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生传:如何完成编写词典的海量工作?

还未曾有一部合宜的英语词典

1746年年初,此时距离塞缪尔·约翰生三十六岁生日已过五六个月,他进入法律行业的希望业已彻底破灭。他打消犹豫,开始编写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约翰生词典》。九年后,这部作品完稿,立即成为当时最伟大的学术成就之一,也许是单凭一己之力所取得的最伟大的学术成果。他克服种种不利条件,在相当短的时间内通过辛勤的努力,完成了这部巨著。

塞缪尔·约翰生画像

塞缪尔·约翰生画像

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于缺少一部重要的英语词典,英国人的民族自尊心深受打击。这对于英国知识界的打击尤为显著,令他们无比尴尬。在这方面,法国和意大利都出版了国语词典巨著,将英国远远甩在身后。这两部词典都是由高等学府集众人之力完成。意大利语词典(六卷本,1612)率先创立标准,意大利秕糠学会对这部巨著足足倾注了二十年心血。法兰西学院的创立目的主要是“净化”法语并对这门语言立下规范,它以这部鸿篇巨制为榜样,用四年时间思考如何推出一部能够媲美甚至赶超意大利同仁的词典。到了1639年,词典编委由最初的八名增加到四十位。这部作品在五十五年后(1694年)最终完稿。不久,又用十八年时间(1700年至1718年)完成修订版。

英国却迟迟未能编写出能与以上作品相比肩的英语词典,长期以来,这一直令有志于此项事业的人士扼腕痛惜。因为这部作品只能由个人来完成。在英国,并没有成立像法兰西学院这样的学术组织,而且英国以个人主义为骄傲,成立这一组织的希望因此很渺茫。这项事业工作量巨大,令所有真正有志于此的学者望而却步。而学术素养稍逊一筹的作家却喜欢讨论这个问题,但并没有认真考虑过采取行动,例如蒲柏、艾迪生(据说有人提出给他三千英镑的酬劳来编写这部词典)以及安布罗斯·菲利普斯(他发表了《出版英语词典的建议》,之后却又放弃这项事业)。多年以来,也涌现了一些接近于词典的作品,它们的作者并没有耗费多少心血。它们通常只不过是“费解词语”的罗列。但有一部作品(1721)例外,值得推荐,作者是斯特普尼的一位校长南森·贝利。这部词典于1736年修订,收录约六万单词,但它主要关注词语的滥觞。由于词源学当时尚处于襁褓阶段,它错误百出,影响了其价值。此外,书中定义也经常过于随意(例如,“马”的定义是“人们熟悉的一种牲畜”,“狗”被解释成“人们熟悉的一种四足动物”)。

伦敦的出版商充分认识到了这一需求。实际上,据罗伯特·多兹利的兄弟詹姆斯说,罗伯特之前就向约翰生提议了这项工程。当时,约翰生就坐在罗伯特的书店里。但实际上据约翰生说,在罗伯特提议之前,“我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然,他思考过这个问题。无论是这项工程,还是其他工程(至少在他看来,这需要从各个学科领域撷取成千上万条例句,以说明意义的各种细微差别),他都能借此实现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早在斯陶尔布里奇与牛津求学时,他就立志要实现文艺复兴时期多才多艺的理想。但与组织相比,个人很难完成这项事业,因此他的理想成为镜花水月。他若要为英国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就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单枪匹马完成在意大利和法国由研究机构所完成的工作。就连西班牙前不久也对约翰生构成了压力。十五年来,约翰生发现自己由于没有学位,闭门羹一个接一个地吃。如果此次取得成功,他就能一劳永逸地打响名气,改变人生轨迹。但毋庸置疑,他在完成此项工作时需要面对巨大的不利条件,尤其是他缺少藏书。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无论是这种工作的特点,还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都与他的天性和习惯格格不入。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每前进一步都要击败前方的拦路虎,也就是他缺乏耐心的天性和他时而叛逆的惰性。无论何时,无论是什么工作,他的念头都是要尽快将其完成。

