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个“印第安之夏”,一个缓缓衰落的时代,夕阳在大英帝国的土地上徐徐落下,影子在全国1000座豪华宅邸的草坪上渐渐拉长。乡间别墅里破碎的石头和银灰色的橡木横梁,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当时的英国——它有能力带给人们稳定感和延续性,有能力为人们提供庇护所,在文化和社会变革的漩涡里,扮演静止的中心。
在《漫长的周末:英国乡间别墅的生活》一书中,作者探究了20世纪初期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贵族在乡间别墅的生活,并以英国乡间别墅的生活为研究主题,展现了以此为代表的英国贵族生活方式,以及在社会变革期间,传统和现代的碰撞与融合。本文为该书后记《旧秩序注定要灭亡》。
1939年6月16日,《泰晤士报》的来信专栏刊登了一则通告。作者是乔治小组的主席德温特(Derwent)勋爵。他写道,得益于泽西伯爵的好意,乔治小组计划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奥斯特利庄园,举办该组织的第一次年度舞会。这将是一场以乔治时代风格为主题的游园大会,一定会成为今年狩猎季的盛事。
最近几周,奥斯特利庄园经常出现在新闻中,这是泽西伯爵决定把这座家族所有的、由亚当设计的豪宅,每周向公众开放3天的结果。参观周围庭园的门票是每人6便士,参观别墅主楼则要另收1先令。当被问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泽西表示:“我并没有住在里面,而且很多人都渴望看到它,这就足够了。”
他们确实渴望。开放后的第一个月,就有12万名客人来访,报纸上到处都是对主人和他的别墅的盛赞。 当代英国艺术家——从奥古斯都·约翰到邓肯·格兰特、查尔斯·昆达尔——的作品展览,更是让别墅增光添彩。“近来,那些曾经环绕伦敦的大型乡间别墅,大部分要么人去楼空,要么遭到拆除,要么变成了机构。”《泰晤士报》报道说,“如果能让公众看到米德尔塞克斯的乡间别墅,不仅看到它本身的辉煌,还能看到它周遭的自然环境,那真是一件大好事。”
游园大会是一件更专属的事情,是一项募集资金的活动,参加者每人交纳25先令,可以得到“自助餐、啤酒和酒杯”,其收入将归乔治小组所有,用于保护18世纪的古建筑。客人们被邀请盛装出席。电影明星泽西伯爵夫人(来自好莱坞的弗吉尼亚·切瑞尔)穿着奥利弗·梅塞尔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袭网眼礼服,淡淡的蓝色、紫色和玫瑰色,在她身上交相辉映。梅塞尔接过了大部分的组织工作,还为舞会装点了一座巨大的湖畔凉亭。她撒了粉的灰头发上,戴了一顶冕状的钻石头饰,手腕上箍着一只钻石手镯,不过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却把这只价值250英镑的手镯给弄丢了。“这是一个戏剧性的高潮时刻。”一名社会专栏作家写道,“在这个引人注目的狩猎季,几乎在每一场宴会上,都出现了珠宝和皮草的神秘‘失踪’。”
奥利弗·梅塞尔的妹妹,罗斯伯爵夫人,脖子上戴着海蓝宝石,染成蓝色的头发高高地梳着,活像是蓬巴杜夫人。黛安娜·库珀头戴温帕尔头巾。 演员兼导演彼得·格伦维尔完全抛开了18世纪的主题,饰演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他穿着另一套梅塞尔7年前为奥芬巴赫的《美丽的海伦》设计的戏服。塞西尔·比顿身披一件织锦做的外套,北爱尔兰新教徒安特里姆勋爵则选择了红衣主教的猩红色长袍。
仆从们站在门廊的台阶上,迎接了大约1000名宾客,他们全都头戴扑粉的假发,穿着古色古香的制服。烟火从湖面上升起,被夜晚的泛光灯照成了青紫色。呈现在来宾面前的,是一座弥漫着18世纪风情的啤酒花园;还有露天的摔跤表演。一个打扮成18世纪农民的管弦乐队,演奏起了轻快的小步舞曲,但“客人们没有随着音乐跳舞,而是带着宗教般的庄严神情聆听”,直到他们退入了梅塞尔的凉亭内,才在一个现代摇摆乐队的伴奏之下跳舞到天明。就在那一天,政府向全国各地的家庭发放了1500万份传单——《你的防毒面具:如何保存和使用》。
