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诗人海男:让诗的灵感从飞翔的想象力抵达现实

海男,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荣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21年又以《金丝猴国家公园》获得第二届“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特等奖;以《抵达之美》获第六届“中国长诗”奖。海男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等;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崖丽娟,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编研室主任、《世纪》杂志副主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文艺报》《文学报》《上海文学》《作品》《百家评论》《南方文学》《广西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滇池》等发表诗歌和诗歌评论。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并有诗歌获奖。现居上海。

诗人海男

诗人海男


崖丽娟:您被誉为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之一,荣获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请问在创作中您特别注意自己女性身份意识吗?女诗人在写作上有何优势?

海男:在写作的意义上完全没有必要划分。然而,性别又是存在的,就像太阳和月亮的关系,它们以白昼和黑暗不同的色泽揭示了宇宙间的另一个奥秘的存在。性别是这个世界的冲突和矛盾,也是它们之间用其身体的不同感受力,必须经历的故事。我在写作中会忘记我的性别,然而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却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女性主义者的立场和审美。

崖丽娟:诗歌以情绪意念并伴随心理趋向或自我意识而引发读者的共鸣、思考和认知,语言陌生化表达更容易使诗人独具标识。您一直进行跨文体写作:诗歌,小说,散文……对您而言,这多种文本之间相互关联是什么?您如何在诸多散点建立诗学坐标以增强自己诗歌的辨识度?

海男:写作包含了广大的语言结构学,如果按常规来划分,才有了小说、诗歌和散文。我从17岁就开始纸上写作了,我发表的第一个作品是短篇小说,其次才开始写诗歌、散文。在我后来的阅读中,发现许多影响过我使用语言的作家都是诗人和小说家,比如:普鲁斯特的长卷本《追忆逝水年华》从头到尾都是诗体小说,如果将其中的每一段分行而排列,就是诗歌。还有博尔赫斯,他的诗歌中有小说的细节,中短篇小说中有诗歌的抒情寓义,散文中有诗学的韵味。还有米兰.昆德拉,他所有的作品都体现诗学那种飘忽不定的结构学。他是一位非常丰富的作家。其次,还有纳博可夫,除了是一位诗人外,他的作品中同样弥漫着诗的节奏。作家置身于时代背景中的所有情绪,产生了不同的语境。

我的写作中有三种文体,但它们是互为融合的,就像月亮和太阳的关系。

崖丽娟: 您荣获过很多诗歌大奖: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 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21年又以《金丝猴国家公园》获得第二届“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特等奖;以《抵达之美》获第六届“中国长诗”奖。您的诗歌似乎以长诗见长,但我知道有民间诗社倡导以“短、浅、美”为审美标准,如何评价长诗与短诗?您认为一首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海男:写作长诗就像写一部长篇小说,它除了需要时间之外,还需要语境的延伸。何谓长诗,当然是需要具备行数的长诗,我最喜欢的长诗卷,就是但丁的《神曲》,但在艾略特的《荒原》《四个四重奏》中,我同样读到了长诗的结构。长诗就像小说家写长篇小说一样,第一,需要时间和身体的健康。第二,需要持久的将一个故事、将一个诗学问题延续下去的能力。第三,需要激荡你内心语言符号学的广阔话语。这三者是我写长篇小说和长诗的经验。短诗就像云南大地上的山涧水,从无数的根须中涌出,去寻找河流再汇入海洋平川。

陌生而开阔的语境让人读第一句就情不自禁地想往下读。好的诗歌就像白云悠悠载着你的身心作一次虚无缥缈的旅行,也可以落在地上,栖息于大地。

崖丽娟:好诗应该有自己的精神维度、思想深度、历史厚度,一首好诗让读者享受到情怀与智慧交织的愉悦,同时体会到思考与发掘的意义。现代诗用隐喻和形象表达思想情感难免会造成晦涩难懂,太直白又容易影响诗意,如何通过语言媒介让读者感受到诗艺的力量?

