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三)绍兴元年(1131)四月己巳条:
参知政事秦桧言,“臣昨与何?、陈过庭、孙傅、张叔夜同扈二圣出疆,今臣偶获生还,骤蒙圣奖,擢居政府,而?、过庭、叔夜皆死异域,体骸不全,游魂无归,可为伤恻。欲望圣慈,特依近者聂昌体例,追赠?等官职,仍给其家恩泽,以为死事之劝。”诏赠?、过庭、叔夜并开府仪同三司,官子孙各十人。
“靖康之变”中,北宋钦宗朝宰执何?、陈过庭、孙傅、张叔夜同时陷敌,并随“二圣北迁”,身死异域,后同获南宋朝廷追赠。
但当时人对于追赠何?一事始终有非议,同书(卷四十四)五月丙午条:
故正议大夫何?赠观文殿大学士,官子孙七人。初,殿中侍御史章谊论,?“折冲无谋,守御无策,坚请渊圣再幸敌营,此陛下父兄之仇,而中国招祸之首,虽死异域,当行追贬。望寝赠典,以允公议。”事既行,参知政事秦桧力明其死节深为金人所重。上曰:“?能如此,不可不示激劝,但比张叔夜等三人,稍损可也。”
视何?为“招祸之首”者,绝非章谊一人。继章谊之后,次年,胡松年旧事重提,“靖康之祸,何?轻脱寡谋,宜为罪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另外,早在建炎之初,孙觌便有此一问,“首俾二圣辱在泥途”“凡此误朝,谁为祸首?”(《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一》)
章谊、胡松年、孙觌均与何?为同时代人,“靖康之变”中,孙觌更陪同钦宗、何?两入“敌营”,这些人言之凿凿地质疑何?在“靖康之变”中的行止,显然其来有自。那么,何?究竟何许人也?为何会被视为“靖康罪首”?
一
何?,字文缜,今四川仁寿人,政和五年(1115)进士及第,为该榜状元。《三朝北盟会编·何?传》说:“兄棠,字文植,弟榘,字文度,皆好学,能诗,以才知名。”何氏三兄弟中,何?尤为突出,“天姿俊逸,善属文。”其人英俊潇洒,写得一手好文章。
徽宗在位期间,何?在政治上鲜有作为,值得一书的,唯有宣和六年(1124),“言事者论?宗苏氏,谓轼为乡党、曲学,出之。”但徽宗随即“留为御史中丞,(何?)论王黼奸邪”,“王黼既解政,栗亦罢”。这一事件的背景是徽宗朝蔡京、王黼两党交斗延及人事变动,何?只不过是秉承徽宗的“圣意”行事而已。(王开春:《韩驹宣和六年被黜原因蠡测》)
一年之后,徽宗禅位,“钦宗即位,(何?)复为御史中丞。”(《东都事略·何?传》)其后,何?相继为翰林学士、中书侍郎、门下侍郎,最后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右相。不足百日间,何?遍历三省,直至超擢为宰相,以致于汪藻也在《代何?辞免右仆射表》中感叹其超擢之速,“未阅十旬之久,遍膺三省之除。”(《浮溪集》)
纵观北宋一朝,由状元而官至宰相者,此前只出现在真、仁两朝,仅吕蒙正、王曾、李迪、宋庠四人而已,且宋庠入相仅一年,便于1051年罢相。其后,直至1126年底何?登庸,期间再无状元拜相,何?由此成为北宋最后的状元宰相,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正如前引《何?传》所说,“识者谓其才藻宜在两禁,恨柄用之太早,况当变故之际也。”何?甫一拜相,其同年、也是该榜榜眼潘良贵便对钦宗皇帝直言不讳,“靖康召对,(潘良贵)因论时宰何?……不可用,恐误国事。”(《默成文集·序》)
但是,靖康年间,风云突变,因缘际会,被普遍认为并不适任的何?骤然登上权力巅峰。究其根本,是靖康以来政治形势的急剧演化、发展所致,只是何?拜相,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反而将徽、钦父子,乃至于除高宗之外的整个赵宋皇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徽宗仓惶退位,嫡长子赵桓即位,是为钦宗,次年改元靖康。靖康元年正月初七,金军便兵临城下,包围了北宋都城汴京,宋、金之间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其中,北宋割让太原、真定、中山三镇,并以巨额金银犒军,金人于二月十日退兵。
