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辛弃疾(1140年5月28日-1207年10月3日),字幼安,号稼轩,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人。南宋豪放派词人、将领。与苏轼合称“苏辛”。其生于金国,一直心念恢复中原,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寄于词作之中。其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现存词六百多首,有词集《稼轩长短句》等传世。
辛弃疾:如猛虎细嗅蔷薇
江弱水
辛弃疾《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不算名作,但我非常喜欢: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真是虎虎生风,就像景阳冈上那只吊睛白额大虫,以三招拿人: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这是“一扑”。
“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这是“一掀”。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稍微喘口气。
“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最后,是“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了。
“古来三五个英雄”,口气好大。毛泽东排第一,辛弃疾排第二。“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连幻灭也比东坡的“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要实,虚无感并不强。“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这是古人怀古的同慨,等于他京口北固亭怀古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与白居易的琵琶妇“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同一情境。当年活得多热闹,多精彩,但未免有点昏,“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昏。酒杯接着歌舞,感觉却也不颓废。等到夜真的深了,老和尚出现了,我们以为又会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情调了,谁知这老和尚真不安分。说是“夜半误鸣钟”,其实怎么可能是误打误撞?分明就是提醒、报警——“有同样的警醒/在我们的心头;/是同样的命运/在我们的肩头。”这老和尚与老干部灵犀一点,沆瀣一气,于是西风卷地,没法淡出了。这个收煞,十分了得,简直是一脚扫堂腿,让人“嗷”一声倒了下去。
不妨看回我想作为参照的蒋捷那首《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顾随说这首词好,简直前无古人。“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多大,多结实,连稼轩都给比下去了。可惜下半阙泄了气,“好仍然好,可惜落在中国传统里,凡事要解脱、要放下。”问题就在这里。辛弃疾虽然也喜欢老庄,但怎么也做不到“无情”和“一任”,这才会“惊起西窗”,这才有“卷地西风”。所以,同样是从“少年”写到“老僧”,辛稼轩跟蒋竹山境界完全不一样。他心里面有事,他叼住人生不放,他放不下。
顾随说:“竹山此词细。细有两种,一指形体之粗细,一指质之精细、糙细。蒋氏此词在形式上够大的,不细,但他的之细乃质上的细,重罗白面,细上加细。”(《驼庵诗话》)“重罗白面”初见于晋人束皙的《饼赋》,指用细细的纱罗筛了又筛的面粉。比起蒋词,辛词的确粗豪得多,但更全面地来看辛弃疾,却未必不精细。我从这个“重罗”再说回上一次的“纱窗”。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这“细”字,这“轻”字,都和薄纱密纹的纱窗调和,却似乎跟“眼光有稜,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荷载四国之重”的主人公身份不符。纱窗装来做什么用的?防蚊,防蝇。辛帅生来做什么用的?军成飞虎,府捣黄龙。纱窗里的英雄,就像花间的李逵一样可笑,然而也可悲。“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一生的悲剧在此。
可是话说回来,辛弃疾又是手眼俱高的人。凡能成大事者,一定能大处着眼,细处着手。读辛词,常见“细参”“细数”“细思量”等语,甚至有“细看斜日隙中尘”的句子,那是从门缝里斜射的阳光里才看得见的微尘轻扬。故巩本栋《辛弃疾评传》说,辛氏日常的思维习惯、处事作风,以及对事物的观察与描摹,可谓无一不细致绵密。这样一来,纱窗也未必不吻合辛稼轩的英雄手段和诗人感觉了。何况他是那种搞得定生活的人。纱窗是生活的符号,而琐窗、绮窗、幽窗才是所谓美的象征。
延伸阅读
《稼轩长短句》
作者: 辛弃疾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