那年夏天,当世界正步履蹒跚地走向战争之时,英国的豪华宅邸却保持着平静,继续前行。在克莱夫登,南希·阿斯特主持了全英妇女完全禁欲联盟当地分会的年度集会。据当地媒体报道,茶话会的安排 “令所有人皆大欢喜”。布伦海姆宫一年一度的花园盛宴的主宾,是英国财政大臣约翰·西蒙爵士。战争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他告诉围观的人群。英国人民凭着坚强的心和冷静的头脑,会“把这件事办好”。吉妮·考陶德在埃尔瑟姆宫招待了英法艺术和旅游协会的成员们,与此同时,有4只巨大的防空气球悬挂在来客们的头顶。在哈伍德庄园,公主的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受到了陆军部的谴责,原因是他们在学校放假期间,用打字机写出来的单页小报《哈伍德新闻》过于翔实地描述了防空火炮的细节。
300名宾客在霍华德城堡的舞厅跳舞,庆祝马克·霍华德成年,“佃户与有头衔的贵族挨肩擦背”。5年后,已是冷溪近卫团少校的马克·霍华德在诺曼底战死,几个月后,他的轰炸机飞行员弟弟,也在对莱茵河的一次白天突袭中丧生。在查兹沃斯庄园,德文郡公爵举办了一场有2800人参加的花园派对,以庆祝他的儿子兼继承人比利·卡文迪什的成年,好多个马戏团被请来为众人表演节目。夜幕降临后,查兹沃斯被泛光灯照亮,数百辆汽车停靠在了俯瞰庄园的车道旁,只为看一眼盛况。1944年,比利·卡文迪什在比利时前线被敌方狙击手射中身亡。
在那个炎热潮湿的8月,80多岁的波特兰公爵和公爵夫人在维尔贝克庄园举行了一场庆典,以庆祝他们的金婚。有800名公爵的庄园工人参加了庆典,他们身穿戏服,重现了庄园过去的一些场景。罗宾汉和他的随从们出现了,随之登场的还有2位国王——1633年访问庄园的查理一世、1695年来访的奥兰治的威廉。演员们表演了一场芭蕾舞和一段精心编排的开场序曲,在开场序曲中,当地妇女饰演了正在编织生命之网的命运三女神,来自周围村庄的学生则饰演了织网的部分纺线。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亲自前来观看。
那年夏天,乡间别墅又因为其他原因登上了新闻。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学校就将占据空置的豪宅,人们已经在做准备,到别墅的土地上为撤离者搭建帐篷了。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大公司将会买下乡间别墅,作为员工在伦敦以外的住所。牛津郡的弥尔顿山别墅,变成了埃索别墅;位于比斯特城外的一幢意大利风格的豪宅切斯特顿小舍,被皇家交易保险公司收购;地处温彻斯特附近,呈现乔治时代早期风格的奥尔斯福德庄园,也被卖给了普洛维登相互保险公司,用作战争发生时的总部。
有人批评像泽西夫妇这样的别墅业主,眼看欧洲濒临世界末日的边缘,还在忙着玩化妆游戏。对于这种声音,他们十分敏感,《乡间生活》杂志则有意保护奥斯特利庄园的游园大会,暗示我们将要被召唤去保卫的正是这样的活动,“因为在7月的夜晚,举办一场了不起的乡间别墅舞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文明在某一方面绽放的美丽花朵”。不过与此同时,该杂志也开始刊登广告,就“乡村豪宅的防火事项” 提供预防空袭的建议。
政府也开始向人们做出一切可能的讲解,从让窗户变黑的办法,到疏散儿童、孕妇、“可运送的成年盲人”的相应程序,各种建议纷至沓来。燃烧弹被认为是乡间别墅的主要威胁之一,业主被敦促清理阁楼和屋顶空间的垃圾,火灾最可能从这里开始,并确保顶楼存放了消防装备——几桶水和沙子,一个手泵,一个浴缸或者水箱,里面盛满水,作为桶里的水用完以后的补充。“如果你把一桶水倒向一枚点燃了的燃烧弹,它会爆炸,向四面八方迸射燃烧的碎片。你应该用沙子或者干土把它闷死。”
