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保佑
上次说到,成书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的《西洋记》,是以郑和下西洋的故事为蓝本,讲述了了燃灯佛下凡投胎为碧峰长老辅助郑和顺顺利利抵达西洋的故事。关于《西洋记》,鲁迅曾有评价说:“所述战事,杂窃《西游记》、《封神传》,而文词不工,更增支蔓,特颇有里巷传说,如《五鬼闹判》《五鼠闹东京》的故事,皆于此可考见,则亦其所长矣。”季羡林则说:“既有现实的成分,也有浪漫的成分。他以《瀛涯胜览》等为根据,写了很多历史事实。记录的碑文,甚至能够订正史实。这一点用不着多说了。至于浪漫的方面那更明显。人物的创造,情节的编制,无一不流露出作者的匠心。真人与神人杂陈,史实与幻想并列。有的有所师承,有的凭空臆造。”我们稍加分析便可得知,《西洋记》借鉴、采用乃至一字一句抄袭了《西游记》、《三国演义》以及《瀛涯胜览》和《星槎胜览》等的模式及内容;然而,《西洋记》其中还有一些素材,我们已经不知其来源了。
郑和下西洋的浮雕
《西洋记》中的主要人物,除了神通广大的碧峰长老,还有道士张天师。他们曾经在大明皇帝面前斗法,张天师最后因为法力不如碧峰长老,成为后者的副手,一同辅佐郑和。这样,在下西洋的航海过程中,佛教和道教同心合力,共展神通。不过,碧峰长老完胜张天师,佛法比道法更加高强,也就意味着《西洋记》的作者罗懋登把佛教排在道教前面,在海洋世界中佛教略胜一筹。
其实,在古代海洋文化中,道教、佛教以及其它宗教各路护法神都有其位置。在海洋中国中,最著名者莫过于佛教的南海观音和道教的妈祖,前者在唐代之前就已出现,后者要到宋代才大展身手。公元五世纪初,西去印度取经十四年(399-413年)的求法僧人法显,在其《佛国记》(完成于416年)就记载了自己乘船从印度经斯里兰卡和东南亚回到中国。这一路风浪,法显幸亏观世音菩萨的保佑,才避免于海难。
“一心念观世音”
公元412年秋冬之际,法显从斯里兰卡搭乘蕃船回国。这条大船载有商人水手二百余人,后面还系着一艘小船,以防止大船被毁。不料,出发后三天他们便遇到了大风,船漏进水,商人纷纷逃到小船,而小船又怕人太多,马上砍断了缆绳自保。大船上的商人赶紧将船上的财货仍进大海,企图减轻分量。法显也“以君墀及澡罐并余物弃掷海中”,但他担心商人扔掉自己携带的佛经和佛像,一心念观世音菩萨和中国得道高僧的名字。”君墀大概就是军持,也就是取水用的带嘴陶罐或瓷罐,中古时期中国往往出口到东南亚各地。
在大风即将颠覆蕃船时,法显赶紧念经。他后来记载说:“唯一心念观世音及归命汉地众僧。我远行求法。愿威神归流得到所止。”果然观世音菩萨显灵,大风虽然吹了十三个昼夜,海船并没有倾覆,而是漂到了一个岛屿。大家在海岛上修好了船只之后,继续前进,一路依然非常艰辛。法显说:“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若阴雨时为逐风去亦无所准。当夜闇时。但见大浪相搏晃若火色。鼋鼍水性怪异之属。商人荒懅不知那向。海深无底。又无下石住处。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若值伏石则无活路。”这样航行了九十多天,终于到了一个叫耶婆提的国家,此处笃信婆罗门教,“佛法不足言”。法显言语中充满了失望。
在耶婆提停留了五个月之后,也就是到了公元413年春夏之交,法显又与二百多个商人乘坐大船,准备了五十多天的粮食,于“四月十六日(当为阴历,约在413年5月)东北向去广州。或许老天爷为了考验这位中国的求法僧人,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夜晚,法显又“遇黑风暴雨。商人贾客皆悉惶怖”。别无他法,法显“尔时亦一心念观世音及汉地众僧蒙威神佑”。天亮时分,法显听到船上信奉得婆罗门教的商人商议:这次出行如此不利,肯定是因为搭载了和尚(沙门),触怒了婆罗门诸神,我们万万不可为了和尚将大家置于危险之中,于是计划将僧人(比丘)扔到海岛上不顾。法显听到后,大义凛然地说:“你们如果想把僧人扔下海,就也把我扔下去,不然就把我杀了。汉地帝王崇信佛教,礼敬僧人,我到那里上告汉王,他一定会惩罚你们。”听了法显的说辞,商人们“踌躇不敢便下”。僧人于是幸免于难。
