初,至始以校书郎尉于单父”,知他初为校书郎,再任单父尉。单父在古鲁国境内,传孔子弟子虙子贱在县有善政,贾至特为立碑表彰,所倡“为政之大,体玄之要,恤孤哀丧,举事问吊,训之以悌,加之以孝,借五更而悟君,贤三老而禀教”,皆秉持儒家学说亲民劝善的基本原则。

今存贾至最早的诗,应是天宝八载或稍后所作《闲居秋怀寄阳翟陆赞府封丘高少府》,受诗者二人,陆不详其名,高为诗人高适,在举有道科后授封丘尉。阳翟、封丘均在洛、汴一带,贾至居地大约相当。诗很长,说秋雨后稍有凉意,觉得年岁渐增,有些感慨。先说唐初群贤的功业:“忆昔皇运初,众宾俱龙骧。解巾佐幕府,脱剑升明堂。郁郁被庆云,昭昭翼太阳。鲸鱼纵大壑,鸣高冈。”得到机会,成就兴王伟业,题名凌烟,鸣凤高冈。他觉得自己久居下位,难有成就,很是郁闷。“闭门对群书,几案在我旁。枕席想远游,聊欲浮沧浪。”希望有所改变。他称陆、高为“同怀才”,可惜“各在天一方”,期待披露所怀,“平生霞外期,宿昔共行藏。”霞外是好道,宿昔是说往事。这时高适在封丘,也正感到郁塞苦闷,高歌“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封丘作》)。不久就辞官从军。生活在盛唐的诗人,内心情怀多有相似处。

贾至毕竟有其父的馀荫,特别是玄宗与其家的特殊因缘,在天宝后期,即入朝为中书舍人。那时翰林学士初设,职权还不明确,宰相之行文与皇家之诏敕,都由舍人奉行。贾至似乎特别擅长于此,他存世文章中,也以代言体的诏敕类文章为多。

三、安史乱起后贾至的南奔北使

贾至所期待的时代剧变,以意外的形式突然出现。天宝十四载岁末,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所掌三镇重兵,以清君侧为名,挥师向阙。不到半年,就占据两河,突破潼关,进攻长安。玄宗君臣仓皇出逃。马嵬变起,更迫于压力,处死宠妃杨玉环,与太子李亨分途,太子北投朔方军,玄宗南下成都避难,时称巡狩。

玄宗出奔,贾至大约一直追随在其身边。关于马嵬事变的意义,他大约在当时未必能有清醒的认识。玄宗未抵成都,即于普安郡下诏,在全国重新落实军事布局。贾至执笔的这篇《玄宗幸普安郡制》,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路大军,谋收复两京;以永王李璘领山南东路及黔中、江南西路,以盛王李琦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丰王李珙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仍希望维持自己的绝对统治。但自马嵬分途后,太子北进灵武,得到诸军臣的拥戴,尊玄宗为太上皇,自立即位。这一计划,显然在马嵬玄宗父子分途之际,就有高人为之策划,也是世乱之间皇纲不坠的重要保证。灵武的消息传到成都,完全出乎玄宗的预料。史书所载玄宗乐见其成,当然是粉饰之词,但如果细加分析,一是玄宗手上已无可以直接掌控的军队,二是如果不接受肃宗即位的事实,父子相争,对付叛军就更无胜算了。估计玄宗身边的大臣多明白人,很快说服玄宗接受现实,传位于子。

玄宗的传位册文,仍由贾至执笔,全文今存。《旧唐书》本传说玄宗览后,感叹说:“昔先帝逊位于朕,册文则卿之先父所为。今朕以神器大宝付储君,卿又当演诰。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难矣。”贾至只能“伏于御前,呜咽感涕”。其实他们父子二人的处境,是不相同的,即贾曾是太子宫臣,站在继位者一方,而贾至则为避位的玄宗起草册文,承认肃宗即位的合法性。