航空部宣布了一个计划,将把斯托海德庄园的一部分土地改造成机场,但在此之后,又放弃了这个计划。有事业心的公司推出了新产品——外墙带栅栏的混凝土防空洞,它们是圆形的,上面有穹顶,据说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乡间的花园神殿。事实上,这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公共设施了。
9月3日,星期日,战争于早晨宣告打响。当天下午,时任议会议员的哈罗德·尼克尔森从威斯敏斯特驱车前往西辛赫斯特城堡,沿途经过了一支支满载伦敦东区撤离者的卡车车队。当其中一辆卡车上的一位老妇人,对着他驶过的汽车挥舞拳头大喊“战争全是富人的错”时,他被吓了一大跳。这是充满预兆的一天,在抵达西辛赫斯特之后,他发现塔顶飘扬的萨克维尔的旗帜,已经被取下来了。
那天早上11点15分,几乎是在内维尔·张伯伦著名的全国广播结束之前——“我们要对抗的是邪恶:野蛮的暴力,不公正,压迫,迫害,我相信正义一定会战胜它们” ——乡间别墅就已经被派上新的用场了。到了月底,布伦海姆宫和阿廷汉姆庄园、兰斯道恩侯爵的鲍伍德别墅和梅图恩勋爵的科尔沙姆宫,都被用作了寄宿学校。哈伍德伯爵也主动提供了哈伍德别墅作为医院使用。许多大型别墅的主人都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虽然还没有战俘,但莱斯特郡的多宁顿府已经被设立为战俘营了。彭布罗克伯爵夫妇在威尔顿别墅收留了40名从幼儿园撤离的小难民,还在阿什库姆的塞西尔·比顿过来给他们拍照,他们在别墅内一座帕拉迪奥风格的小桥上挤作一团,满脸笑容,又迷惑不解。
“豪宅中那些最难以管理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如今被安全地征用,为战时机器而服务。” 《乡间生活》杂志评论道。“的确,一栋住宅的客房、耳房和外屋越多,看上去就越令人向往。”
从索姆河战役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期间,乡间别墅发生了哪些变化?
首先,它改变了使用目的。1944年,罗伯特·卢琴斯估计,战争结束后,将不会再有祖传的别墅存在了。“一方面是代际收入的波动,以及拥有别墅阶级的大规模扩充;另一方面是对持有土地家族的不动产的逐渐剥夺”,意味着这一次,旧秩序真的穷途末路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乡间别墅也穷途末路了。正如我们所见,家族、豪宅、社区之间的传统纽带的瓦解,庄园的解体,别墅及其附属物品的出售,通常只会导致所有权的更改,并且将不那么传统的生活方式引入乡间别墅。不过,厄运的感觉依然存在,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初,人们一直在为那些经济上难以维持的历史建筑寻找未来。1934年,在全国托管协会的年度大会上,洛锡安侯爵呼吁该协会作为私人慈善机构,扩大其保护的范围,在那之前,保护的范围仅限于乡村地带和规模较小的历史建筑,“而我们的另一部分国家财产——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的住宅——现在也面临着潜在的破坏威胁”。他告诉在场的听众,英国的乡间别墅业已被判处了死刑,摧毁它们的斧子就是税收。听到这儿,他们欢呼起来。
洛锡安侯爵建议,全国托管协会应当接收一批家具齐备、历史悠久的豪宅。(协会目前拥有两座这样的宅邸,分别是蒙塔丘特别墅和巴灵顿宫,二者都在萨默塞特郡;然而,协会根本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他还敦促当局免除历史建筑的遗产税,除非它们被出售;财政部应当批准所有用于维护和修复方面的拨款请求;甚至于即便乡间别墅被卖掉,也可以免除遗产税,只要房子本身、庭园和里面的东西被整体保存下来,同时做好准备,欢迎公众不时的访问。
洛锡安侯爵的话引起了共鸣。3个月后,在英格兰乡村保护委员会的全国会议上,具有开创精神的城市规划师威廉·哈丁·汤普森呼吁成立一个别墅业主协会,来游说当局“在核查过关的情况下,减免业主的责任,以换取受监管的公众在特定时间内的准入”。全国托管协会的主席泽特兰勋爵提议,作为业主向游客开放别墅的回报,“应该要求政府减轻他们现在负担的部分税收,从而使别墅的维护和保养变得更加容易”。