海船又漂流了七十多天,“粮食水浆欲尽”。大家商议说,往常五十多天便到了广州,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十天,于是决定调转船头向西北航行。过了十二个昼夜,法显它们抵达了青州(山东)海岸,时间是阴历七月十四日。
《佛国记》
法显的故事,显示了宗教信仰在航海和海洋贸易,或者说在海洋世界中的竞争。当时的佛教虽然开始兴盛,但印度的婆罗门教相对更加发达,尤其在东南亚一带婆罗门占了主导地位。从斯里兰卡或东南亚出发的商人,多数信奉婆罗门教。所以在海难之中,这些商人认为船上搭载了异教徒(佛教信徒),触怒了婆罗门诸神,后者于是以不测之风加以警告,所以这些商人计划将佛教信徒扔下船。法显则一方面不停念观世音菩萨以及中国得道高僧的名号,与婆罗门的信仰抗争;另一方面他动用了佛教在世俗中国的影响,来提醒乃至威胁婆罗门商人扔下佛教信徒的后果。商人权衡利弊,最终没敢行动。法显的记录,生动地展现了海洋亚洲中两种信仰——婆罗门教和佛教的博弈,前者是旧的信仰,后者是新兴的力量。法显的避免于难,不仅仅是法显个人的幸运,乃是法显信仰的胜利,也即佛教的胜利。从这点而言,法显先从陆上丝路历经雪山、流沙、猛兽等等抵达印度取经,而后从海上丝路历经风暴、饥渴和阴谋等等安全携带佛经回到中国,完全是值得的,因为他历经苦难而还,彰显了佛法无边的主旨。
为什么念观世音?
那么,法显在航海途中为什么不断念观音菩萨名号,而不是佛祖或者其它菩萨呢?这是有根据的。
《莲花经》中《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第廿五》称赞观世音菩萨的法力,其中就提到了观音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神力。其中说:”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这里的大水或指洪水,或指河流湖泊的船难,当然也可以指海难。不过,关于海难,《莲花经》还有专门的段落,显示了航海以及海贸在那时人们心中的重要性。它说:“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宝,入于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漂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人等,皆得解脱罗刹之难,以是因缘,名观世音。”此段明确地是为了寻找和感悟航海的商人和水手。其中提到的珍贵商品如砗磲、珊瑚、珍珠都是海洋的产物,而金、银、玛瑙、琥珀等等,也时佛教诸宝,是海洋贸易的珍惜之物。而后《莲花经》非常清晰地说“入于大海”,则海洋贸易这一主题非常明确,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水手及其家人便是这段话设定的听众。《莲花经》接着假设了海难的情景,如果海船遭遇“黑风”,“漂堕罗刹鬼国”,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应该怎么办?《莲花经》便告诫听众,船上这时候只要有人,哪怕是其中一个人,念观音菩萨的名字,“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则船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脱离危险,“皆得解脱罗刹之难”。这便是观音的神力,这便是佛教的神力。此处《莲花经》没有点名,但实际上暗暗地排斥了其它的信仰,因为它强调“其中若有乃至一人”,其中含义便是:哪怕其他人不信奉佛教,不念观音,只要有一人信仰佛教,持念观音,众人皆可脱难。这个场景,其实预见了法显在南海的经历。虽然法显和佛教徒在船上是少数,但他们持念观世音,所以拯救了全船人员包括占多数的婆罗门教商人。