玄宗派遣在蜀最信任的几位大臣,即宰相韦见素、房琯、崔圆携带传国宝玉册,奉使灵武,贾至亦得同行,于路有长诗纪行。《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胡羯乱中夏,銮舆忽南巡。衣冠陷寇戎,狼狈随风尘。豳公秉大节,临难不顾身。激昂白刃前,溅血下沾巾。尚书抱忠义,历险披荆榛。扈从出剑门,登翼岷江滨。时望挹侍郎,公才标缙绅。亭亭昆山玉,皎皎无缁磷。顾惟乏经济,扞牧陪从臣。永愿雪会稽,仗剑清咸秦。太皇时内禅,神器付嗣君。新命集旧邦,至德被远人。捧册自南服,奉诏趋北军。觐谒心载驰,违离难重陈。策马出蜀山,畏途上缘云。饮啄丛箐间,栖息虎豹群。崎岖凌危栈,惴栗惊心神。峭壁上嵚岑,大江下沄沄。皇风扇八极,异类怀深仁。元凶诱黠虏,肘腋生妖氛。明主信英武,威声赫殊邻。誓师自朔方,旗帜何缤纷。铁骑照白日,旄头拂秋旻。将来荡沧溟,宁止蹴昆仑。古来有屯难,否泰长相因。夏康缵禹绩,代祖复汉勋。于役各勤王,驱驰拱紫宸。岂惟太公望,往昔逢周文。谁谓三杰才,功业独殊伦。感此慰行迈,无为歌苦辛。”诗稍长,仍全录出,因此诗确有史诗的意义。诗题中的三人,即领衔之三相,从诗题看,三人之实际职务应该是左丞相、文部尚书和门下侍郎,与史传所载稍有出入。诗的首四句讲玄宗之避难南奔。其下三段各四句,分别颂赞三相在世乱之间的壮节,比史传更显生动。“顾惟乏经济”以下四句,自谦得以同行,“永愿雪会稽,仗剑清咸秦”则说愿以勾践雪耻和刘项定关中的态度,期许成功。

“太皇时内禅”以下八句,说此行责任之重大。“策马出蜀山”以下八句,写北行道途之艰难。“皇风扇八极”以下,坚信虏势虽炽,皇唐必复,明主英武,诸将用命,否极必泰,屯难暂时。最后说君臣相得,功业殊伦,此行虽然艰难,但一切都有意义。诗中透露,在灵武消息到达成都后,玄宗与近信诸臣对形势认识非常清晰,即完全退位,拥戴肃宗之领导与抗敌。贾至与三相于道途中能作如此坦率之交流,所具认识也是非常明确的。

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王朝安危存亡的关键时刻,最高决策者能否看到王朝命运之命门所在,并作妥善处理,大约于安史之乱间玄宗父子分路为其一,南渡初宋高宗与太后之分途为其二,皆得转危为安。当李自成大军逼近北京,崇祯皇帝自己不走,也不让太子走,所有鸡蛋装在一只危巢之中,明之不能中兴,也难以偏安,良有以也。

四、从汝州到岳州

贾至随三相到灵武,代表太上皇让位于肃宗,并送上传国宝玺,当然受到新朝的欢迎,诸人之官职也得以妥善安排。当然,这些都是表象。韦见素因曾依附杨国忠,待遇稍薄,不久就罢知政事。房琯当时享有重名,肃宗对他有一定好感,不久自请率兵出战,在陈涛斜两度败绩,且因人事原因与肃宗亲信发生冲突,逐渐被疏远。崔圆在收京后,参与了对降伪官员的处置,稍得信任。

贾至从灵武到凤翔,随朝归京,一直担任中书舍人。大约前述《早朝大明宫》唱和,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期。就在此后最多个把月,就因微过,外贬汝州刺史。从前后人事变化看,凡房琯集团中人,先后离朝,杜甫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严武出为巴州刺史,房琯出为邠州刺史,那就一切都可以理解。

贾至离京时,杜甫有《送贾阁老出汝州》:“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宫殿青门隔,云山紫逻深。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唐代两省相呼为阁老,中书省在右,习称右省或西掖,杜甫时为拾遗,属门下省,故如此称呼。贾至是洛阳人,汝州距离洛阳不远,故杜甫以艰难时期得归故里,来给以安慰。所谓“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是说贾至长期任舍人,时有声誉,走后虽然庭院寂寞,仍足令人怀想。这一年贾至方逾四十,在官场也不年轻了。五马代指刺史,汉乐府有太守“五马立踟蹰”的记载,杜甫给他以安慰,刺史还是很光彩的官位,不要在乎年岁渐增,二毛徒生。不久前还在歌颂早朝的诗友,来不及送别春光,就此分别,心情当然都不好。二人间虽然以后还有诗简来往,此后未能再见面,也很遗憾。