此举充分表明,他已认识到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决心奋力一搏。因此在1745年与1746年之交的冬天,他终于付诸行动(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即便他不得不在格拉布街鬻文为生,他同样会勇敢地完成其中最艰巨、最重要的工作,创作出雇佣文人作品中的精品,在格拉布街的环境中(无论住处还是工作场所都适合“编写小型词典”)取得最高成就。在这种最不具备成功可能性的环境下(或者说享受着“舒适的学术条件”的人士可能会认为这种环境根本没有可能取得成功),他竟然以一己之力“担当了整个科研机构的工作”,他需要的条件似乎只求让他坐下来安心工作。只有他方能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取得成功,他也引以为豪。他并没有低估此项工作的困难。鲍斯威尔曾在四十年后暗示约翰生当时可能低估了困难:“您不知道自己完成的是什么工作吧。”约翰生只是答道:“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应该怎样做,我做得很出色。”

约翰生于1746年与罗伯特·多兹利签署了一项意向性协议,他拟定了《新英语词典编写方案简述》,并将此交给一批出版商(1746年4月30日)。由于这项工程规模浩大,没有一家出版商愿意独自承担出版责任。于是,一批出版商便组团资助这部新词典的出版工作)。

之后到了6月18日,双方在早餐时签署了正式合同,地点就在霍尔本附近的金锚。根据约定,约翰生将分期获得一千五百七十五英镑的稿酬,相关开支和他聘请帮手的费用都从这笔钱里支出。

约翰生同他的助手完成了一座科学院的工作

他用这笔钱租了间房子(位于高夫广场17号),这间老宅保存至今,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前来参观。他聘请了六位来自社会底层的助手(五位为苏格兰人,一位为英格兰人),他们都穷困潦倒。约翰生挑选他们的理由似乎主要是恻隐之心。每当他开工时,到场的助手也许只有三四人。而且他租的房子也比较大,他除了给助手开工资之外(一周工资约十二先令),很可能还给有些助手提供食宿。在当时,按照大致相同的工作量,每周能获得七八个先令报酬就很丰厚了。

为了便于读者想象这部词典的编纂工作,我们应当知道,即便是编写一部中等规模的词典,也要付出大量艰辛的劳作,尽管在此之前已有几十部词典可供依赖、借鉴或往往只是修订、微调有争议的细节。此外,还要从各个基金会获得资助;集结数十位学者,其他帮助不计其数,还有机械化文件编排系统。

所有这些都与高夫广场阁楼里的情景大相径庭。约翰生并没有图书馆可供使用,却写出了四万多个词条(他不单是写出词条,还要写出每个词条的不同含义)。为了编写词典,他从前两个世纪以来(从伊丽莎白女王执政中叶一直到当时)的各个学科领域摘录了十一万四千条英语例句,以阐述这些词语在各种场合使用时的不同意义。(他实际收集的例句数量可能还要多一倍,不得不放弃一大半例句,因为他担心“大部头的词典会让学生望而生畏”。)在此过程中,他借鉴了意大利秕糠学会编纂意大利语词典的方法,只不过他所涉及的领域更为广阔(这部词典不限于“文学”领域,还从哲学、科学与技术领域的著作中撷取范例)。法兰西科学院曾反对过这种做法,并称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的身份就是“权威”,因而不必引述其他权威。很久之后(1778年),伏尔泰在临终前不久,还打算催促法兰西科学院学习约翰生的方法,以修改他们的编纂程序。

《约翰生词典》第一卷(1755年)

《约翰生词典》第一卷(1755年)

这部词典从酝酿到完稿,约翰生始终牵肠挂肚的并非其“原创性”,而是如何在有限时间内尽可能高质量地完成,他从前人编纂的重要词典中学习借鉴了各种高明创意与做法,例如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词典。詹姆斯·斯莱德与格文·科尔布强调,如果把重点放在追求这部词典的创新性、原创性或与众不同之处,是错误之举。这部词典的成就在于,它是前人所编纂词典的“发展和延续”,“尤其是学院派词典”。旨在汲取前人传统中的精华并将其发扬光大。这部词典动工后不久,亚当斯博士曾拜访过约翰生,他想知道约翰生怎么会认为短短三年内就能完成这样的鸿篇巨制,因为“法兰西科学院合四十位院士之力,还花了四十年时间方完成编纂”。无论是对亚当斯还是任何人(尤其是约翰生)来说,当时一般都是学院派编写出了伟大的词典。约翰生并没有纠正亚当斯的说法,因为法兰西科学院实际上花了五十五年时间,而是答道:“让我看看,40乘以40等于1600。1600除以3,所得结果就是一个英国人与一个法国人能力之比。”

一部词典如何诞生?