海男:诗歌就是语言中的梯形符号,它只可能是需要诗歌阅读的群体才可能阅读。有些诗歌是留给未来的,每一个有理想的写作者都会写一部未来之书。写作时如果过多的考虑读者群,首先就已经偏离开了自己的内心。沉思于符号,结构于大地草木万水千山者,需要找到钥匙,无论是铜锈或金属,在写作者身边,都是蹉跎的时光。一个没有用内心历经沧桑者,无法迷离于时间。我们讲人类的故事,就是在苍穹之下成为黄沙弥漫中的一粒尘沙。我的读者如果能喜欢上我的作品,同样也需要一个寻找灵魂的过程,如果一本书能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寻找到自己的故事和人生,那么,这本书就是一个造梦空间。

崖丽娟:新时代诗歌既要展现个人风貌,更要展现时代风云。写作是作者与这个世界的对话,您如何处理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如何用新诗这一文体表达自己的思考和情感?

海男:忧郁和激情是我的常态,是我写作和生活的乐谱架,我在上面弹奏着因天气季节和社会所产生出的变幻莫测的东西。语言中的不确定或飘忽感越强烈,就能揭开一幕幕烟火人间的时间之谜。真实的时态属于神性,是无法穿透的。相比坦言或呈现,我更迷幻于隐蔽中的神秘语感,一个故事一个人的语言,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只是一个个被你梦见的隐喻而已。我曾说过:我消失在我该消失的地方,我出现在我该出现的地方。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去承担责任和幻想,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慢慢地燃烧吧,就像在我的南部高原,我的裙子上挂满了荆棘和野生的花朵。

崖丽娟:随着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以及自媒体的兴起,在您看来,由于诗歌传播方式的改变给当代诗歌带来什么影响?您平时只读纸质报刊书籍作品吗?您选择阅读诗歌的标准是什么?

海男:互联网带来了更多人对纸质书的遗弃,这一直是我生活中为之抵抗的。从年轻时代就读纸质书,这个习惯保持到了今天。而且我对不同版本的纸质书总是不停止收藏。每天阅读,分好几个时段,根本就不习惯读电子书。纸质书不仅在书屋,床上,客厅,也会随同我去旅途。箱子里有一本书,还有纸质的传统笔记来,便于用手绘钢笔画,写杂记。而纸质书仿佛就是灵魂,伴随我的身体出入任何地方。另一个原因,一个写作者写书、出版,就更热爱纸质书了。

所有的书,小说散文诗歌都意味着你要与语言相遇,阅读仿佛是一场场相遇,为什么相遇?世界上的书籍太多了,人短暂的一生是无法读完全世界所有图书的,人一生遇到的事和人,都是上苍安排的。阅读诗歌同样是一次神秘的相遇,首先,诗歌必须迷失我的感官和触力,然后迷失我的意念思想和行为迷失我的时光,只有这样的诗歌会勾引我往下读,就像爱情,就是一见钟情,如果没有此基础,任何东西都只是陪衬而已。

崖丽娟:阅读对您创作产生什么影响?您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我们发现,很多好诗人也是很好的批评家,反之,很多好的批评家的诗写得也很好,您关注诗歌评论吗?

海男:云南是一个地域变幻最为丰富的版图,我从小就在自然生态不同的经纬度中成长并阅读。我10岁就开始了阅读,我的写作完全是从自然史中演变而出的,没有任何人教会我如何写作。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青春时代阅读古典中国诗词,它们培养了我早期的诗学境遇。后来,几乎是在疯狂中阅读外国文学,八十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生活读书的时代,也被称为后理想主义者的时代。我们正值最美好的年华,同时遇上了最好的时代。科技还未加速,互联网还没有出现。人们崇尚读书和劳动,追梦者不畏艰辛。阅读改变了我的命运,正是纸质书让我拥有了书架,枕边书,每个闲暇的时刻,都在饥饿地读书,于是,我个人的阅读史出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部七卷本是作家写给未来的,有些书之所以永恒,是因为作家创作时,从身体到灵魂都激荡着浩瀚的宇宙之光。正是这些伟大作家的光芒,让我热爱上了阅读,并长久的沉迷于他们所创造的语言中。除了诗歌、小说外,我偶尓也写一些评语或评论,罗兰·巴特和本雅明的文学理论对我影响很大,我更喜欢罗兰·巴特《恋人絮语》,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这样的文体。正如本雅雅明所言:“迷路是一种艺术,而且不是一门简单的艺术,生活中,我很晚才学会了这门艺术,它实现了我的梦想。”