《莲花经》最后的偈语赞道:“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总结了观音菩萨的一个突出功能,那便是保佑航海。《莲花经》最早在公元三世纪初已经翻译成中文,所以法显很有可能知道这部经文,更何况他在印度游学十年,其佛经知识更加渊博,所以在海难时知道念观音名号,因而得以幸免于难。此后,中国人便把观音安在了南海,因为中国人的航海和海洋贸易,主要是通过南海进行。
观音海上救人的故事此后便在中文文献中不断出现。宋代的《夷坚志》记载了类似的一个故事。泉州有七个海商:陈姓、刘姓、吴姓、张姓、李姓、蔡姓、余姓,其中余姓商人,“常时持诵救苦观音菩萨,饮食坐卧,声不绝口,人称为余观音”。绍熙元年(1190年)六月,他们一同乘船出海贸易。然而出海才三天,余姓商人病倒了,“海舶中最忌有病死者”,所以大家在一个岛屿的岸边给他搭了一间茅舍,留下了“米菜灯烛并药饵”,而后告别说:“苟得平安,船回至此,不妨同载。”余姓“悲泣无奈,遥望普陀山,连声念菩萨不已。众尽闻菩萨于空中说法,渐觉在近。见一僧左手持锡杖,右手执净瓶,径到茅舍,以瓶内水付余饮之。病豁然脱体,遂复还舟”。这样,按照《莲花经》的教导,余姓海商在海上获救。
汤显祖
明代戏曲家汤显祖(1550-1616)曾经担任雷州半岛徐闻县的典史,因而借机游览了当时中西交通的枢纽之地澳门,从而了解了一些第一手的海洋知识。他在其名著《牡丹亭》就引用了上述的佛教偈语,说:大海宝藏多,船舫遇风波。商人持重宝,险路怕经过。刹那,念彼观音脱。可见那时观世音为海上救苦救难之菩萨已经深入人心。
四海龙王的礼物
除了观音菩萨,中国人最熟悉的海神莫过于龙王了。法显自己的记载也提到了海龙王,只是其功能还不明确。而在明末的《西洋记》中,四海龙王作为佛教的护法神这个身份就非常明确。《西洋记》第二回“补陀山龙王献宝涌金门古佛投胎”讲述了在燃灯佛下凡之前四海龙王进奉礼物的故事。这些礼物,后来在碧峰长老辅佐郑和下西洋的关键时刻降魔除妖,大显神通。
话说燃灯佛(老祖)投胎之前,被四海龙王叫住。只见那四个龙王一字儿跪着,高声叫道:“佛爷爷且住且住!”燃灯佛便问有什么事。四海龙王回答说:“愿贡上些土物,表此微忱。”第一个进贡的是东海龙王敖广,手里捧着一挂明晃晃的珍珠。燃灯老祖问:“手儿里捧着甚么?”东海龙王回答说:“是一挂东井玉连环。”老祖又问:“何处得来的?”龙王答:“这就是小神海中骊龙项下的。大凡龙老则珠自褪,小神收取他的。日积月累,经今有了三十三颗,应了三十三祖之数。”老祖再问:“有何用处?”老王道:“小神海水上咸下淡,淡水中吃,咸水不中吃。这个珠儿,它在骊龙王项下,年深日久,淡者相宜,咸者相反。拿来当阳处看时,里面波浪层层;背阴处看时,里面红光射目。舟船漂海,用它铺在海水之上,分开了上面咸水,却才见得下面的淡水,用之烹茶,用之造饭,各得其宜。”老祖点一点头,想是心里有用它处,轻轻说道:“吩咐它在南膳部洲伺候。”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东井玉连环,只见一道霞光,烛天而去。