但政府并不打算把这些特许权赋予乡间别墅的业主,特别是在经济大萧条时期;不过,把公共资金用于公共利益的理念,最终还是影响了英国所有的国营企业。与此同时,全国托管协会游说议会,通过了新的法律,允许历史建筑的主人将其移交给托管协会,之后留下来继续居住——这是慈善法所禁止的。1937年夏天,《全国托管法案》在议会表决通过,成为法律,全国托管协会由此拉开了乡间别墅计划的帷幕。
(据《观察家报》报道)该计划的实质是,业主能够将业已经过批准的乡间别墅的所有权,移交给全国托管协会,同时为自己、家人和继承人保留权利,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继续居住。如此一来,移交的地方将被永久保存下来,不是作为布满灰尘的博物馆,而是作为有人居住的房子,它们的房间、物品一直在被使用,可能被那些与它们有联系的家庭使用了几个世纪之久。
知名人士纷纷宣传这项计划。“没有别的选择。”薇达·萨克维尔-韦斯特表示。30年后,她在西辛赫斯特建造的浪漫的废墟之塔,也交到了全国托管协会的手中。主人们可能会有所感触, “他们不忍心这么做,可如果单是维修费用就已经颇为高昂的话,他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洛锡安侯爵1934年的演讲为这一切开了个头,1940年去世时,他把布利克灵府留给了全国托管协会。1942年,查尔斯·特里维廉爵士将沃灵顿府交了出来,同年,阿斯特夫妇也将克莱夫登和一大笔捐款赠给了全国托管协会。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亨利爵士和阿尔达· 霍尔夫人(她的儿子哈利在巴勒斯坦不幸阵亡)已开始就斯托海德庄园问题进行谈判, 1946年,这座别墅及其庭园最终归属了全国托管协会。一年后的同一天,亨利爵士和阿尔达夫人双双离世。
从来没有人对乡间别墅展开过全国性质的调查活动,不过,当时的历史建筑保护主义者认为, 有57座 “大宅邸”、550至600座较小的乡间别墅,“因其历史意义、建筑旨趣或自然风光而值得保护”。不管人们如何定义“值得”,这个数字都被大大低估了。无论如何,即便“二战” 前如涓涓细流般汇入全国托管协会的豪宅,在1945年之后变成了泱泱洪水,乡间别墅计划也只覆盖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到20世纪50年代早期,该托管协会总共向公众开放了98座别墅及其庭园。 剩下的几千座别墅,仍然归私人所有。
到20世纪40年代,许多乡间别墅的主人还像过去的几十年那样生活着。他们要么留在原地,要么卖掉祖产。有些人通过丢弃另一块“偏远的土地”、一些珍稀的书籍或祖先的肖像, 来继续维持生活;另一些人取代了那些已经离开的家庭,为自己购买了过去,在郡里的社交界占有了一席之地。他们安装了发电机,购买了节省劳力的设备,以帮助他们解决仆人短缺的问题。他们抱怨税收,诅咒政府,却又收留撤离者,把他们的儿子送上前线,为国家牺牲。
战争爆发后,机敏的房主很快就把他们的豪宅捐了出来。他们感觉到,可以选择自己的租户,毕竟给了自己一定程度的控制权:把房子用作女子寄宿学校,总比用作军营更好些。他们是对的:据估计,1945年之后的10年间,作为战时被人糟蹋的直接后果,有1000多座乡间别墅只得拆毁。古典花园的雕像被军人敲碎,他们根本不在乎洛锡安口中的“国宝”。洛可可式的镶板被弄脏,巴洛克式的楼梯被砸烂,用作了柴火。1939年菲利普·沙逊去世时,把林姆尼港留给了他的表亲汉娜·古拜,当时这座别墅被征用,作为英国和外国空军的住所,但随即遭到了彻底的破坏。多塞特郡的泰纳姆别墅被国防部征辟,用来进行射击训练,此后从未归还给它的主人。洛瑟城堡的前院里布满了混凝土碉堡,当年就是在这里,洛丽亚·庞森比津津有味地聆听了“黄伯爵”的北极探险故事;它那精致的庭园湮没在了离离荒草之下,“昔日的小径、座椅只留下了模糊的轮廓,宝塔或凉亭随处散落,它们都是过去浪漫时光的可悲遗迹”。