崖丽娟:诗歌作为一门特殊的综合艺术,通过语言营造意境和画面感,您既是诗人也是画家,在处理“诗”与“画”的关系时如何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云南出了不少优秀诗人,有怎样的诗歌传统和氛围?云南昆明四季如春,您的服装斑斓多姿,您的画风色彩绚丽,云南独特的地理环境对创作有何影响?

海男:我绘画已经很晚,2014年才开始绘画,尽管如此,我从小就生活在调色板上的云南高原,云南的山山水水引领我进入了色域之旅。诗画无界,两者在此相遇,构成了我画布上的又一个小世界。

云南有丰厚神秘的自然概貌和人文景观,在上千年的多种民族文化的迁徙之路上,古老的祖先们发明了可以吟唱的歌谣,以此礼赞生死轮回,同时将大地万物奉为内心的诸神。他们在战乱中逃亡,寻找新的安居之地。所以,每一个云南的民族都有他们独特的歌韵和农耕歌谣,直到现在,只要你进入一座村寨,村民们都会给你唱敬酒歌,以此欢迎你。云南充满了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人们用歌舞祭祀谈情说爱。我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各种语系的声音影响了我的写作。

崖丽娟:您一个身份是云南师范大学的特聘教授,听说您的海男工作室在特定的时间对大学生们开放,经常跟同学们交流读书写作,请具体介绍一下情况。

海男:90后的诗歌有着这一代人更年轻的体验和探索,他们成长并置身的时代,将让他们经历高科技互联网下生命的另一种困惑和意义。

我的工作室在没被疫情影响之前,一般是每周五开放。工作室有书籍,茶水,我喜欢跟年轻的大学生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们不仅谈文学,也会谈人生,学生们会谈到他们的故乡,从小读书生活的地方,甚至也会谈到他们的恋爱。每次跟大学生在一起,我们都会有非常新鲜的话题,中午一起到学生食堂吃饭,偶尓也会叫外卖到工作室共分享这个时代的潮流。与他们在一起,我们分享着人生,探索着这个世界的危机和矛盾,同时也感悟生活与读书的美味关系。

崖丽娟:福克纳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做一个作家有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有了其中两项,或有时只要有其中的一项,就可以弥补另外两项的不足。”在诗歌创作中,灵感、激情、经验、想象……您认为哪一个更重要?您遭遇过创作低谷吗?长期写作中如何保持持续的动力和旺盛的创作欲望?您著述甚丰,有什么成功的经验可以与读者分享?

海男:白昼消磨着我们的忧郁,就像被褥衣物只要被日光暴晒总有一种太阳的味道,这味色有时像浆果榴色,又像枯草,晒干的柴块。云南的阳光炽热,哪怕是冬日。这是一个魔幻的版图,只要有阳光,哪怕多虚无,总能找到现实,回到你栖身处。一个作家如要持久的写作,对我而言有三要素:其一,永不丧失对虚幻力量的追索和践行,一个空想者,只会让一朵云从眼皮底下消失,只有跟随云去变幻才会寻找到广大的云絮,神秘的踪迹。其二,永不丧失享受孤独并与此生活在语言中的能力。一个迷失在语言深处的写作者,才会融入你的时代和你身后的历史和未来的时空。其三,永不丧失对一个人内心世界的追究和熔炼魔法的时间历程,所有的作品都需要写作者历尽人生的磨难,才能抵达你的长夜和光芒。

在诗歌创作中,灵感、激情、经验、想象……这些都重要,但所有这些都依附于个人主义者的想象力之上,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才会充满激情。而所谓的灵感则是从飞翔的想象力中抵达的现实。我从未有过创作低谷,从年仅17岁就开始了写作,它已经完成了低谷区,因为语言就是面包、土豆和空气,也是我的白昼和漫长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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