第二个进贡的是南海龙王敖钦,手里捧一个毛松松的椰子。老祖问:“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答:“是一个波罗许由迦。”老祖又问:“是何处得来的?”龙王答:“这椰子长在西方极乐国摩罗树上,其形团,如圆光之象。未剖已前,是谓太极;既剖已后,是谓两仪。昔年罗堕阇尊者降临海上,贻与水神。”老祖再问:“有何用处?”龙王答:“小神海中有八百里软洋滩,其水上软下硬。那上面的软水就是一匹鸟羽,一叶浮萍,也自胜载不起,故此东西南北船只不通。若把这椰子锯做一个瓢,你看它比五湖四海还宽大十分。舟船漂海到了软洋之上,用它取起半瓢,则软水尽去,硬水自然上升。却不是拨转机轮成廓落,东西南北任纵横?”老祖也点一点头,想是也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到南膳部洲答应。”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波罗许由迦,只见一道青烟,抹空而去。
第三个进贡的是西海龙王敖顺,手儿里捧着一个碧澄澄的滑琉璃。老祖问:“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答:“是一个金翅吠琉璃。”老祖又问:“是何处得来的?”龙王答:“这琉璃是须弥山上的金翅鸟壳,其色碧澄澄,如西僧眼珠子的色。道性最坚硬,一切诸宝皆不能破,好食生铁。小神自始祖以来,就得了此物,传流到今,永作镇家之宝。”老祖再问:“要它何用?”龙王答:“小神海中有五百里吸铁岭,那五百里的海底,堆堆砌砌,密密层层,尽都是些吸铁石,一遇铁器,即沉到底。舟船浮海,用它垂在船头之下,把那些吸铁石子儿如金熔在型,了无滓渣,致令慈航直登彼岸。”老祖也点一点头,想是也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南膳部洲发落。”龙王把个手儿望上拱一拱,好个金翅吠琉璃,只见它一道清风,掠地而去。
第四个进贡的是北海龙王敖润,手里捧着一只黑云云的禅履。老祖问:“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答:“是一只无等等禅履。”老祖又问:“何处得来的?”龙王答:“这禅履是达摩老爷的。达摩老爷在西天为二十八祖。到了东晋初年,东土有难,老爷由水路东来,经过耽摩国、羯茶国、佛逝国,到了小龙神海中,猛然间飓飙顿起,撼天关,摇地轴,舟航尽皆淹没,独有老爷兀然坐在水上,如履平地一般。小神近前一打探,只见坐的是只禅履。小神送他到了东土,求下他这只禅履,永镇海洋。老爷又题了四句诗在禅履上,说道:‘吾本来兹土,传法觉迷津。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老祖再问:“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自从得了这禅履之后,海不扬波,水族宁处。今后舟船漂海,倘遇飓飙,取它放在水上,便自风憩浪静,一真湛寂,万境泰然。”老祖也点一点头,想也是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南膳部洲听旨。”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无等等禅履,只见一朵黑云,漫头扑面而去。于是四龙王满心欢喜,合掌跪着告退。
以上四个礼物,珍珠、椰子、滑琉璃和禅履,或直接是海洋海岛产品(珍珠和椰子),或者海贸商品(滑琉璃)。哪怕是禅履,也就是禅宗达摩老祖的鞋,也和海洋相关。在达摩的故事中,本来是一苇渡江,也就是达摩折断了一枝芦苇,然后站在芦苇枝上平安渡过了汹涌澎湃的大江。《西洋记》将这个故事作了演变,空间移到了北海,芦苇变成了一只鞋。这只鞋,仿佛一艘海船,可以伏波镇浪,可谓航海神器。
此后这四件四海龙王送给的礼物,便按照书里的预言,在郑和下西洋的航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综合上述,无论是南海观音,还是四海龙王,抑或碧峰长老,他们一方面体现了佛教对于海洋世界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揭示了海洋中国与海洋亚洲对于佛教的接受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