更严重的是,许多乡间别墅被荒废了6年,以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国防部开始归还征用的豪宅时,渗漏的管道、下垂的屋顶、干朽的墙体比比皆是,它们实现了希特勒的轰炸机做梦都想实现的破坏。许多房主再也没有住过他们的房子。
它们的命运更加具有讽刺意味,整场战争期间,政府利用了乡间别墅,将其打造为英国价值观的缩影,它们古老、浪漫、爬满常春藤的意象,与敌人冷酷、机械化的非人道暴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价值观,在从《忠勇之家》到《鸟儿引起的骚动》等数十部战时电影中都有体现。他们把英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英格兰,一个宁谧的、科茨沃尔德式的英格兰——描绘成了典型的乡村田园,这里的个人主义高涨到了古怪的程度,这里的人性光辉,人们心中对过往岁月深藏的依恋,超出了一切。乡间的别墅,或者有护城河和木质结构,或者庄严而宏伟,正是这种独特的英国性的符号,象征着历史学家GM特里维廉在1945年所歌颂的“英格兰的乡村和农业生活、自然和历史之美”。它很珍贵,仿佛代表着一种共同的事业。一位战争寡妇告诉克里斯托弗·赫西,她的丈夫赶赴北非作战,牺牲之前,曾经找到一本 《乡间生活》,并写信跟她说:“读到一个人为了什么而战斗,真是太令人愉快了。”
小说家伊丽莎白·鲍恩讲述的故事,也呼应了这一点。1945年5月,盟军宣布在欧洲取得胜利的那一刻,她正与杰拉尔德·伯纳斯、罗伯特·赫伯尔-珀西一同住在法灵登。吃过午饭,他们都走了出去,站在阳台上,俯瞰着战争开始后就关闭了的喷泉,在喷泉的另一边,是连绵起伏的英伦景色,那是一幅让人难以置信的长轴画卷:
看看罗伯特·亚当对喷泉做了些什么;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停顿后,眼前便涌出一股水流,先是在空中迟疑着,略显生疏,接着便摆动起来,分成了四根弯曲的水柱。它是如此美丽,如此具有崇高的象征意义——那长长的画卷,绵延数英里的英格兰美景,在它身后漫伸开来, 我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汉伯里府(Hanbury Hall)的乔治·弗农(George Vernon)爵士,是这一长串乡绅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他的祖先理查德·弗农在西班牙无敌舰队到来之前,曾经是伍斯特郡汉伯里的一名教区牧师。到了安妮女王统治时期,法院诉讼律师托马斯·弗农出资建造了汉伯里府,府邸的建成也标志着他本人事业的成功。汉伯里府用红砖砌成,带有采光天窗和白色窗框,内部装饰着宫廷画詹姆斯·桑希尔爵士绘制的壁画。及至维多利亚时代,弗农家族又在这些土地上扩建了庄园。到20世纪20年代,乔治爵士拥有并亲自管理着5000英亩的伍斯特郡优良农田。
他属于他的阶级,属于他的时代。他做了35年的地方法官,辞职的原因是他认为同事对待超速驾驶的司机太宽大了。他是全国农民联盟的领袖之一,像许多乡间别墅的主人一样,他尽了自己的职责, 在女王地区护理学院的资助下,每年向公众开放一次汉伯里庄园的花园。他给报纸寄去了几封语气愠怒的信函,抱怨税收对农民的惩罚性效应,时运不济时,他保护自己的佃户,为了维持生计,他还时不时地翻出零星的珠宝和家用的银质餐具,或者汉伯里府图书馆里的一些书籍和手稿,偷偷拿去卖掉。
在许多方面,乔治·弗农爵士都是典型的英国乡绅:脾气暴躁,总是抱怨国将不国,而他则要努力保住祖宅,在那棵摇摇欲坠的族谱大树——他家的族谱深深扎根于社区和本郡的土地中,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的枝丫上,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其他方面,乔治爵士则没有那么典型。1905年,在四十不惑的年纪上,他迎娶了22岁的邻家女儿多丽丝·艾伦。但他们的婚姻并不成功。他们没有孩子,到了20世纪20年代,多丽丝搬出了汉伯里府,住进了这对夫妇在切尔西置办的市内宅邸。留下乔治爵士一人,独自与他那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古宅相伴。