金人甫一退兵,宋廷便开始反悔,认为“三镇国家边面所系”,“祖宗陵寝在焉”,“决不可割”,三镇守臣都拒不奉诏,坚守不降。为此,北宋朝廷不得不转而组织力量,救援三镇,尤其是河东重镇太原。可惜太原不仅未能解围,反而错失进一步构筑防御体系的最后时机,并将剩余的宋军精锐消耗殆尽,河北重镇真定等也因为守军被征调赴太原解围,导致城内空虚而相继陷敌。
战场上接连败北之后,宋廷又被迫重回议和一途,“许以三镇税租之数”。(《靖康要录笺注·卷十二》)北宋朝廷打算以三镇租税赎回三镇,遭到金人严词拒绝。十一月七日,前往议和的使臣王云“自军前单骑驰归,不数日至,中外大骇。果云:‘事势中变,欲得三关(即三镇)而止。不然,便至汴都’”。(《靖康要录笺注·卷十二》)
为此,北宋朝廷需要就是否割让三镇重新做出抉择。哲宗绍圣年间,司马光、文彦博、赵卨、范纯粹等一干大臣因为“以弃地之罪削除名籍,投窜岭海,禁锢子孙,累赦不宥,可谓酷矣”。有鉴于此,钦宗朝的宰执们无人敢于决断,纷纷“卷舌不言,自为计耳”。何?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应对之策便是典型的“鸵鸟”政策,“至是,何?谓宰相唐恪曰:‘三镇之地,割之则伤河外之情,不割则太原、真定已失守矣,不若任之。’”(《三朝北盟会编·卷六二》)
宰执们久议不决,钦宗本人同样不敢公然置祖宗之地于不顾,“陛下受祖宗之天下,尺地岂可与人 ?”(《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三十》)于是,转而希望借百官集议之名来堵住悠悠众口。“金人必欲三镇,今与之,其害如何?欲不与之,其利如何?朕当从众而行之,不敢自任。”宰相唐恪回避,预议的百官们再次分裂为两大阵营:其一,以门下侍郎耿南仲为首,主张“弃地而和”;其二,以中书侍郎何?为首,“欲战”,“何?其首也。”(《靖康要录·卷十二》)
结果,主张“弃地而和”的一派胜出。门下侍郎耿南仲以及附和耿南仲的知枢密院事聂昌,均以“割地使”的名义,被钦宗强令出使金营,宰相唐恪则因依违其间,遭到汴京百姓的唾弃,而最终乞罢。
十一月八日百官集议,二十五日,金军第二次包围汴京。此时,唐恪已经罢相,而耿南仲、聂昌出外,朝廷中枢为之一空。闰十一月一日,何?得以“序迁”拜相,而与何?持同一立场的孙傅、陈过庭、冯澥等则入主二府,成为执政,他们共同执掌起北宋的军、政大权,而何栗的同年秦桧则除御史中丞。
三
除了拒绝割三镇之外,何?的另一重要主张是固守汴京。其实,早在金军第二次南侵之前,名将种师道临终时就建议钦宗,“金人……若复来,是必集诸国大举,锋锐不可当……欲乞大驾幸长安,以避其锋。”(《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宰相唐恪也建议钦宗,“今宜……西幸洛(阳),连据秦、雍,领天下亲征,以图兴复。”
种师道与唐恪均主张钦宗应该暂时出城避敌,却被何?嗤之以鼻,而支撑何?做出决断的唯一理由,似乎仅有苏轼的一篇旧文,“(何?)引苏轼所论,谓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甚者”。苏轼的这篇文章,出自《东坡志林》,题目便是《周东迁失计》,苏轼认为,周平王迁都导致“东周之名存而实亡也”。由此,何?认为,宋廷一旦迁都,必然重蹈东周的覆辙。
殊不知时移势易,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何?此举无异于刻舟求剑。宋、金之间的形势和力量对比已经有天壤之别。宣和七年底,金东、西两路大军南下伐宋,其中,东路军绕过河北重镇真定、中山,直抵汴京,但金军第一次围城,事属突然,宋廷随后便在大臣李纲的强势主导下,积极防御,并调集各地勤王兵马,尤其是西军名将种师道等率兵赶到,给予金军实质上的威胁。而金西路军则被阻挡在太原城下,难以按计划和东路军会师于汴京,导致东路军孤军深入不测,在获得北宋割地、赔款的承诺之后,便匆匆撤离。
金人再次兵临城下之际,种师道已经病逝,另因朝廷指挥不当,其弟种师中在解围太原的途中战死,而太原在坚守了250多天之后,也最终被攻破,金西路军得以渡过黄河。随后,金西路军兵分两路,一部西向阻断北宋西军的勤王之路,另一部则东向直抵汴京城下,和东路军会师,联合攻城。
反观北宋,最为金人忌惮的西军精锐已经在南征方腊、宣和北伐以及解围太原的连续征战中消耗殆尽,更主要的是宋军接连败北,名将凋零,士气崩坏,朝廷又朝令夕改,指挥无方,导致各地勤王兵力解体。金人早已洞悉北宋朝廷的虚实以及屈膝、懦弱的脾性,而志在必得。