贾至在汝州一年,没有留下太多事迹与诗篇。但第二年即乾元二年春天,在唐王朝连续奏凯、叛军似乎即将平定的乐观气氛中,发生九节度兵溃邺下的惨剧,连带洛阳一带的官员与守军,也慌忙奔逃。汝州是小州,本来也没多少军事实力,贾至在此氛围中,也弃州而南奔襄阳。这当然有违刺史守土有责的职守。不久,受到贬官岳州司马的处分。岳州在今湖南岳阳,濒临洞庭湖。此前四十多年,名相张说到此为刺史,临湖建起岳阳楼,成为千古名楼。贾至到达岳州,肯定在此年秋,很难得的是遇到了旧友——大诗人李白。李白是一位天才奇丽的诗人,也是一位有治国抱负而实际没有从政历练的人物。安史之乱起,李白方在庐山访道,自觉胡兵猖獗,应起而救天下苍生。贾至为玄宗起草《幸普安郡制》,命诸王起兵勤王,永王李璘接诏,率荆州水军,乘楼船一路东下。途经江州,将李白邀请上船。李白自觉可以大展宏图,作《永王东巡歌》,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大言。李白不知道的是,此时玄宗已经让位给肃宗,肃宗不承认父皇曾经下达的诏令,指李璘之所为乃谋叛之举,派大军在今南京、镇江一带拦截追杀。李白一腔热血,无端得到从逆的结果,被囚于江州狱中。好在他名气够大,主管的官员也极力回护,最后给了个长流夜郎的处分。转了一大圈,这时他已经获释回到岳州。贾至是否向李白解释清楚三年多来朝政的变化,没有留下记载,两人互赠诗留下许多,值得仔细阅读。

李白

李白

李白《巴陵赠贾舍人》:“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岳州时称巴陵郡,舍人则称原官。诗用西汉贾谊的故事来宽慰贾至,似乎对京城仍颇眷恋,对南贬岳州也有些埋怨。李白说当今皇上对贾至的感情超过汉文帝对贾谊,虽加贬逐,但还在长沙以北,没有贬到长沙或更南的地方。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以为此首“恐非太白之作”,估计是因诗意比较浅俗吧,不过大诗人也无法保证每一首诗都是经典啊!

贾至有《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三首》:“江上相逢皆旧游,湘山永望不堪愁。明月秋风洞庭水,孤鸿落叶一扁舟。”“江畔枫叶初带霜,渚边菊花亦已黄。轻舟落日兴不尽,三湘五湖意何长。”“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李白排行第十二,裴九不详为谁。诗称二人为“旧游”,估计天宝间即曾相识,很可能在李白往游单父之时吧。三诗皆清丽明畅,意境悠远,记游而写景如画,叙同游而情意可感。其中第二首曾为选家所重。湖湘本是屈原行吟之地,历来诗家都喜欢写泽畔幽怨之词,贾至贬官至此,却没有此种情怀,最多在“白云明月吊湘娥”中稍存寄托,深得诗人之旨。

李白有《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长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纻》,不知霜露入秋衣。”“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与贾至诗风格接近,部分诗意接近,但同游之人不同,可能不是一次所作。李晔被贬事见《资治通鉴》卷二二一,因审凤翔马坊押官劫盗案,得罪宦官李辅国,贬官岭南县尉,途经岳阳。李白毕竟是李白,五首诗各有风味。第一首写从洞庭西北望楚江,即今长江流经湖南、湖北之间的一段,水波浩渺,无边无际。再往南是长沙,是贾谊贬谪之所在,更往南是九嶷山,有湘君的传说,都令人感到哀怨,也指明是李晔将去的地方。第二首的南湖是洞庭湖的南半,指青草湖一带,夜静澄空,令人有乘流上天的遐想。李白说在湖光如镜中将月色尽收眼底,乘船饮酒有翩翩若仙的感受。第三首之“洛阳才子”指贾至,元礼是东汉李膺的字,指李晔,说二人因贬谪而同游洞庭,长安再好,西天再好,何如此水天一色之妙境?第四首写洞庭夜色,月轮当空,早鸿南飞,与客人醉后同唱《白纻》曲,不觉夜深,霜露沾湿了衣服,也全无感觉。第五首用楚辞“帝子降兮北渚”,说帝子远去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仅留下无边秋草弥漫的洞庭湖。末两首诗使整组诗升华,写湖光山色,如同淡妆美人临镜徘徊,君山点缀湖间,就像图画一样——这些都是李白最擅长的写法。

贾至有《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今日相逢落叶前,洞庭秋水远连天。共说金华旧游处,回看北斗欲潸然。”似乎李白在岳阳停留未久,即欲南下零陵,即永州。与前录组诗一样,诗句仍很清丽,落叶相逢,秋水漫天,其中包含无限情谊。“金华旧游”,也不知是当年两人曾一起同游,还是各诉在京城曾造访的名胜,末句更将对国事和命运之担忧,一并写出。此诗还有一特殊价值,即署名李白写怀素草书的《草书歌行》,真伪历来有争议,其中一说即李白没有到过零陵,写不出此诗。贾至诗提供李白到零陵的旁证,是可再酌。