1928年的一天,他走进地产经理爱德华·波维克的别墅,宣布想借调他的女儿6个月。“大厅里乱七八糟的。”他告诉波维克。于是,16岁的露丝·波维克成了这位从男爵的秘书,和他住在了一起。
她再未离开。10年后,乔治爵士修改了遗嘱,将露丝作为受益人,露丝也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弗农。在那些不清楚他们真实关系的人面前,露丝会佯装为乔治的女儿。
20世纪30年代中期,乔治爵士领导了抗议什一税的运动,运动者反对教会可以依法向许多农民征收什一税, 这些收来的钱却与农民的利益无关。 他在报纸和讲台上抨击英国国教会,向听众宣告,他拒绝被埋葬在这神圣的土地上:“我不会让任何哭哭啼啼的牧师,在我的葬礼上念任何一篇祷文。”和全国其他地方的地主、农民一样,他也拒绝缴纳什一税。1935年6月,他当着数百名支持者的面,站在汉伯里府的台阶上,阻止法警们强行查封府上的家具。随后,他向人群发表讲话,告诉他们,“我们英国人一向把抵制来自任何地方的压迫和不公,视为我们最神圣的职责。”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和英国法西斯联盟也支持抗议什一税的运动,他们的黑衫军正在扰乱拍卖,去农场设置路障,以抵制法警和警察。这让从男爵与莫斯利建立了联系。当莫斯利想提名一名当地人作为法西斯党的候选人,在伍斯特郡选区反对斯坦利·鲍德温时,乔治爵士认同了这项计划并告诉莫斯利,他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这场运动。他从未加入过英国法西斯联盟,但他与法西斯主义有过瓜葛,这与他本人奉行的高度独立的右翼政治风格十分契合。
紧接着,战争爆发了。1940年5月的最后一周,莫斯利和其他数以百计的法西斯同情者, 根据18B号国防条例遭到了围捕和监禁。随后的日子里,乔治爵士开始担心,战前他与法西斯分子的联系虽然没有实质性内容,却可能足以将政治保安处警探带到汉伯里府。他还因心脏病而感到沮丧,认定自己命不久矣。
1940年6月14日中午,露丝听见从乔治爵士卧室前面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一声枪响。她冲了进去,发现丈夫已经死了,左轮手枪就在尸体旁边,那里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我的心在夜间变得越来越难受,让我痛苦万分,因此,我决定不再忍受这只能再忍受两三个礼拜的痛苦,我走了捷径。”
那年6月,还有其他事情在吸引公众的注意。士气低落的英国远征军残部,刚刚从敦刻尔克撤离。巴黎、挪威都已落入德军之手。张伯伦已然谢世,丘吉尔以反抗的姿态站在他的席位上,向下议院发表演说:“我们永远不会投降。”在此背景下,一位74岁的老从男爵的自杀,并没有引起新闻界的太多关注。
但死亡却可能通往别样的结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位置,留给像乔治·弗农爵士这种毕灵普上校式的乡绅了。随着这场新战争的爆发,旧秩序——人们早就自信满满地预言过它的末日——将真正悄无声息、毫无异议地走向消亡。
在乔治爵士的葬礼上,没有任何哭哭啼啼的牧师站在一旁。6月22日,他的灵柩盖着英国的米字旗,被人从汉伯里府运走,放在一辆农用卡车的后面。临时凑成的送葬队伍驾车来到附近的一块林间空地上,那里曾经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凉亭,没有经过任何仪式,他就被埋在了那里。
露丝是唯一的哀悼者。无论她知晓与否,她哀悼的不仅仅是一位情人,也不仅仅是一名脾气暴躁的乡绅。她哀悼的是过去,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逝去的英国。漫长的周末结束了。
《漫长的周末:英国乡间别墅的生活》,[英]艾德里安·泰尼斯伍德(Adrian Tinniswood)著,杨盛翔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0年10月。