约翰生是采用什么方法完成了如此海量的工作呢?人们自然对此兴趣极大。约翰生使用了约八十本大型记录本。鲍斯威尔通过了解约翰生的工作程序,推断出他首先借鉴其他词典,写出一份单词总表,并在每个单词之间留出足够的空白,再收集代表性的例句,然后将例文和定义都加到留出的空白中。但是如珀西主教所说,如果要列出一份单词总表,再对每个单词都“搜罗各种英语文献,寻找它们的各种含义,光是这件工作就要耗尽任何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霍金斯的评语也表明了相同的反对意见,他认为约翰生利用“贝利的词典”作为他所收集的信息与例文的出发点和“仓库”。此外,尽管他有时可能确实使用了贝利的词典,但却很难为八十本大型记事本提供各种零碎的材料。实际上,“据他本人”对珀西的说明,他的工作程序截然不同:

他首先孜孜不倦地细读语言运用最为精当的各位英语名家的作品,然后在他打算摘录的每一句话下面,他都会打上一道横线,然后在页边空白处注明这个单词的首字母,好将它放在词典的相应位置。然后,他就把这些书籍交给文书,让他们将每一句话都誊写到一张单独的纸条上,并将其贴在这个词条下面。通过这种方法,他收集到了许多词条及其各种不同的含义。整个编纂工作按照字母表顺序排列好之后,他就开始撰写单词的定义,然后再收集其词源……

完成这件工作之后,还要将材料按照字母表顺序排列好,最后才会翻阅其他词典,“以检查自己是否漏掉了一些词条”。

W.K.威姆萨特言简意赅地表明,约翰生的初期工作相当于“浩大的阅读计划,涵盖了英语诗歌、戏剧、散文、历史、传记、科学与艺术作品”(除了其他特点之外,这部词典还是当之无愧的“当代科学的万花筒”)。据霍金斯称,约翰生使用的书籍“都是他自己的藏书,他的藏书汗牛充栋,却都破破烂烂的”,他还从朋友那里借来各种书籍供编纂词典之用。根据幸存下来的书籍来看,他并未按照珀西的说法,在摘录的整段文字下面打上横线。而是通常用竖线标出需要誊写的段落的开头和结尾,然后再对关键词语打上下划线。尽管他用一支黑色铅笔画线,并认为画上的横线很容易擦掉,但是这些书物归原主时,“却已经变得破损不堪,根本不值得收藏,但他的许多朋友收到书之后都非常开心,并将这些书当作珍品”。很多时候,很不容易找到诗人的著作,这时他就会凭借记忆写出原句。筛选例句,他有两个标准。主要标准自然是能阐明词语的意义。条件允许,他还希望例句能体现出语言的质量或思想的内容。(他在前言中写道:“因此,我从哲学家的著作中选取了科学的原理;从历史学家的作品中摘录了重要的史实;从化学家的著作中挑选出整个化学过程;从神学家的作品中挑选出振聋发聩的布道词;从诗人的诗篇中撷取优美的诗句。”)他实际使用的引文数量约为十一万四千条,他收集的引文有一大半都被舍弃,因此他收集的引文总数很可能高达二十四万条。文书助理将原文誊在纸条上之后,就将纸条粘贴在八十本大型记事本相应的关键词条中。这里还要最后补充一个特点。为了表明词语的历史,约翰生会根据原文撰写的时间来排序。

在粘贴这些纸条之前,约翰生先写下词源(也许后来偶尔也会加一些)和重要的定义。在历史语言学取得发展之前,词源部分必然是这部词典最没有价值的部分。在十八世纪,人们喜欢引述麦考莱的评论,认为“约翰生是一位可怜的词源学家”,而不去想一想当时有谁能超过他。这样指责他的人往往并非重要人物,他们也未能通过开创历史语言学的新领域,从而认识到约翰生所做工作的意义。这些人只知道语言学研究正在取得进展,并希望表明自己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即便约翰生面临种种掣肘,但据斯莱德与科尔布的论述,他还是想办法收集到了“最好的资料来源,并能比许多号称是专业人士的人更好地使用这些资料”。到了二十世纪,每一位研究这一领域的资深人士(这时的词典编纂者已经无须再和约翰生竞争了),都不禁赞同H.B.惠特利的看法,即这些定义“已经找不到任何词语来赞美了”,“永远无法被超越”。在约翰生之后涌现出一部又一部的重要词典,约翰生的定义都是它们的开山鼻祖。