杜甫

杜甫

乾元二年,杜甫在东行归乡失望而归后,终于下决心弃官西行,辗转到达蜀中。其间作长诗《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表达对贾至和严武两位旧友之关心。诗太长,只能取其要,一是感叹两人命运多舛:“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利,谪宦两茫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在大乱将平、乾坤可正之际,两人都遭遇逆境,皇恩浩荡,但也难免有偏疏。二述自己处境艰难,如云:“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其中涉及朋辈,也包含自己,处乱得全性命为幸,又老又贫,也属无可奈何。杜甫比贾至年长六岁,却称贾为六丈,比严武年长十四岁,亦不敢以前辈自居,盖二人在官场资源丰富,虽遭迁贬,仍可再起,故自己始终处于卑位。最后说:“多病加淹泊,长吟阻静便。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希望二位官位亨通,早呈雄俊之才,自己虽多病漂泊,仍期待给以援接。

岳州三年,是贾至诗歌写作的丰收时期。他存诗四十五首,过半数作于岳州。独孤及有诗题作《贾员外处见中书贾舍人巴陵诗集览之怀旧代书寄赠》,应该是贾至曾编岳州诗为《巴陵诗集》,当时即流传于友人之间。独孤及述读后感云:“取公《咏怀》诗,示我江海澜。暂若窥武库,森然矛戟寒。眼明遗头风,心悦忘朝餐。”说贾至有《咏怀》诗,如江海一样波澜壮阔。武库用西晋杜预的故事,说他的诗气象森严,读之凛然敬畏。又说如同曹操读陈琳文章可以治疗头风,高兴得忘了吃早饭。《咏怀》诗不传,估计也是追拟阮籍抒写心情郁闷之作。

五、贾至文学命运的幸与不幸

贾至在岳州三年,待肃宗去世,代宗继位,被召复为中书舍人。宝应二年(763)为尚书左丞。此时礼部侍郎杨绾建议改更贡举法,贾至与严武都表赞同。其后,严武入蜀为剑南西川节度使,贾至则晋为礼部侍郎,知东都选事。

大历三年(768),为兵部侍郎。大历五年,为京兆尹。大历七年,以右散骑常侍卒,年五十五。获谥文,是对他一身文学成就的肯定。

贾至晚年官位顺遂,与同首相元载关系良好有关。晚唐苏鹗笔记《杜阳杂编》说元载“宠姬薛瑶英,攻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贾至不仅曾见其歌舞,还作诗捧场,诗云:“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方知汉武帝,虚筑避风台。”虽然无法考实,但确实算不上光彩。

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因严武推荐而得授检校工部员外郎,寻买船东下,拟取道襄汉入京。出行不久,严武去世,他又因自己病重,长期滞留夔州。其间杜甫有诗《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最后云:“南宫吾故人,白马金盘陀。雄笔映千古,见贤心靡他。念子善师事,岁寒守旧柯。为吾谢贾公,病肺卧江沱。”南宫即指礼部,称贾是故人,是老朋友,人才与诗文都很杰出,特别愿意吸引人才。他要唐诫到京后,以贾为师,岁寒不移其操。他最后要唐告诉贾至,自己因病留滞三峡,当然是希望贾给以关心和支持。就杜甫存诗分析,他多次感叹因病耽搁赴京,朝廷视自己如弃物,极度失望。其间贾至是否得到杜甫消息,他是否有可能给其以有力的帮助,都无法揣测。

贾至去世后,独孤及作《祭贾尚书文》一文,后半对贾至的文学见解与古文写作,有很高评价:“追念夙昔,尝陪讨论。综核微言,揭厉孔门。匪究枝叶,必探本根。高论拔俗,精义入神。誓将以儒,训齐斯民。文章陵夷,郑声夺伦。兄于其中,振三代风。复雕为朴,正始是崇。学者归仁,如川朝宗。文义炳焉,自兄中兴。大名全才,仪刑百工。”此文是他积极倡导复兴儒学,将其作为“训齐斯民”的根本学说。文学上则倡导复古,主张返璞归真,特别推崇正始文学,也就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文学,以《咏怀》最著名,慷慨而有风骨。

《新唐书·艺文志》载贾至文集二十卷,另有别集十五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则云北宋李淑家藏本为苏弁编次,常仲孺为序,二人皆贞元年间人。南宋时此本已亡,尚存十卷本文集,晁、陈二家皆曾见,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曾据此录绝句十九首。此本后亦不存。

贾至长期立朝,长掌王言,文学主张也卓立当时。他不以诗名,与盛唐大诗人李白、杜甫、王维、高适、岑参交往密切则有如前述,存诗亦不乏佳作。在盛唐诸大家中,虽未能引领风气,卓立一代,但自成一家,稍具成就,则应无问题。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本文首发于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杂志202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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