毋庸置疑,此时北宋朝廷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暂避锋芒,但是,在何?的力主下,钦宗君臣却摆出一幅势与汴京共存亡的架势。
四
何?拜相之际,一位从九品京官追溯钦宗朝以来命相的种种弊端,直斥“何?……书生也,平居高谈阔论,是古非今,使人昵于名实而不知所守,置之翰苑可也,若使之辅佐英主,安国家,定社稷,实非所长。”北宋王朝的历史和命运不幸被这位小人物言中,正如本文开篇章谊所述,宰相何?“折冲无谋,守御无策,坚请渊圣再幸敌营……而中国招祸之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四。)
考诸史册,章谊的话,可谓一语中的,试一一析之。
第一,所谓“守御无策”。
何?主张固守汴京,但是金军大兵压境,何?、孙傅等人在此期间的“御敌之策”却荒诞至极,主要有以下三途:
其一,“祷河神”。北宋都汴梁,“形势涣散,防维为难。”(《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七》)金军一旦渡过黄河,便可直抵汴京城下,且宣和七年底,宋军弃守,金军顺利渡河,更可谓前车之鉴。因此,守住黄河防线是当务之急,但是,何?等人却将防河的重责寄托在“河神”的垂怜上。
对此,时任中书舍人孙觌在奏疏中写道,“臣承乏直学士院,被旨撰祝册,祷河神,望其冬三月河流不冰……可谓儿戏。”(《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五》)何?等人没有寻求守御之策,而是寄望于黄河不结冰,从而将金军阻断在黄河北岸,以保汴京无虞。
其二,“创奇兵”。《孙子兵法·势篇》云,“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李筌注曰,“邀截掩袭,万途之势,不可穷尽也。”因此,所谓“奇正”主要是指设伏、掩袭等用兵策略,但是,何?等人掩耳盗铃,“预以‘奇兵’自名”,“创‘奇兵’,何?领之,有识者莫不以为笑。”(《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六》)
其三,择“六甲神兵”。“有卒郭京者……用六甲诀……何?、孙傅与内侍辈尤尊信,倾心待之。”(《九朝编年备要》,卷三零)“(郭)京耀兵于市,鬼颜异服,所招募不问武艺,但择其年命合六甲法,又相视其面目,以为去取。”(《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九》)
“六甲神兵”是“靖康之变”中最为荒唐的一幕。汴京被围困一个月之久,但由于城防坚固,金人始终未能攻破,之后,这群乌合之众第一次被派上用场,甫一对敌,便一触即溃,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金军却乘虚直入,最终导致汴京陷落。
第二,所谓“折冲无谋”。
城破之后,金人邀北宋宰相、亲王出城议和,据《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引《靖康遗录》载,何?“迟回良久不决,(李)若水谩骂云,‘致国家如此者,皆汝辈尔,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栗不得已乃上马,而足战不能跨,左右扶上,出朱雀门,所执马鞭三坠地。”
何?如此懦弱不堪,入金营之后,更是唯唯诺诺。可一旦与金人签下降书,便自以为折冲有术,万事大吉,以致于洋洋得意,竟然在金使面前吟唱出一句,“细雨共斜风,作轻寒。”此句出自苏轼词作《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这也再次证实了何?作为苏轼拥趸的本色。
有关何?的轻脱、寡谋,《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一)进一步引《朝野佥言》,“栗归都堂,曾无愧色,见执政,但喜讲和而已,与作会饮酒、食肉,谈笑终日,自古大臣愚昧、无耻,未有若此之甚者。”
第三,所谓“坚请渊圣再幸敌营”。
金人坚持邀钦宗出城“会盟”,以确定两国之间的和议,又一度将钦宗放还,这一行为反映出金人尚未就是否废黜钦宗一事达成一致。后来,再次邀钦宗入金营“会盟”时,大计已定,以至于连金国使臣都忍不住提醒钦宗,“陛下不必亲出,姑为书,或遣亲王、大臣以行,如何?”