约翰生正是通过这些定义和愉快地挑选权威引文,使这部词典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即为正确、得体的用词提供实用的标准。很多人曾说,这部词典中有许多离奇的定义。他们常举的例子(这经常只占到词语定义中的一小部分)是:燕麦——“一种谷物,在英国通常用来喂马,但在苏格兰却给人吃”;恩俸——“每个人都能获得的津贴,但金额不等。在英国,人们通常知道这指的是犯下叛国罪行的公务人员所获得的报酬”;恩主——“提供支持、资助或保护的人。他通常是可鄙的人,提供资助时傲慢无礼,并且对阿谀奉承很是受用”;词典编纂人员——“创作词典的作家,他的辛勤工作没有坏处……”网络一词有一个著名的多音节定义,可能是因为他反对贝利词典中对网所下的定义,他并没有将网络定义为“捕捉鱼类、鸟类等动物的装置”,而是“由网格组成的物体,每个网格的距离相等”。还有一个著名的笔误,他对骹骨的定义是马的“膝盖”,而不是马的距毛与马蹄之间的部位。这个定义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曾解答过普利茅斯一位女士提出的问题。这位女士问他为何这样下定义,并希望给出学术性的解释。约翰生的回答很简单:“夫人,无知,纯属无知。”但所有此类定义加在一起——极少疏误,大多嬉讽——总共也就十五条左右,而总词条有四万条。读者如果刻意寻找这样的词条,需要翻上几十页才能找到一个。

约翰生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一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一部词典能与之媲美。其他词典只不过是对约翰生词典的修改或对其中一部分进行发展。诺亚·韦伯斯特编写的各种版本的《韦氏词典》即是典型。他一生的心血都倾注于此。此外,他是在约翰生词典的基础上编纂《韦氏词典》的,并从中获得巨大帮助。虽然他总是不无嫉妒地辩称自己的原创性,并找出各种理由贬损约翰生,但他从约翰生词典中借用了数千条定义,稍加改动,而且还使用了约翰生词典中的大量例句。

塞缪尔·约翰生雕像

塞缪尔·约翰生雕像

重要的是,最终出现了一部词典取代了约翰生词典,目前它已成为其他所有英语词典的鼻祖。这是通过大量的人手和长时间的辛勤工作所取得的成果,就像此前科学院所编纂的词典一样,只不过这部词典动用人手更多,耗费时间更长。这就是伟大的《新英语词典》,共有十卷之多。自此以后,这部词典就成为所有英语词典的鼻祖。《新英语词典》于1858年动工,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参与这部词典编纂工作的学者已达一千三百人之多(最终完稿时,至少还有一千位学者参与了此项工作),足足花了七十年时间方完成。而约翰生在逼仄的房间里,以最简陋的条件和最匮乏的资源完成了此书,他不仅没有什么帮手,而且只用了九年时间就完成了这部里程碑式的巨著。这部词典不仅每一卷都是他独立创作的成果,而且他还不是专业的辞典编纂人员他的情绪躁动,想象狂乱,心理问题和其他各种问题也都使他无法聚精会神于此,况且他在编纂词典的同时(当时词典才编了还不到一半),还对人生和人类经验写下有史以来最深刻的反思。从各方面来说,这项任务似乎都需要编纂者“以极大的耐心克服重负,持之以恒,铺筑字母之路”。考虑到这部词典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而且所需才能极为广泛,因此这部巨著实际上是“真正的天才”副产品。按照约翰生本人的定义,这指的是“出类拔萃的通才,偶然会下定决心朝某个方向发展”。

本文节选自《约翰生传》([美]沃尔特·杰克逊·贝特/著,李凯平 周佩珩/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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