但是,“何?独以谓必须亲出,上信之。”结果,钦宗从此一去不返,此后,金人便以钦宗为饵,赚太上皇、皇太后、皇后、太子、亲王、公主、驸马、宗室等,整个赵宋皇族被迫倾巢而出,任人宰割,而北宋王朝于焉倾覆。
何?坚请钦宗再次出城,正是源于他对自己“折冲有术”的盲目自信,天真地以为自己和金人签下的那一纸和议,便可保大宋皇帝无虞。何?、孙傅等一干人的天真和无谋,让徽、钦父子以及赵宋皇族彻底沦为阶下囚,以致于国族沦丧。
被臣下们胁迫出城之际,徽宗掩面大哭,“宰相误我父子。”敌营中,父子相聚,钦宗痛定思痛,痛斥何?等人,“某国家为公等误,一至于此。”(《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一)
当然,作茧自缚的何?、孙傅等人,也未能幸免于难,最终死于非命,只是《清明上河图》上那场繁华、绮丽的梦,就这样毁于一旦,只留下一部《东京梦华录》供后人凭吊。
五
《宋史·钦宗纪》“赞曰”:“惜其乱势已成,不可救药;君臣相视,又不能同力协谋,以济斯难,惴惴然讲和之不暇。卒致父子沦胥,社稷芜茀。帝至于是,盖亦巽懦而不知义者欤!”
可见南宋人将“靖康之祸”完全归咎于何?,有失公允,且有为徽、钦父子讳饰之嫌。当然,这同样不足以掩饰何?束手无策、措置无方的事实,正如《东都事略·何栗传》所说:“?才疏而术浮,无图回天下之志,使之遭时承平,从容庙堂,商古今,谈治忽可也。而况艰难之际,倚之而谋国,岂不殆哉?”
但正所谓积重难返,靖康时局实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作为何?的参照,李纲曾“成功”地组织、领导了第一次汴京保卫战,后来,南宋孝宗朝宰相陈俊卿在为《丞相李公(即李纲)奏议》做序时说,“使公之谋尽用,则胡骑必无再下之祸。”而理学家朱熹则在《后序》中进一步写道,“使公之言……用于靖康,则宗国必无颠覆之祸。”
李纲和南、北宋之际的理学中人交游广泛,而陈俊卿曾是朱熹的举主,更和朱熹同属理学中人,陈俊卿死后,朱熹不远千里赶往吊唁,且为其撰写行状。朱熹是理学开创者“二程(程颢、程颐)”门人杨时的再传弟子,靖康中,杨时则是李纲党人,并与李纲父子交游颇深,因此,朱熹一再为李纲回护。(《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七、第一百三十》)但是,即便和李纲等人有这一重深厚渊源,当其门人询问,“靖康之祸,若得前辈者一二人,莫可主张否?”朱熹也不得不承认“也难主张”。(《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
毋庸置疑,“靖康之祸”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憾事,今人对于导致“靖康之祸”的诸般因素的探讨,需要更为客观的立场和宽广的视野,比如徽宗朝以来愈演愈烈的专制与党争,非常时期徽、钦之间的仓促禅位,徽、钦父子之间的矛盾与权力之争,终北宋一朝“强干弱枝”的“祖宗之法”,以及钦宗的犹豫不决和朝令夕改等等,无不是最终导致“靖康之祸”的重要因素,而这一切还都有待进一步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